(五十七)

(五十七)

車子停在自家樓下時,在中竟不敢下車了。

“怎麽了?下車啊!到家了。”鄭允浩為在中解下安全帶,順了順他的劉海兒。

在中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鄭允浩始終沒有說出他的真正目的,這點讓在中不安,他仍記得那次回到曾經住過的囚室時,得到的是大鵬遇害的消息。

“鄭允浩,你到底有什麽陰謀?”

鄭允浩愣了愣,隨即苦笑,“在中,答應我,不要把戒指摘下來,上去吧!我看著你上樓,然後我就走。”

在中看了看自己的戒指,又瞟了眼鄭允浩手上相同款式的那一枚,沉思了兩秒,然後轉頭打開車門。

他堅定地朝著單元門的方向走,步子很大也很急,他心虛,他害怕,但又不能放棄期待。

終於到了家門口,在中握著鑰匙的手有些發抖,幾乎對不準鑰匙孔,好不容易把鑰匙塞進去,剛要轉動的時候——

“昌瑉嗎?”

屋內傳來清朗的的聲音,在中驀然停下動作,接著眼看著麵前的鐵門旋開。

“在、在俊哥……”

俊秀瞪圓了眼睛看著在中,他幾乎不敢相信,昨晚昌瑉還說在俊哥自己不願意回來……

在中也同樣看著俊秀,與其說看,倒不如說是死死盯著,似乎是想用眼神把兩個人捆綁在一起,從此同生同死同呼吸,雖然慘烈,但卻心安。

俊秀瘦了,瘦了好多,人也沒有了以前的精神勁兒……

在中心中陣陣絞痛,鼻翼輕輕抖動著,他從未在弟弟們麵前哭過,連眼眶都沒紅過,但今天他繃不住了,他一言不發,緊緊地把俊秀攬到懷裏,肩膀不住顫抖著。

過了一會兒,在中感到與自己身體緊貼著的那人的胸腔開始劇烈地起伏,肩膀上沾滿了濕熱的**。

沒有人說話,他們隻是用盡全力抱著彼此,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擁抱的難得,在多少個絕望的夜晚中他們渴望著這樣的重逢,卻又不得不在黎明劃破天際的一霎告誡自己放棄那個沒有未來的夢,曙光中還有現實的荊棘等待著刺入他們的皮肉。

過了好久,真的是好久,以致於他們都不記得是如何彼此攙扶著坐到沙發上,心中縱是有千言有萬語也無法出口,半晌俊秀隻問了一句,“哥,還走嗎?”

“不走了,哪兒也不去了,就在家裏……”

不知不覺過了大半個月,在中如他所說的那樣,哪裏都沒去,和俊秀待在家裏。

回家後的第二天,在中去警隊遞了辭呈,意料之中,白局沒有做任何阻攔。

要說寒心也不是沒有,但那麽多事累積在一起,這就變得微不足道了。

昌瑉一直沒有回來,說是事務所有事要忙,可在中知道他一定是在暗地裏查樸家的案子,不過他搬不倒鄭允浩的,就算他弄到了那張存儲卡,裏麵也不會有鄭允浩親手做賬的記錄,暗度陳倉這種事,鄭允浩說得上是手到擒來,他若想脫罪,易如反掌,了不起讓大票的手下通通送死。

反正昌瑉一時半會查不出什麽,自然不必擔心鄭允浩對他不利,反倒是俊秀,讓在中頗為費心。

俊秀從小身體就不好,現在更甚,尤其一到陰雨天渾身關節就疼得不得了,在中看著心疼。

可最讓在中心疼的是——俊秀的心事越來越多,他不愛說話,也不愛出門,常常一個人靠在窗邊發呆,一站就是一整天。

錄像帶的事情,在中始終不敢問出口,但他心裏隱隱有了感覺,十有——是真的。

鄭允浩……

在中覺得自己應該很憤怒,找到鄭允浩跟他拚個你死我活,但意外的是,他很鎮定。

是不是失望到極致就感覺不到痛?

這種感覺在剛入獄的時候也是有的,那時候看到監獄裏少有獄警覺得奇怪,後來想通了,因為那幫犯人讓人難有期待,因此便放任他們自生自滅。

就像在中現在這樣,放任那段感情自生自滅。

所以即使看清了俊秀受到傷害這個事實,在中也不再放大失望了,也許他早就絕望了,現在的他,隻想守著俊秀,用親情為俊秀療傷,而他自己的傷……

也許,也會自生自滅的吧……

在中看著不遠處的一輛黑車,從自己到家那天起,那輛車就始終守在那裏,如果在中出門,那車就寸步不離地跟在他身後。

聰明如在中,怎會不知那是誰的安排?

不過,由他去吧!

在中懶得搭理,隻要鄭允浩沒有突然發瘋又拿著鐵鏈把他綁回去他就謝天謝地了。

話說回來,鄭允浩若真的把他綁回去了他又能怎樣?

不能怎麽樣,他逃不掉也不想逃。

以前鄭允浩是烈火,在中是真金,互相較勁那麽久,卻始終沒個勝負。

後來鄭允浩搖身一變,成了脈脈含情的流水,而在中卻變成了竹筏,隻懂得隨波逐流,鄭允浩要他向東,他便向東,鄭允浩要他向西,他便向西。他是竹,他沒了心,或者說,是心死了。也許某一天竹腐蝕了敗爛了,但卻永遠,無法融化在流水之中。

再倘若有一天鄭允浩厭倦了溫柔,他又暴烈似火了,可那時的在中卻不會再有精力化作真金與他抗衡,在中依舊是竹筏,如果鄭允浩靠近,他便會燃為一縷塵灰。

所以,在中才說,他逃不掉、也不想逃。

“在俊哥!在俊哥!”

“啊?”在中轉頭。

“想什麽呢?我叫你半天了。”俊秀自然地坐到在中的床沿。

“哦……”

“哦什麽啊!”俊秀被在中不知所措的樣子逗得笑了起來。

在中看著看著,也跟著笑了,從那天再見到俊秀起,在中就覺得以前好多平常的事情都是那樣珍貴,就算現在這樣的笑容也是,好久不見了呢……

“哥”,俊秀斂住笑,叫了在中一聲,“哥你知道嗎?你回來以後,總是發呆,有時候叫你好半天你都沒反應……”

“啊?是嗎?”在中有點兒愣,原來他們看待彼此的狀況竟是那麽相似,難道自己也有心事?

“哥”,俊秀又叫了一聲,叫不夠似的,“你那戒指,是鄭允浩送你的?”

“啊?”在中忽然手忙腳亂起來,手指上不停忙活,他想把戒指拔下來,但那戒指跟鑲手上了一樣,就是拔不下來。

“哥,戴著吧,挺好看的……”

在中轉身往外走,“弄點兒肥皂水試試……”

“你要是想拿下來早就拿了,何必現在費勁?”

在中停住腳轉了回來,敏感地問,“俊秀,你很怪我是不是?”

俊秀沒有回答,反而說道,“在俊哥,你知道嗎?昨天晚上你做惡夢,在夢裏咿咿呀呀地亂喊,我叫你‘在俊哥’你沒反應,後來我叫你‘在中’,你就安靜了……”

“我……”

“其實在俊哥也好,在中哥也好,隻要是你我就滿足了……哥,我記得小時候你跟我和昌瑉說,以後不管到了天涯海角,不管我們老成什麽樣,你永遠都是我們的哥,既然距離和年齡都不是問題,那幹嘛要在乎一個名字呢?如果你覺得做金在中比做韓在俊更快樂,那以後我就……”

“沒有!”在中矢口否認,“俊秀,你怪我對不對?我知道我連累了你,我真的很恨我自己……”這句話在中想說很久了,但他又實在不知道自己的道歉究竟能彌補什麽。

“哥,你怎麽就聽不懂我的話呢?我不怪你,我一點兒都不怪你,就算是我在監獄裏的時候我也沒有怪過你,我特自豪!我哥是特警啊!被他們打的時候我就想,我絕對不能給你丟臉,所以我一聲都沒吱,真的!”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在中撲過去把俊秀抱在懷裏,這是俊秀第一次對他說起在監獄的經曆,雖然俊秀盡量用滿不在乎的語氣說著,但卻更讓在中揪心——俊秀隻是太懂事了,並不是不知道疼……

“俊秀,我對不起你,我沒有保護好你……”

“哥你別這樣!”俊秀推開在中,“我不是小孩兒了,我不需要你的保護,何況,小的時候你一直保護我們,現在也該是我們保護你的時候了。”俊秀看了眼在中的手,剛才因為太過用力,現在他的手指紅了一大片,俊秀心疼地把在中的手攥在手心,“哥,你能不能不要再為我們活了,其實我希望你自私一點兒的……”

在中沒有說話,歉疚地低著頭。

俊秀又說,“有些事情有些人就像這戒指一樣,拔不掉的……”

這話俊秀說給在中聽,也說給他自己聽——戒指都拔不掉,更何況是一塊疤?

那天晚上,俊秀沒有走,跟在中聊了整整一夜。

“嗬嗬,現在才發現這床這麽小,看來我們真的長大了呢!”俊秀雙手交疊枕在頭下,躺在在中旁邊,像小時候那樣。

“是啊……真懷念小時候啊……”在中也睜眼對著天花飯,心裏琢磨著這房子真小,等以後有了錢買個大點兒的房子,提到錢又開始鬧心,俊秀和昌瑉都暫時穩定了下來,自己是不是應該去找份工作了……

“在中哥……”

“啊?”

“你看看!答得多快!”

“你!”在中氣結,“你去當臥底個把月試試!”

在中憋屈地半天不吱聲,想了一會兒又開始沉沉笑了起來,他轉過頭看著俊秀,“你發現你又開始氣我了哈!跟個皮猴似的!”

“噗……”俊秀忍不住樂,然後兩個人越笑越大聲,不大的房間裏充溢著笑聲,到最後笑夠了,忽然發現不知道起初為什麽要笑,意識到這一點後兩人又開始對著傻笑。

他們聊了很多,開始聊著以前在孤兒院的事兒,後來俊秀又說到大學時候的事兒,到最後,俊秀把跟樸有天的事兒也說了。

在中很驚訝,我從不知道俊秀有那麽一段過往,他也記得那次的火災,也知道俊秀背後的疤,但絕對想不到跟樸有天有關。

說到樸有天,在中是一點兒好感都沒有的,在監獄裏他處處為難自己,最後甚至害死了齊嶽和怡然。

可那麽一個冷酷的家夥居然救過俊秀的命,還在最後一刻讓俊秀免遭其他犯人的糟踐,這點在中真的難以相信。

“世界真小。”在中說。

“不小,隻是有些人注定要出現在你的生命中。”俊秀如是回答。

在中覺得俊秀對樸有天的感情很不一般,不知是愛還是恨,但反正絕對不像他說的那樣風輕雲淡。

後來一想,自己何嚐不是如此,他在被子中暗自摩挲手上的戒指,忽然聽到俊秀說了一句,“哥,其實,如果是真愛的話,有不可原諒的呢?他讓你痛的時候,隻是讓你痛了那麽一下子,過後指不定他自己要痛多久呢……”

不知怎的,在中忽然想起那一室潔白的小花來——鄭允浩,你也痛了吧?但願花期結束的時候,你就不痛了……

同一時刻,俊秀也顧自憂傷——樸有天,你會像當年的樸彩那樣,因為我而痛很久嗎?

那晚過後,兩個人都解開了心結,在中到底還是沒說出跟鄭允浩的事兒,但俊秀猜出了七八分。俊秀對他這位老哥還是相當了解的,隻怕他不是不想說,而是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形容,就像他一直稀裏糊塗地戴著那枚戒指,俊秀不提,他也不找肥皂水了。

算了,感情的事兒又哪是一枚戒指說得清的?順其自然吧……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在中跟俊秀正在吃晚飯,“喂?”

“在中,是我……”

鄭允浩?

一個月過去了,鄭允浩第一次正麵出現,在中曾看過,日夜守在自家門口的那輛黑車裏的人並不是鄭允浩,也不是梁潛,而是那會兒跟他們一起去同類的另一個人,隱約記得叫劉澤。關於這點,在中還納悶了一陣子,他本以為鄭允浩就算不親自守著,也會叫梁潛守著的,畢竟梁潛才是他的心腹。

“什麽事?”在中刻意冷漠著說。

“你、還好吧?”

“很好。”在中瞥了眼俊秀,俊秀也撂下碗筷看著在中。

“那就好……”

“還有別的事麽?沒有我掛了。”

“有!”鄭允浩急忙說道,“跟你弟弟有關。”

“什麽?”

“有天說想見見他……”

“恩?”在中皺起眉。

“就見一麵,好像是有事情想跟他說。”

“什麽事?”

“我也不知道。”

“不行。”

“在中,你問問他願不願意,不要幫他做決定。”

“不行,我說不行就不行。”

“你又不是他,你怎麽知道他是怎麽想的!”鄭允浩聲音不自覺地變大。

“別廢話了,我要掛了。”

“他們以前認識!”

在中心一緊,看來鄭允浩也知道了,“那又怎麽樣?”

“有天很後悔。”

“我們不需要。”

“哥,誰啊?”俊秀走了過來。

“你不用管,吃你的飯。”

電話那端的聲音忽然大了起來,“金俊秀,有天說他想見你!”

在中“啪”地掛斷了電話,麵無表情地走回飯桌,“吃飯。”

“哥,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