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浮誇(11)

嶼叔站在語文辦公室外麵,身著黑色西裝,白色的襯衣與深藍色的領帶,頭發被梳理得一絲不苟。天光從玻璃窗射進來,被木質窗框分散又最終聚集在他的金屬拐杖上,折射進我的眼睛。

“嶼叔……”

他輕按住我的肩膀:“我都知道。”

班主任從辦公室走出,她看了看我,最終把視線移向嶼叔:“您請進吧。”

他微一點頭:“麻煩了。”同時,他把臉轉向我,露出一個非常寬和的笑容:“在這兒等我。咱們一起回家。”

辦公室門被重新關上。

“您好徐老師,我是夏汀的父親。”嶼叔的語調禮貌而平靜,“孩子今天打來電話,說您認為她的期末考試作文有失真實。我來是希望跟您解釋一下。”

本以為他會將之當成一次法庭辯護,我甚至等待他用滔滔雄辯救我於水火。可說完那句話之後,裏麵就安靜下來,安靜得就像在展覽館,展覽品接受別人的注視,悄無聲息。

而我忽然明白了沉默背後的含義。

她需要什麽?解釋?哀求?雄辯?當然不是這些——所有解釋都是空虛與徒勞,所有哀求都是無用與羞恥,所有雄辯都是無懈可擊的累累傷痕,當她將“證據”掛在嘴邊並將之當做讓我服軟認輸的唯一武器的時候。

所以嶼叔來了,不是作為律師,而是作為證人。拐杖是他的證物,沉默是他的證詞。

女老師的聲音再次傳來。盡管音量明顯弱下去,但能聽出她仍然想虛偽地抓住那一息尚存的氣勢:“家長的心情我們非常理解,可我必須告訴您,分數已經遞到教導處,沒法兒改了。”

嶼叔聲中帶笑:“您是否習慣於把每一位家長都想得如此狹隘?”

“這話什麽意思?”

“如果僅是為了作文成績,我根本沒必要來這兒。隻是這件事讓我意識到,比分數更重要的事不該被忽略和置疑。”

“你是指她的作文內容?”

“不,我是指孩子的品德與人格。”

故意壓低的聲音讓女老師憤怒的形象更易被勾勒:“那你想怎麽辦?難道還讓我親自給夏汀道歉不成?”

“您想得太複雜了,我來這兒甚至不是為了給我的女兒解釋或者辯護些什麽。”嶼叔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平靜,“但這件事讓我想起了更多遇到過類似情況的孩子,他們的生活經曆或許並不普遍。可當他們懷著真誠的願望將自己心中最幸福的事情寫下來以後,判卷人不僅未曾為這真誠和勇氣鼓掌,相反還懷疑文章的真實性與孩子的道德品德,將他們的文章判為不及格,並且將充滿迎合和匠氣的文章當做範文,我想這大概也不是這門學科的初衷。我不知道自己說得是否有道理,徐老師。”

“我承認您的邏輯嚴絲合縫,但希望您不要忘記,兩年多以後這群孩子就要麵對高考,到時候恐怕沒人會給您闡述自己觀點的時間。”

“確實如此。但努力又善良的孩子,高考時不會出現太大問題。最重要的是,高考時閱卷體係嚴格,不會隻讓一個老師為所有作文把關。我對此深信不疑。”

林紫蘇從走廊盡頭慢慢挪到我的身邊。她的神情已從憤怒變為沮喪。她倚著牆慢慢地滑下去,將頭埋進膝蓋,手指用力地抓著頭發。“我剛才去教務處,成績已經錄入沒法兒改了……”她邊說邊小聲哭起來。

走廊上隻有我們兩個,連彼此的呼吸都聽得清楚。這樣的情境無疑會讓人多上幾絲惺惺相惜,更何況我原本同她私交甚好。

“別哭了小林老師,沒事了……”我半蹲著將手撫在她單薄的背上重複地安慰。

“這算什麽事兒呀,”她依舊在哭,“我從來不知道做老師是這個樣子的,我從來不知道做老師是這個樣子的……我現在連自己最喜歡的學生都保護不了……這算什麽呢,如果是這樣那當老師還有什麽意義呢……”

“嘎吱——”

老門再次敞開所發出的聲音讓她的哭泣顯得不那麽突兀,嶼叔拄著拐杖走出來,逆光勾勒出他四處張望的麵孔。

“你看,我爸爸都出來了。”

林紫蘇抬起頭,布滿淚痕的臉正衝嶼叔的眼睛。四目相對的瞬間她用袖子迅速擦掉眼淚:“真是對不起……我……我……對不起……”仿佛越想說越是說不清楚,她有些急,再加上那些未傾吐幹淨的難過,於是又小聲地哭了起來。

我趕忙介紹:“嶼叔,這就是我經常跟你提起的小林老師,我們全班都特別喜歡的小林老師……她剛剛想幫我……”

“都是我不好……”林紫蘇捂著嘴,垂下眼睛,低頭迅速地搖了幾下。

“我已經跟徐老師把話說明了。”

“說明了?”林紫蘇抬起眼睛,目光落在嶼叔的拐杖上時不禁脫口道,“天哪,原來夏汀的那篇作文——”

嶼叔微微點了一下頭。

林紫蘇臉上的神情有些複雜,停了一會兒忽然問:“那她同意改分數了?”

“很多事比改分數重要得多,不是嗎。”

她擦了一下眼淚,不好意思地起身:“您說得很對,老師的思維有時候很狹隘。”

回家後嶼叔直接進了臥室。我進屋時發現他正半倚在床上,雙目微閉,前額一層薄汗。剛剛在學校,下樓梯時他讓我走在前麵,我偶爾回頭就見他緩慢地挪步,極其艱難。

他睜開眼:“來,過來。”

我走過去,他輕聲道:“以後遇到這種事直接打電話給我。記住別在他們麵前哭,否則倒像你真的錯了似的。”

“我是悄悄哭的。”

他點點頭:“好孩子。”

我眼眶發脹:“你休息吧,我……我走了。”

“聊聊不好嗎?”

我又重新在他的床邊蹲下:“我是不是不該寫這篇文章?”我的聲音帶著哭腔。

“這不是寫下來送給我的嗎?”

“可是我不該在考試的時候寫!否則你就不會這麽疲倦,也就不會……不會……”

“不會被別人看到我的無奈和不方便了。”他望了望不遠處的拐杖,同時補充這殘缺的句子。

“明白,我都明白。可是你知道嗎,剛剛我還在想,如果今天沒去你的學校,那麽我需要多久才能讓自己重新融入這個環境?是一年?兩年?如果我一直用拐杖,難道就一直不出門了?剛剛我才忽然明白,隻要心是滿的,這些雜念就無隙可入。如果不是這次家長會,這個道理我大概永遠想不通。”

“真的?”

“真的。倒是我想問你,這件事之後,你後悔拒絕錄製那個訪談了嗎?”

“訪談?”我一頭霧水,“戴叔叔那個?”

“沒錯。”

“為什麽要後悔?”

“至少讓他們知道你不是虛構。”

“那又有什麽意義呢?我不是因為分數低難過,我隻是不允許任何人詆毀你——”

“我明白。”他笑,“那篇作文呢?”

“你想聽?”

“一直非常想。”

我把那篇作文從書包裏重新拿出。那個鮮紅刺眼的分數依舊掛在上麵,但是已經由耀武揚威轉變為黯然失色。

夕陽斜照,嶼叔的臥室被橘黃色的餘暉籠罩。他就坐在這片餘暉裏,臉上帶著少見的安然神色,在聽到某些細節時他甚至低下頭聳動著肩膀無聲地笑出來。比如那張小紙條,那個小木偶,那隻小氣球。

寒假轉瞬即逝,快到讓我無暇思考接下來會有怎樣的災難在下一個岔路口張望著,翹首期盼著我的到來與淪陷。我對災難的預知能力向來差勁,很多情況下並非感受不到,而是不願承認。所以,就算寒假持續整個冬季,我也依舊不會嗅到那災難的氣息。

我所指的災難自然不是林紫蘇的辭職。

然而時至今日我仍能記得那個有陽光卻又寒冷依然的上午,她像以前一樣站在高高的講台上。如果不是身後黑板上用各色粉筆寫滿的“老師可不可以別走”、“小林老師我們永遠會記得你”以及講台下隱隱的抽泣聲,大概也不會有人將之當做一次告別——她的臉上帶著笑容,不是敷衍的笑容,也不是故作鎮定的強顏歡笑,明眼人一下就能分辨出那笑容是多麽的發自內心,沒有一絲一毫一丁點兒的留戀。

仿佛心甘情願與之前的環境完全割裂。

“這又不是葬禮,別哭了成嗎孩子們?”

空氣中因這句話迸發出幾聲笑,然後迅速被更劇烈的抽泣掩蓋。

放學後她將所有學生一一勸走,然後把我留在教室。那天她穿了一雙粉色球鞋,綁了馬尾辮,看上去像個清清爽爽的小姑娘。

“我剛剛偷偷巡視了一下,全班就你和賀多沒哭,真不愧是好室友,清一色冷血動物。”

“沒什麽好哭的。我不哭。”

“連象征性的挽留也沒有嗎?”

“不挽留。”我看著別處,“決定都做了,你根本不想我們,所以挽留也是白搭。”

她想摸我的頭發,我用力撥開她的手。

“如果我想你怎麽辦?”

“你才不會!你想我你就不會走了!你甚至連辭職都不提前告訴我!”

“別這樣好嗎汀汀。”她不再開玩笑,麵露憂慮,神情為難。

我抽抽鼻子,深吸一口氣:“你的辭職跟我那篇作文有關,是那個老師把你擠對走的,是嗎?”

“當然不是了——辭職是我自己提出來的。至於你作文那件事,它不過是個導火索,讓我更加看清了這個職業有多麽不適合我而已。或許隻有當了老師才知道究竟無形中戴了個多重的枷鎖,做了筆多不靠譜的買賣——說白了不過是把青春和創造力全賣給這個職業,換份安穩。”

“真的再也不做老師了?”

“對,但那並不妨礙我們的友情。”

“那你以後怎麽辦?”

“趁著年輕到處轉轉。”

“去哪兒?”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她仰起臉,聲音忽然變得很清澈,很悠遠。我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樹枝的影子被陽光打在天花板上,隨風一顫一顫的。“再過幾年,說不定我一個心血**就結婚了,想想也是不錯的生活。”

“結婚?”

她點點頭。

“也太不著邊際了。”

“我覺得挺靠譜的。”

“可我覺得沒有人能配上你。”

她哈哈一笑:“你爸爸怎麽樣?”

我一愣:“好像真的挺般配!”

“別瞎說,我開玩笑呢。哎對了,我有件事兒得囑咐你——上次見你爸爸的時候太失態了,所以千萬要代我跟他解釋清楚,告訴他其實我平時不是那麽神經吧唧哭哭啼啼的,記住沒?”

“好。”

她伸個懶腰:“那我就可以放心地走了。”

其實我所指的災難來自賀多。

我穿過操場回到寢室。那天的星星亮得像是要下定決心嘲笑天空的黑暗。

寒風在幹枯的樹枝中間織出細密的毛毯,將人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

塑料碗裏的關東煮散發著一息尚存的熱氣,是從我和賀多最喜歡的那家便利店買的。我們經常會利用周末下午一起去,邊吃關東煮邊站在台子旁邊看著窗外,任由幾個小時白白浪費。隻不過那家店離學校太遠,坐車來回至少四十五分鍾。

而四十五分鍾可以做很多事情,比如對於賀多來說,四十五分鍾足以讓她將剩下的所有衣服都裝進行李箱。

這是我跟賀多作為室友的最後一晚,這晚結束後她就會搬到走廊盡頭那間朝北的十人寢室,那個被戲稱為“冷宮”的寢室。住在那裏的姑娘就像是受盡冷落的嬪妃,白天在課堂上養精蓄銳,夜晚在寢室引吭高歌,淒厲如狼嚎。

我不敢想象她將要去這樣一個地方。

我出去之前她還沒開始收拾,而是一直伏在桌子上寫著什麽。在下午收到一封信之後就一直如此,甚至連個姿勢都沒變過。

我也收到一封信,是宋雨征寄來的。那晚我照例給他打電話,聊完,取出磁卡。走廊上光線昏黃,並不分明。準備回宿舍,卻在轉身的那一刻被嚇得魂飛魄散。

賀多不知何時出現在了我的身後。光線從她的上方打下來,讓她的頭頂起了一層模模糊糊的光亮,然而整張臉卻顯得很暗。她背靠牆壁,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白色睡衣幾乎要融入那同樣慘白的背景。那個瞬間我忽然覺得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她是什麽時候出現的,我不知道她在這裏待了多久,我也不知道她聽到了些什麽。她沒有跟我打招呼甚至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可是當我轉頭的一刹那,她已經作為一個事實出現在了我的身後。

如果不是及時地捂住嘴,我覺得自己肯定會當場尖叫出來。

“我畫完畫見你還沒回來,所以出來找你。”我沒說話,她卻開口了。她的臉上沒有什麽表情,聲音輕得就像靈魂,“夏汀,從你出去的那一刻我就計時了,”她邊說邊從口袋裏掏出一塊表,按了一下,在“滴”的一聲後我又聽到她說,“截止到前一秒,你在外麵停留的時間一共是十五分鍾四十五秒,去掉我們兩人剛才大約二十秒鍾的對話和你來到外麵撥號碼的時間,你打電話的時間大概是十四分鍾三十二秒。”她的目光注視著黑幽幽的表盤,眼睛也變得格外漆黑。而我隻感到手腳發涼,一句話都說不出。

“又給你爸爸打電話是嗎?”她揚揚嘴角,“每兩周準時回一次家,每天夜裏都發短信,怎麽會有這麽多話說呢?”

“不是我爸爸……”恐懼讓我的眼前陣陣發黑,“是……宋雨征……”

她眉毛上挑:“又是他?”

我點點頭。

“那就走吧,外麵涼。”

回宿舍的路上我的手一直被賀多緊攥著。我覺得冷,前所未有的冷,可春天分明悄然而至,有些樹甚至已經長出絨葉。莫非這就是倒春寒?

宿舍門被打開的瞬間,我忽然感受到了那本不該在春季出現的,寢室內外巨大的溫差——在走廊裏,我覺得空氣幾乎要被冰凍。但在寢室裏,空氣是暖的,是流通的。我用力地搖了搖頭告訴自己剛才不過是被嚇到了,哪怕不是賀多,無論是誰在此刻出現,都一樣。

回屋後賀多把玩手裏那條長長的水紅色風衣腰帶,蹺著二郎腿也不安分,穿著白色拖鞋的腳一晃一晃的,像懸在半空。她忽然抬起頭,語調神情變回孩子:“我餓了夏汀,你去給我買關東煮好不好。”

我看著她凹陷的麵頰,心中酸楚,幾乎沒有思考便點了點頭。

她像以前那樣勾住我的脖子,把臉貼著我:“還是你對我最好。”

我拍拍她的臉,手指變得濕漉漉的。

“多加點兒湯。”她低下頭摸口袋掏錢。我製止,她淒然一笑:“是為我踐行?”

我的心也隨之一震:“隻是不在一個寢室了而已,什麽都不影響。”

“其實人和人之間有時候並不是真的關係好,而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天長日久產生的錯覺。”她的神情有些傷感,但並不陰鬱,“等你和新室友混熟之後,就會很快忘掉我吧。”

“別這麽想。”

她忽然用力抱住我:“夏汀……為什麽偏偏是你……如果是別人,現在我的心裏會不會稍微好受點兒……我要讓你記住我……我又想讓你忘掉我,你明白嗎,明白嗎!”

我拿著關東煮站在門外,把手伸進口袋,卻發現忘記帶鑰匙。

敲了敲門,沒有任何反應。

張牙舞爪的枯枝在劇烈搖擺時瘋狂地擊打著窗戶,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仿佛與它糾纏的不是風,而是,死神。

幾個端著臉盆的姑娘正沿樓梯走上來,其中一個指著我們的寢室說:“剛才那聲音就是從這兒傳出來的吧。”

“應該就是。”另一個附和道。

“什麽聲音啊那是,簡直嚇人一跳。”

“誰知道呢。”

我衝到樓下問宿管阿姨拿了鑰匙。

門被推開的瞬間,冷風撲麵,帶著陰間的氣息。走時還開著的燈不知何時已被關上,淒淒涼涼的月光射進寢室,由於被窗戶旁邊的什麽遮住而隻在地上投了那麽一片鉛灰色的明亮,狂舞的樹枝不知何時已經安靜下來,唯有影子在明亮中輕輕搖晃。

一同搖晃的還有那條拴在暖氣管道上的水紅色風衣腰帶,風和月光讓它彌漫開一股淒豔的氣息。銀色的暖氣管道,銀色的月光,水紅色的腰帶,以及被勒住脖子懸掛在半空中的,沒了生命氣息的賀多。

那雙白色拖鞋被甩到了很遠的地方,她的腳卻安靜地下垂著,拇指指著翻倒在地的畫箱和七零八落的顏料。

如果不是剛才那兩個打水的姑娘路過我們寢室,看到懸掛在暖氣管道上的賀多和暈倒在地上的我而發出淒厲的尖叫,或許我們要直到第二天清晨才能被發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