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浮誇(8)

他愣了一會兒忽然掩飾地大笑:“千萬別跟我來故意煽情那套啊,我可要當真的。”

“我又沒騙你。”

月色寂然,他的一隻手****口袋,另一隻不停地揮動。直到我進了校園,遠遠地回過頭望,他依舊佇立在那兒,佇立在時光的最深處。

我在校園電話亭打電話給嶼叔,閑聊之後他告訴了我一個頗感意外的事實:電視台新推出的一檔法律節目邀他做顧問,下午時幾個編導把選題策劃會開到了康複中心。他雖然並未多說,但我已從他疲憊的聲音中聽出欣喜,以及欣喜過後一絲絲微寒的苦澀。

住進康複中心不久他已開始著手編寫案例分析類書。由於文筆出眾,之前常有法律類報刊找他約稿,他因太忙而謝絕了大部分。誰知如今竟要以此為業。他的故交得知此事,無不笑他境界提升,開始做些著書立說之事。說歸說,誰心裏都跟明鏡兒似的——這雖不是條最好的道路,可還能怎麽著,總不能白白等著現狀榨幹積蓄吧?

所以這自然是件好事。

我也跟他說了和宋雨征的相遇,並把今天發生的事情一一複述。當然我並沒有提到韓阿姨,我不知道這還會不會使他傷心——當對一件事不夠確定時,我寧願緘口不談。

走廊並不似宋雨征的畫室那樣暗,每一道門的上方都能看到投出的光亮,偶爾能看到端著臉盆身著睡衣悠閑走過的女生。拿出鑰匙,****鎖孔,向著扭過無數次的方向扭去,卻沒有出現無數次都出現的轉動。

門沒鎖。這家夥,一戀愛什麽都忘了。

邁進寢室的時候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腳踩到了什麽,我動了動,準備移開腿去別的地方,然而我踩到的依舊是同樣質感的東西。

我忽然意識到那是人——人的身體。

賀多的身體。

我踩到了賀多的身體,她竟毫無反應。

一切不祥的念頭都湧上腦海讓我幾乎暈過去,然而我依舊故作鎮定地穩了穩神兒,把手放到了開關上。這時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腿被什麽抓住了。隔著褲子我依舊能感覺出那手冰涼冰涼的。“別開燈,我沒穿衣服。”她的聲音和手一樣冰冷。

我摸索著蹲下去將她緊緊地抱住。如她所說,她全身。而在她麵前就是正開著的窗戶,冷颼颼的風將她單薄的身體吹成了一個冰窖。

“賀多?你怎麽了?”

她沒有說話。

“你不是出去了嗎?”

她依舊沒有說話。

我摸索到自己的床邊打開那盞奄奄一息的應急燈,然後抓起晾衣繩上的浴巾披在她身上。“你從什麽時候開始坐在這兒的?”

依舊沉默。

“說話呀你!”

銀色的應急燈照亮了黑暗中的賀多。她的胳膊環著膝蓋,下巴抵在膝蓋上。臉色蒼白,沒有任何表情,嘴唇青紫。

我的那句話剛剛問出口,她的腳趾忽然緊緊摳著地麵,整個身體都開始顫抖,一種奇怪的聲音在這時從她的嗓子裏擠出來,像是壓抑了很久,因為某種原因而無法爆發。如果不是親耳聽到,我幾乎要以為是某種東西在垂死前的尖叫。緊接著這種奇怪的聲音又再次出現,就這樣過了幾聲之後,我才終於聽清,那是賀多的哭聲。

她的哭泣爆發了,而每一次的小爆發都像梟唳一樣可怕而淒涼。她哆嗦著從身邊拾起手機,按了一下,微弱的光打在她的下巴上,照亮了嘴唇和鼻子,使得她的眼睛愈發漆黑。“你……你看……這是……他今天……給我發的……”

我接過手機,是那時最普通的樣式,屏幕因為時間久遠的關係變得像被水泡了似的模糊。“臨時見到個朋友,不能和你出去了。”短信中透露不出任何情感,連個象征性的“對不起”都沒有。

我氣憤地把手機丟給她:“早就約定好的事兒怎麽能說改就改?朋友有什麽了不起的?到底誰才是他女朋友?”

餘光不經意掃過去的時候忽然發現,發件人的名字整整齊齊,一模一樣:

Honey。

她的目光在上麵久久地停留,還未幹涸的淚水讓她的眼睛顯得明亮而清澈,仿佛通過這個名字就能看到那張臉,而那張臉正在衝她微笑。

“別這麽說,他其實很愛我,今天……是個意外,”她止住哭泣,聲音沙啞而溫柔,“這個手機還是他送給我的,是他用過的第一個。”

“就憑借這個判斷他對你很好?”

她伸手輕擦手機屏幕:“否則呢?”

“你不覺得自己很傻嗎?”

“我覺得呀,”她笑笑,“所以呢?”

我無言以對。

大約就是從那時,我模模糊糊地預感到,這場飛蛾撲火的愛情終將以悲劇告終。如今想來,悲劇的根源在於賀多在其中扮演的是一個卑微到近乎卑賤的角色——這種角色,在彼此相愛的前提下,往往會讓對方的興趣在自己過於主動的表現中漸漸喪失。而假如並沒有彼此相愛——我的意思是其中有一方並未投入地愛,那麽結局可能就是——未投入的一方抱著胳膊,像看馬戲團演雜耍似的望著對方賣力地愛,賣力地表演,賣力地出醜。

更殘忍的是,或許還會想出別的辦法讓這變得,更像一場荒唐的鬧劇。

不久之後到來的期中考試裏,賀多的成績排在年級後十。這無疑給了直升班乃至整個年級一個沉重的打擊。我曾親眼看到她一連三個中午被班主任叫去辦公室。回來時她總像什麽都沒發生似的,倒是班主任鐵青著臉——實際上不僅是班主任,那段時間幾乎每位任課老師都會隔三差五地把賀多叫到辦公室,跟她長談一個中午之後麵如死灰。

大概唯一沒有因為成績找賀多談話的人就是語文老師林紫蘇了。對於她,我們全班同學都抱著極大的熱情和友善,不僅因為這個本科剛剛畢業的姑娘上課時全然沒有呆板的循規蹈矩,更重要的是她的人生信條打動了我們——“快樂至上”——這四個字完全是大學之前的奢侈品,可她偏偏就敢在高一的第一堂語文課上提出來。她說自己對“人類靈魂的工程師”這種刻意美化的稱謂沒有任何興趣,而之所以選擇,隻是因為直覺告訴她這個職業能為自己帶來快樂。

“所以對於你們的成績,我可以不在乎。隻要能在學習的過程中獲得快樂,收獲自己想要收獲的,就夠了。”

這是她的原話。

可想而知,一群在壓抑刻板的學校待了十個年頭的孩子,忽然見到這樣一個人,聽到這樣一席話,會給心靈造成多大的震動。然而震動之餘我們卻忘記了,“快樂至上”作為人生信條而言,其實可以與“不負責任”對等。可惜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許多事情已經發生,許多事情已經過去,許多事情已經不可挽回。

家長會召開的那個周五班主任把我叫到門外。“你父親已經給我打過電話了,他解釋說有公務在身不能參加家長會,我非常理解。”她這麽說著,同時塞給我一疊卷子。

嶼叔的解釋讓我嗅到了某種氣息,那隻有在遇到讓人躑躅躊躇卻又難以越過的障礙時才會有的氣息。這讓我想起他出事之後那屈指可數的共同外出,由於他堅決不讓我碰他的輪椅,我隻能無比別扭地走在他的旁邊而不是身後——由於我選擇留下,他本該相當漫長的心理調適期也縮減大半。過於密集的康複訓練因為太過注重體力的恢複而遺漏了那些在心房角落的枝節雜草,他的固執讓它們生長得自在坦蕩。

回家後他把我所有的卷子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目光最終落向我的高分作文:《謊言無善惡》,他把卷子放到一旁:“你們是不是都習慣用劍走偏鋒的論點吸引老師眼球?”

“我沒有故意吸引人眼球。”

他一怔。

“我是真的這麽想。”

他收起笑:“我倒……有興趣聽聽。”

“‘善意的謊言’是狀中短語,‘善意的’隻是起修飾性作用,‘謊言’

才是中心語。那麽既然是‘謊言’,不管初衷是善意還是惡意,它已經具備了謊言的特征——就是欺騙性。而欺騙,往往會讓人受到傷害。”

他又拿起我的那篇作文小聲念:“一個人可能會出於某種善意的目的,一而再再而三地為另一個人編織謊言。他自認為這些謊言很美好,可以讓對方不再傷心,可是他有沒有想過這些謊言終有一天會被戳穿,而那個被欺騙的人其實一直渴望知道真相。沒有人願意生活在謊言中,哪怕是善意的謊言——所以從理智上,我們可以認同並且支持;但是在情感上,沒有人願意生活在無數的謊言與欺騙當中。除非被欺騙的人死了。”

他猶豫著把我的作文放下,幾乎是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你不覺得這未免太極端了嗎?”

“可我也覺得不會有人願意生活在謊言中,”我的語氣很認真,“每個人都希望能得到真相。‘善意的謊言’隻是撒謊者與旁觀者一相情願的說法。而對於那個被欺騙者,可能這些謊言既不美好,也不善意。如果是我,就絕對不原諒那個撒謊者!”

嶼叔的目光很憂慮,可他的嘴角依舊帶著習慣性的笑容:“那怎麽樣才能原諒呢?”

“或許就永遠都不原諒了!”

“是不是你們這個年齡的孩子,都對這些看起來很刺激、很極端的事充滿向往?”他深吸一口氣,“要知道,欺騙有時並不是因為傷害,而是因為愛。

也隻有深愛著另一個人,才會承擔起‘欺騙’的罪名。因為在他心中,既然一場災難遲早都會被知曉,何不如先瞞下來……畢竟,當事人可能……可能還沒有能力承受真相……”

我始終未把自己帶入這次談話。我們平靜地共進晚餐,之後各自回屋讀書。若沒有臨近九點忽然而至的一通電話,這個夜晚將會一直平靜。

“嶼叔,”我握著手機,“賀多被她爸打了,現在正一個人在街上……”

他神情平淡:“那就讓她來這兒吧。”

“我過會兒出去陪她就好……”

“不必顧及我。說來我倒也想見見她。”

“叔叔好。”

嶼叔房間的門雖然沒敞開太大的角度,但是賀多依舊不用側身就站在其中,隻是其中一隻胳膊因為同我拉著手而向外撇。黑衣黑褲令她顯得更為消瘦。她的聲音聽上去非常虛弱飄忽。

嶼叔把書翻扣,回身看了一眼賀多。他點點頭,像任何一個見到女兒同學的家長那樣。“我還有工作,你們回屋聊。”

我剛關上臥室門,坐在我的床上擦著頭發的賀多就忽然衝過來將我緊緊摟住。她把臉深埋在我的脖頸,陣陣熱浪灼燒著我的皮膚。

我拿出新的睡衣給她。她起身背對著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脫掉。那是我第二次麵對她的。與之前迥然不同的是,她的後背上分布著一道道紅印,它們有的已經高而亮地腫起來,還有的已經破了皮,粉色**外滲……我不忍再看,轉身拿來藥膏為她擦拭。然而**似的抖動在藥膏抹到傷口上的瞬間忽然伴隨著沉重的呼吸在沉默中爆破。

她赤身祼體地蹲在地上,胳膊試圖用力地觸到脊背,可最終隻有手指顫抖著無意識地指向吊燈的位置。

“輕一點兒……輕一點兒……”她嗚咽著乞求,瑟縮成一團。這乞求貫穿了我為她擦藥的整個過程。她像個剛剛學會說話的孩子,除了這一句,再也不會其他。

像第一次時那樣,她再次以令人錯愕的速度平靜下來。再然後就恢複到了以前的樣子。我躺在地板上,她伏在我身旁,修長的小腿不安分地在空氣中一下下踢著。

“我就不信你對我的事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她的臉上重新露出了漫不經心的笑容。

“我不會主動問的。”我起身,“你是不是還沒吃飯?有什麽特別想吃的?冰箱裏還有比薩、烏冬麵和燒賣——你對哪個有興趣?”

“我對你有興趣。”她盤腿坐起,“但我對你爸更有興趣。”

她指指自己的腿:“他一直都這樣?”

出話的直接與迅速讓我沒處招架。那感覺就像一把刀片閃過心髒,起初既無劃痕也無痛感,等到血液滲出時,疼也就止不住了。

我隨便拿起一本書遮住臉:“不,是因為意外……”我暗自祈求賀多不要再問下去。她沒心沒肺的提問會換來我撕心裂肺的回答。

好在她並未深入,來到我身後,眼睛直勾勾地盯了“約法三章”好一會兒:“這不會是他讓你寫的吧?”

“嗯。”

“寫來幹嗎的?”

“他不想讓我幫他。”

“幫了又怎麽樣?”

“可能會生氣吧,”我不由自主地縮了縮身子,“我沒試過,不知道。”

她甩雞皮疙瘩似的迅速搖頭:“這麽怪?”

“怪嗎?”模模糊糊地,我想給她找個相似的例子,可大腦空得能敲出聲音。

“怎麽可能,”賀多自言自語,忽然像是發現新大陸一樣,“你們怎麽不一個姓?”

“他……”

“你不會是孤兒吧?”她脫口而出。

“對,曾經是。”我很坦然。九年的時光磨平了我對父母的大部分記憶,我甚至已經很少會想起他們的早逝。而之所以很少同身邊的人提起自己的身世並非因為不敢麵對,而是我早已認同了自己如今的身份與生活。

她盯著“約法三章”:“那就難怪了。”

“難怪?”

“難怪他不讓你幫忙唄。”

“為什麽?”

“因為你不是他親生的小孩呀。”她的語氣很認真,我的心頭忽然一驚,一涼。

“我以為所有的爸爸都……”我用力地甩甩頭,“賀多,你爸爸不會這樣嗎?”

“當然不。我爸生病的時候,就隻有我照顧他,他也願意讓我照顧他。誰都代替不了。”

“那他為什麽還打你?”

“有什麽必然聯係嗎?我們還吵架呢。我們每天都吵。我直升考試沒考上他還把我打了一頓,說我跟我媽一樣不給他長臉。”

“那吵完打完之後怎麽辦?”對比我告訴嶼叔落榜時他故作平靜生怕我受到丁點兒波動的樣子,我心中湧上一種複雜的感覺。

“怎麽辦?再和好唄。中考的時候我考了全市第一,他連著請我吃了一個星期的牛排。”

我的心漸漸沉下去:“真的?”

“當然了,親人不都這樣嗎。”

我的心情因為賀多的一番話而變得低落甚至委屈,邏輯更像被拍了花子,跟在她的屁股後麵一溜煙兒地跑出老遠。幸虧那晚嶼叔始終沒有進來,否則我簡直不知道該如何麵對他。

她變戲法似的從上衣口袋裏取出了一盒香煙,然後坐在窗台上抱著膝蓋肆無忌憚地吸,煙霧從她的口中緩緩噴出,噴向夜色茫茫的窗外。

我醒來時她已經離開了。“我爸在等我回家”。字條是這麽寫的。隻留下了滿地煙蒂,和我覆水難收的心情。

我把自己和嶼叔這十幾年的相處模式仔仔細細地回想了一遍。的確,他從來沒打罵過我,甚至沒對我說過一句重話。我一度認為那是因為我聽話懂事。

可如今聽了賀多的一番話,又聯想起他前段時間的冷漠與“約法三章”,我忽然覺得後背發涼——我很難描述那種恐怖的感覺,仿佛近十年換來的,不過是陌路與萍水相逢。

嶼叔一進屋就被嗆得咳嗽,許久才沉著臉說了句“開窗通風”;我照做,他又拋下一句“烏煙瘴氣的,跟我回屋”,之後就搖著輪椅離開了。

他的房間總是偏陰,盡管已經入住數月,卻總也驅不走這房間空寂了五年的冷清。我在自己的臥室又待了一會兒才推門進去。他夾著一根未燃的香煙:

“你的朋友走了?”

我點點頭。

“以後少跟她來往。”

“為什麽?”

“因為你們的成長環境太不一樣了。”

“你對她印象不好?”

“對。”

他的直截了當讓我頗感意外。與早年在英國讀書的經曆有關,嶼叔的做派中不自覺地帶了英國人的禮貌與嚴謹。他從不輕易論斷任何人,哪怕這個人已經是公認的天使抑或罪人。我在他身邊的這些年,他也從未像那些試圖將自己的世界觀完全灌輸給孩子的家長般絮絮叨叨。

按理我該順從他的邏輯,可我偏偏不願。

這大概是他受傷後我第一次如此語氣生硬地反駁:“我對她印象很好!”

“你看看她像什麽樣子!”

“那是因為她爸爸打她!”

“可這不是必然結果。我敢說如果是你,就絕對不會抽煙和離家出走!”

“所以就代表我的成長環境很好?”

“這是什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