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浮誇(12)

嶼叔接到宿管部門的電話時我已經被送進了醫院,彼時已是午夜。據宿管阿姨說,在向他講述我的情況時,那邊一直無聲無息,在報出我所在的醫院後電話立刻被果斷地掛掉,沒過多久他就出現在醫院的走廊上。當所有人已經做好準備迎接他失控的憤怒與爆發時,他卻一言不發地走進病房。老師們進去時發現他正坐在我的床頭,攥著我的手,拇指在我的手背來回摩挲。

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他的焦慮甚至恐懼,但他偏偏什麽都沒說。

嶼叔的焦慮和恐懼不是沒有原因的。經診斷,我的暈厥是由於受驚過度,但精神是否因此而受到影響則依然未知。

換句話說,我的神經會因此出現問題,同時不排除還有其他別的麻煩。

當天淩晨,不顧醫生護士的反對,嶼叔把不省人事的我接回了家。很久之後他告訴我,那時他已做好了最壞的準備,準備獨自麵對我醒來之後可能出現的一切狀況。可他不希望別人看到那樣的我,他不允許我在他的守護下尊嚴掃地。

我持續地糾纏於相似的夢境。那些夢的背景永遠漆黑,忽然一條水紅色的腰帶落下來,醒目刺眼。夢境的無助感在於,你目之所見的驚悚恐怖,在他們眼裏不過是你在雙目緊閉的時候皺起眉毛抓住被子,嘴裏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於是旁人所能做的,隻是徘徊在恐懼的周圍,卻遲遲無法進入黑暗的內核。

我是在那天下午醒來的,在黑暗中太久的沉湎讓我的眼睛對光線一時難以適應。迅速地,我意識到自己在嶼叔的臥室,嶼叔的床上。

印象裏的整潔明淨都全然沒了蹤影——原本擺在床頭上的書已被五顏六色的瓶瓶罐罐所取代。地板上淩亂地堆著一床被子,一個枕頭。

嶼叔進屋時隻用了一根拐杖,另一隻手拿著一副碗筷。空氣中彌漫開米粥的味道,極香,帶著甜絲絲的勾人的溫暖,緩緩攪亂著夕陽消失的步伐。

見我醒了,他的整個身體在一瞬間繃直,端著米粥定定地站在原地。

“汀汀?”

我點點頭。

“叫我。”

我張了張嘴,什麽都沒說。

“我是嶼叔,對嗎?”

我點點頭。

他長舒一口氣,甚至整個身子都因此而緩緩下墜。這時我才注意到他隻穿了一件再普通不過的藍格子襯衣,領口和袖口上的紐扣都沒有係,外麵罩了件灰色鴨絨背心,一條鬆垮垮的牛仔褲。頭發不知道幾天沒打理了,有些亂,甚至連絡腮胡都有了。

見我的目光聚在他的身上不肯離開,他摸摸頭發,有些尷尬地笑:“我也覺得太邋遢了。”

我想還他一個笑容,可是眼前全是賀多死去的樣子,嘴巴剛一張開眼淚就開始往外淌。他伸出食指拭我的眼淚,一下又一下,可淚珠愈發密集,完全止不住。最後我隻能衝他搖搖頭,把臉迅速別向一邊。

他沉默了一會兒,欠著身子端起粥,用勺子舀了幾下:“想嚐嚐嗎?”見我依舊別著頭不說話,他也沒再強求。

我在床上躺了兩周,也整整失語了兩周。嶼叔問的事我大多以點頭搖頭回答,遇到無法用點頭和搖頭回答的問題我便以沉默回應。時間久了,他也就隻選能用點頭或搖頭回答的問題來問我了。關於賀多的死,他隻字未提,像是全然不知。除卻每天寸步不離,再也沒有任何不同。隻是,當我從噩夢中掙紮著哭醒時,總有他摟著我,什麽都不說,隻是緊緊地摟著。

那天深夜,半睡半醒間,我聽見他在客廳裏打電話:“我不會帶她去看心理醫生……她想說話自然會開口,不需要我的強迫。她是我的女兒,她的心理是否健康我比誰都要有發言權……對!沒錯!熙寧!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承認你說得很對!可汀汀跟他們不同!她不過是還沒有從失去朋友的悲傷中走出來……”

嶼叔說得沒錯,我的確沒從賀多死去的悲傷當中走出來。當悲傷到了極點,我又開始憎恨,憎恨她一句話都沒說就這麽死了。而,更多時候我思考的問題是,什麽事讓她走上了這條路?這個問題永遠無法深入,每每想起就頭痛欲裂。

那天午飯過後忽然有人敲門,我在臥室就聽到嶼叔愉快的聲音:“汀汀!

出版社把書寄來了!你想看嗎?”

我點點頭,忽然意識到他在客廳裏看不到。他似乎也意識到這點,補充道:“我過會兒就拿給你,別急好嗎。”

這時又傳來一陣更加急促的敲門聲。

“莫非簽名的這就找上門來了?”我知道他是故意說給我聽的。這幾天他總會有意地給我講幾個笑話,或者把一些話故意誇張搞笑地說出來,哪怕他曾經不擅長甚至不屑於做這些。

門開的同時傳來一個急促的聲音:“葉叔,夏汀在家嗎,我找她有事——”

“你是誰?”

“我是宋雨征,葉叔您記得吧——”與此同時腳步聲直逼我的房間。

“給我停下!”嶼叔的語氣充滿命令,“汀汀需要休息,有什麽話對我說!”

“對不起,我太心急了。”宋雨征許久才低聲回答,“告訴她別為賀多的死難過,那不值得。”

我的頭像是被什麽用力地砸了一下。當她選擇將自己安靜地懸掛在暖氣上的那一刻,這個來曆有些搞笑的名字就注定像一根被燒紅的銀針,在我心髒的最深處紮根。這麽多天過去了我都遲遲不敢將它拔出,因為我怕血肉橫飛過去之後,那個傷疤會永遠潰爛。

房間門被打開的前一秒我迅速拉上被子側過身裝睡,而當它被再次放心關上的時候,我聽到嶼叔故意壓低的聲音:“你認識賀多?”

“我認識。”

我的心又是一緊。記得姨媽的針線盒裏總是有淩亂的花色線,她一有時間就會將它們纏繞在不同的軸上,那時我打心眼兒裏佩服她,而她卻隻是笑笑,說句“隻要找到線頭,就很容易了”。

而如今,所有線索都成了看似雜亂的花色線,線頭就隱藏在其中。

“你們怎麽會認識?”

“因為,賀多在跟我戀愛……”

我猛然想起賀多曾主動提出幫我取信,取那些在信封上麵清清楚楚寫著“宋雨征”的來信,她發問時的古怪神情我沒有體味;還有我和宋雨征重逢那晚她的遭遇,她對那個男孩子的描述;甚至,或許我在宋雨征畫室裏見到的那些畫也是出自她手,HDLS的意思或許是“賀多Love宋雨征”,宋雨征口中的胖女孩其實就是她……我本該第一時間發現這些可怕的聯係。

“這和汀汀有什麽關係?”

“她被賀多利用了!”

“我聽不懂。”

“賀多隱瞞了很多事,向汀汀,甚至向我,”宋雨征的聲音越來越低,“她的死訊,我也是在今天收到她臨死前寄給我的信以後才知道的……早知道賀多會和她認識,我當初就不該打那該死的賭……”

“打賭?什麽賭?”

“這是賀多寄給我的信……我收到之後就急匆匆地趕來了……”

安靜讓我慌亂。光著腳,我跑到門邊坐下,透過門縫向外張望。

“找一個人成為推心置腹的朋友,然後將她帶到你的麵前,當著你的麵對她說‘我們絕交吧,其實我自始至終都沒有對你動過真心’,如果她痛苦萬分,那麽算你贏——這就是你說的賭?”

“是。”宋雨征低垂著頭,像在接受審判。

我忽然明白賀多為什麽會在那天回來之後忽然與我搭訕,又為什麽會在替我扛下錯誤之後因為我的無動於衷而情緒崩潰。

那封信忽然被嶼叔攥成團:“你怎麽能這麽……”他用力揮了一下手,沒說下去。

後背的涼意逐漸加重,我感到自己陷入了一個大陰謀。

“我不是故意的葉叔……不對,我是故意的。可我隻是找不到別的辦法甩掉她才想出的這個點子——我以為她性格孤僻,不會跟人相處,所以才會隨口打這個賭!我壓根兒沒有想過她真的會為了這個賭去采取什麽行動,更沒有想過那個人會是汀汀!要不是這封信,我早就忘了!我發誓我就是想甩掉她!”

“所以你跟她說——”嶼叔沒說下去。

“不!那絕對不是要甩掉賀多而編造出來的!寫那句話的時候我很認真!”他的話讓我疑惑。他缺少成分的句子裏究竟隱瞞了什麽?

“先拋開汀汀不提,”嶼叔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情緒,“你有沒有想過,你的這種行為會對賀多造成多大的傷害?”

“我沒想過。但藝術家總有幾個女朋友,葉叔,”宋雨征提起賀多就像提起一個陌生的路人,“算她識相,知道就算通過傷害汀汀而打贏了這個賭,我還是不會跟她在一起——”

“渾蛋!”猝不及防地,嶼叔抬手給了宋雨征一記響亮的耳光,“就算我不是汀汀的嶼叔,這一耳光你也該受著!”他的胸口劇烈起伏,全然沒了平時的冷靜,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如此憤怒。

“說明真相?承認錯誤?然後把責任推到一個死去的女孩身上?你覺得這樣光榮得很,安心得很,完美得很,是嗎!作為一個成年人,不僅毫無擔當,還振振有詞,我都替你羞恥!你算是什麽東西!你考慮過後果嗎?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藝術家——”他指著自己的太陽穴,“你以為藝術家隻需要染個頭發,會畫幾筆就行了是嗎!得帶著頭腦!帶著良知!帶著心!”

宋雨征捂著臉久久沒回過神。

我重新把門反鎖,抵著牆角瑟縮成一團。腦海中不停閃現著我和嶼叔先前的爭執,那些因為賀多而引發的爭執。他說得很對。他自始至終都是對的,可是我不願意承認。

“開門汀汀!”是嶼叔在敲門。我知道宋雨征已經離開了。

“我沒臉見你!我就是個傻子!被騙得團團轉還以為自己交到了知心朋友!”他平靜的聲音激發了我的羞恥,沉默了兩周的我忽然大喊起來,“當初我就不該那麽信任賀多,我就該聽你的話,都是我活該!我咎由自取!——”

“你聽到什麽了?我保證,你聽到的不是全部,讓我進去,我告訴你,事情沒有你聽到的那麽不堪——”

“我不信!”

“聽我說孩子,你剛才聽到的隻是很少的一部分,斷章取義在所難免。我完整地看了——沒錯,宋雨征確實跟賀多打了賭,但賀多自始至終都待你非常真誠。她覺得你是她短暫生命中最好的朋友,也是她唯一以誠相待的人——這些她都寫得很明白!”

“那她為什麽要自殺?”

“因為她明白自己輸定了,又不想傷害你!”

“那是因為她知道我跟宋雨征從小一起長大!就算她當著宋雨征的麵跟我提出絕交,宋雨征也絕對不會接受她!”

“你怎麽會這麽想?”

“這是事實!”

“好,就算是事實。我們先不談這個問題,給我開門好嗎?”

我把門打開然後走到離門很遠的地方蹲下,看自己沒有穿鞋子的腳。嶼叔慢慢走進來,他的拐杖用力杵著地麵,一下下的。

他在我身邊停住時,我忽然用力摟住他,徹徹底底地哭出來:“嶼叔……”

“會哭就好,會哭就好……”他一下下撫摸我的頭,“我是多久沒聽見你這麽叫我了……”

他任由我哭,待我漸漸平息時問道:“汀汀,書櫥滿了,你能幫我整理一下,騰出地方擱置那批樣書嗎?”

“把最上麵的一排書全都取下來,再把樣書放上去。”我把樣書從客廳拿來後,他如是說。

我照辦:“準備把它們放哪兒?”

“閣樓儲藏室。”

“不讀了?”

“對,不讀了。”

“為什麽?”我很吃驚,“你不是說它們是你當年在英國的古董書店裏淘到的嗎,難道它們現在對你來說已經沒有用處了?”

我再次從他的臉上捕捉到一絲狡黠的笑,如今想來那是為我的正中下懷而露出的:“不是這樣。誠然,它們曾帶給我一段難忘的歲月。但情感上的珍視不代表它們能為我提供一生的養分——要知道,買它們時我隻有二十五歲,如今整整十年過去了。換做是你,也一定不會讀自己五歲那年最愛的書了。”

我點頭。

“可每當想起時依舊覺得還不錯,是嗎?當然,‘不錯’是出自一種情感層麵的認同。”

我再次點頭。

“這就對了。要知道,人都是在自我否定的過程中成長的。那些曾經感動過我們的書,喜愛的電影,總有一天會無法提供給你與生活閱曆相匹配的養分。所以情感上,我們可以感激並將其珍藏於心。可從理智上來說,生活還要繼續,沉溺於過去會阻礙對新事物的尋求。”

我深吸一口氣:“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就知道你是個聰明的好孩子。”

“我剛剛不該……”

“你不過是想找個理由,把難過轉為仇恨,好讓自己不那麽難過。但是用假想的仇恨來替代對一個人的想念並不是個好辦法。因為時間久了你會分不清哪種情感是真摯的,哪種又不過是你用來逃避的工具。”

我把頭深埋進他的肩膀:“可是嶼叔,我真的很難過……賀多死了,賀多居然死了……”

“但汀汀還要活下去。”

“要是忘都忘不掉還能好好生活嗎?”

“都會過去的,相信我。你的人生會很快翻頁,過不了多久她就是過去式了,但你得和嶼叔一起好好生活下去……”

正如嶼叔所說,沒過多久賀多就成為了過去式。遺忘是年輕的資本,而這種資本侵蝕了我對她的回憶——盡管我曾以為她會成為我心頭的一根刺。然而,人總是對自己習慣性期望過高,每當陷入一段感情就以為自己會對其永生難忘,否則就天誅地滅,永世不得翻身。而事實上當選擇遺忘時,你的心中早已沒了誓言,沒了堅持,沒了承諾,隻剩麻木的平靜,或是平靜的麻木。

再次接到宋雨征的電話是在四個月後,高一結束的暑假,夏夜。他在電話裏小心翼翼地求得我的原諒,我笑笑。時間可以衝淡一切,何況我從來就沒恨過他,盡管他當時那麽荒唐。

他顯然鬆了口氣,繼而聊起這小半年的生活。他說自己和幾個哥們兒終於在北京開了畫展,也算一償夙願,再過段時間他就準備考研;他還說如果不是嶼叔的耳光和那番話,他大概直到現在還渾渾噩噩地開著畫室,在無數姑娘的崇拜與自詡的天才中消磨著才華。

與此同時他也無意間提起了一個多少讓我感到意外的真相——在那封“絕命書”中,賀多自始至終都沒有提到和我的友誼,通篇抒發的,皆是對宋雨征無望的愛,以及肉身寂滅前,對整個世界的仇恨。

我早該料到賀多絕不願在友情上多用分毫,她隻會為愛情而瘋狂。可這無疑也是在告訴我,當時我從嶼叔口中得知的一切,其實是為穩定我的情緒而臨時虛構的。

掛掉電話後我站在自己的臥室門口,靜默地注視著對麵房間那個正在伏案的瘦削身影,不知不覺就出了神。假如僅僅是讓我不再為賀多的死而傷心,虛構信件內容顯然多此一舉,畢竟我之前已經對她心懷仇恨。他當時做出那樣的決定,一定是不希望我的內心被怨恨充斥,盡管他並不喜歡她,盡管我曾因為她的事而跟他大吵大鬧。

可懷念總比怨念要好得多。

工作的間隙他抬起頭,把頭轉向我臥室的方向,一揮手:“發什麽呆?”

我如夢方醒,又想起剛才那件事,眼眶忽然酸脹難忍,許久才囁嚅著答道:“沒什麽……隻是忽然想你了……”

他寬和地笑笑,起身來到我麵前,扶著我的肩膀:“要是再這麽下去,先別說進大學了,就說下學期重新住校,適應不了怎麽辦?”

賀多死後,因為擔心我會再次發生意外,他為我申請了一個學期的走讀。

我從未用過鬧鍾也從未遲到過,這都歸功於他。

“那我就不住校,也不考大學了。”

“孩子話。”

“難道你不希望我留下陪你?”

“可你總是要走的。”

“去哪兒呢?讀大學麽?”

他搖搖頭。我不解:“那我會去哪兒呢?”

嶼叔的恢複狀況好於所有人的預想,我進入高三時他已徹底拋開拐杖,這完全是個奇跡。

盡管常用“這不過是個意外”來自我安慰,可三年來我的內疚感始終不曾消除。有些遺憾已經永遠地留了下來。例如他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打球跑步,登山攀岩。一切劇烈運動都將與他絕緣。可他對此仿佛全然不在乎。他總說自己早已過了蹦蹦跳跳的年齡,不再是小夥子了,這些事放棄也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