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浮誇(7)

黑暗中,她拿起我的一縷頭發放在手中把玩。“你知道他為什麽要給我起名‘賀多’嗎?其實這既不是我爸的姓,也不是那個女人的姓。就是因為我出生那天,他在外麵喝酒,喝多了。所以我就有了這麽個倒黴名字——你說要是那個女人在我出生那天死了,現在我會叫什麽?”

“我不知道。”我老老實實地回答。

“如果真是那樣——”賀多打了個漫長而慵懶的哈欠。此時她已完全平靜。隻是當月光照在她臉上的時候,還依稀可辨被抹得歪歪斜斜的淚痕。“我猜或許自己會姓普或者舉——‘普天同慶’、‘舉國歡騰’。他巴不得那個女人趕緊死。”她頓了頓,“我也是。”

“別這麽說。”

她翻身抱住我,身體蜷縮起來,雙腿幾乎要碰到我的小腹。“夏汀,”她的聲音漸漸模糊不清,“咱倆現在是朋友了嗎?”

“肯定是了。”

“那就好,”她閉著眼睛,臉上浮現出很淡很淡的滿足感,“就讓那些查房的孫子們來吧,對麵那張床空了又能怎麽著,咱倆是睡在一起,又不是跑了。”她忽然睜開眼睛,眼眸黑白分明,嘴角有笑意:“可你說如果他們又認定咱倆是同性戀怎麽辦?”

“那就讓他們去說。”我撥弄著她的一頭短發,卷卷的,像爬山虎似的繞在我指間。她的胳膊細細的,瘦瘦的,環過我的脖子,臉貼近我:“在很多人眼裏我就是那種在街上遇也遇不到的神經病。”

我拍拍她長了滿頭鬈發的腦袋。她輕哼了一聲,在翻身的同時迅速拿起一個抱枕放在自己的肚子上,用腿頂著,把臉深埋進被子。

我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嶼叔。

聽完後他顯然沒反過神兒:“就這些?”

我一頭霧水:“還要有什麽?”

“是不是太快了?”

“是很快,可是也很酷不是嗎?”

“是,這自然沒錯,可你有沒有想過,她這麽做是否帶有什麽目的?……當然,這並不意味著我對你們的友情有所懷疑,我隻是覺得凡事總要有個因果來由,不是嗎?”

“你們成年人的想法有時真的很怪,”我蹲在走廊上,“難道什麽事都要有目的?”

“目的是個很奇怪的東西,”嶼叔解釋,“人和人的相處,有的是自始至終就帶著目的。有的是剛開始帶著目的。還有的是剛開始沒有目的,在接觸的過程中慢慢產生了目的。因為你得明白,並不是所有人都會對你心懷善意。”

“你真的想多了,我保證!那個女孩子是我的室友,以前因為不太說話所以了解不深。她那天忽然哭著說其實一直想跟我交個朋友,她哭得真的很傷心……”

“我倒真想見見她了。我很好奇究竟是什麽樣的女孩,才能讓你這麽維護。”

“她特別可憐——”

“告訴我,當你遇到一個讓你心動的人——無論男孩還是女孩,也無論友情還是別的什麽,如何判斷你要交往的是他這個人本身,而不是他的附加值?”

“當然是憑直覺。”

“萬一直覺不準,怎麽辦?”

我聽出他的畫外音:“你覺得賀多不好?”

“我完全沒有這個意思。”他平靜地解釋,“隻覺得她同你之前的朋友非常不同。又聯想起你剛才跟我提起的種種,有些擔心把你打動的是她的命運和身世,而不是這個人本身。當然我們不否認命運身世與人的不可分割性,但如果這些太過特殊,往往會讓人忽略其他——比如她的生活狀態、品質,乃至性格缺陷。”

“可了解是要靠相處的。”

“那也總該找適合你的朋友慢慢相處。”

“你的意思是賀多不適合我。”

“一切進展太快的事都不太適合你。”

周四深夜賀多忽然說:“明天晚上我不回來了。”她的聲音中有著隱秘的興奮,在黑夜中幻化成一隻長腿蜘蛛,顫抖著撥弄天空中的涼雲。

“去幹什麽?”我把下巴縮進被子,秋一天比一天深了。

她的回答有點兒不情願:“明天放學之後男朋友帶我去酒吧玩兒。”

“你有男朋友?”

“怎麽了?”

“沒什麽……剛好明天下午我也要去便利店,可以一起出校門。”

她沉默片刻:“還是不了吧。”

她的鼻息從黑暗中傳來,但我不信她會這麽快就沉入夢鄉。其實她從這周一就開始興奮了,幾乎每個夜晚她都在不停地重複這樣一係列動作:拉開衣櫥,把半個身子探進去很久,忽然拿著一件衣服跳出來,比在身上在鏡子前照來照去。月光照亮了蒼白的牆壁,讓人忍不住想要用被子蒙住眼睛翻過身。

在坐立不安了整個周五下午之後,下課鈴一響賀多就衝出寢室,她的小身板在風裏顫著,我真怕她一不留神就會被摧折。然而當我抱著一摞書來到宿舍樓的走廊上時,卻忽然聽到什麽東西“咣當”落地的聲音,伴隨著出現的是閃過我眼睛的金屬色澤以及賀多的尖叫。

她穿著那件早就挑好並且挑了很久的新衣服,被切得很碎的土豆和胡蘿卜塊從她的頭發上黏稠地落下來。她的胸前出現了一大片淡黃色,咖喱的香味彌漫了整個走廊。

然後她就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在走廊上把衣服脫了個精光,以跑回寢室的速度衝進了旁邊的浴室。全然不顧背後傳來的“你賠我晚飯!”的怒吼和堆在地上、尚且散發著飯菜熱氣的衣褲。

出了校門,我低著頭向前走,卻總覺得有雙眼睛在看我。走出一段距離,忽然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

我本能地應了一聲,回頭卻隻看到一個綁著頭巾一襲緊身黑衣的男孩站在校門旁,他的手插在口袋裏,麵朝著我的方向,吹著口哨。

我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轉身欲走,隻見那小子流裏流氣地跑了幾步,停在我麵前,幹瘦幹瘦的臉上帶著笑:“連我的模樣都忘了?”

“你是誰?”

他扯著一個嘴角:“你說呢?”

“宋雨征?”

“還能有誰?”

我已經不能將眼前這個自稱“宋雨征”的人同我記憶中那個滿身稚氣與嬰兒肥的小男孩聯係在一起。六年不見,他打了耳洞戴了戒指,蛻變出了那麽堅硬的麵部輪廓和頎長的身材。

“你怎麽變成小流氓了?”

“誰沒個小流氓階段啊,大驚小怪。”

“你什麽時候回來的?”

“八月份唄,沒來找你就是了。”

“是來讀大學?”

“這問題過會兒再解答。”他哈哈大笑。其實他依舊有著童年時的幹淨眼神,隻是很容易因嘴角偶爾扯出的壞笑而被忽略。

“你呢?這學校的學生?”

我點點頭。

“真不錯,直升的時候特難吧。”

“考上了就不覺得難了。”

他嬉皮笑臉:“我給你寫那些信也起了特大作用吧。”

“自作多情。”

“能不能別這麽傷人啊,那些信也花了我不少心思好吧。”

“……那好吧。”

他立刻恢複那副痞笑:“這就對了嘛。不是我騙你,我的信真的特有用。

我跟你說,我認識一胖妞兒,丫當時也跟你一樣保送,結果就落選了。後來運氣還行,自己考上了。”

我瞥他一眼:“滿口北京話,真把自己當北京人了是吧。”

“別鬧了你,”他揮揮手,“嘿,真別說,這六年沒見,夏汀你可真變漂亮點兒了啊。”

“借您吉言,”我聳聳肩,“在這兒等人?等那胖姑娘?”

“別鬧了你,誰樂意等她呀,我就是閑著沒事兒出來看看。”他邊說邊迅速地掏出手機劈裏啪啦地按起來,然後迅速將手機丟進衣兜,“得了,一塊兒吃個飯總成吧。”

我和宋雨征並排坐在公交車上,他摘了頭巾,一頭金色鬈發毫無保留地出現在我眼前。

“所以我就壓根兒沒去上大學,”他把頭貼著窗戶,涼冰冰的玻璃將他的手掌印在了上麵,“可千萬記住,不是我沒考上,是拿了證夠了分錄了取,連通知書都寄到了,但我就是不想去。”停了停又說,“附中六年把我上得夠嗆,連點兒人氣兒都沒有,我可不想讓大學接著上我。圈養藝術家,那不明擺著胡扯嗎。”

“你真想得開。”

“我爸媽可不這麽想。為了這,他們叫了不少叔叔阿姨當說客,你猜誰也去了?”

我搖搖頭。

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猜猜。”

“韓阿姨?”我試探著。他點點頭,燃了一根煙,把煙霧長長地噴進暮色裏。

“她勸你什麽了?”

“她就跟我說了一句話,‘按照你現在的做法,成不了名,就得成炮灰。’不過她又說‘如果你覺得成為炮灰比進大學還要問心無愧,那麽你就做。’所以我就時刻做好當炮灰的準備。”

“你爸媽氣死了吧?”

“也沒這麽誇張,畢竟十幾年的朋友了,知根知底的。”

“韓阿姨……還好嗎?”

“當然,還是特瀟灑。”

“那就好。”

他把煙蒂丟到窗外:“對了,葉叔怎麽樣了?我聽我爸媽說……”

“……也好多了。”我低頭看自己的鞋子,逐漸陷入對那段往事的回憶,忽然覺得他的胳膊正撫在我的後背上,我下意識地甩開他,迅速移向旁邊的座位。

宋雨征在遲疑是否要把手放在我的肩頭,可最終還是收了回去:“聽了這事兒以後我心裏也特堵,本來還計劃著跟我父母一塊兒來看看他,結果韓阿姨說他心情不好,讓我們別打擾……”

我笑了笑,這的確是韓阿姨的說話方式,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她就變成了現在的樣子,以自己不變的淡然應對別人萬變的情緒。

和宋雨征吃完飯後他搶著付錢,而我堅持AA。付錢之後他說:“看來以後還是應該像你初三時候那樣常給你寫信,否則我們早晚會疏遠的。”我知道他隻是在說笑,因為吃飯時我們已經完全擺脫了久別重逢帶來的必然的陌生感,變得無所不談。我們聊天的話題完全不拘泥於有著共同回憶的童年生活,他興致勃勃地給我講高考畢業至今的生活,開了一間畫室,教中學生畫畫,把賺來的錢拿來買顏料和畫布,同時籌辦自己在北京的個人展……他帶我來到那間位於觀象二路的畫室,它就坐落在那條古老的巷子裏,月光照在石板上,灰蒙蒙的。打開門,逃竄的灰塵是黑暗的囚徒,在幽藍光線射入的瞬間獲得拯救。

畫室並不大,亂七八糟地擺著馬紮和畫板,房間暗得讓月光沒有任何用處,而當它緩緩移至角落的時候,那裏東倒西歪著的石膏頭像和手腳零件把我嚇得低聲驚呼了一聲。迅速轉身,宋雨征就站在我身後不遠處,通過那個微微發光的輪廓我知道他站在一張矮桌旁邊,緊接著“刷”地閃過一絲火星兒,一朵燭焰出現在我眼前,它在秋風中偏了不到一秒鍾,繼而顫抖著直立起來。

“房東到了晚上就斷水斷電,隻能這樣。”他把這根蠟燭舉到我麵前,火光映著他棱角分明的臉,明明滅滅。

地上隨意擺了三幅畫,兩幅油畫,一幅素描。油畫分別掛於左右兩側,每一幅大約都有兩米長。最左邊畫的是星光下的海岸與沙灘,最右邊是大片盛開的向日葵,每一朵都有著最飽和的色澤,仿佛能看見笑臉與生命。

畫風很熟,卻又一時想不起來。

最讓我吃驚的是中間那幅素描——畫紙中心位置是一個畫架,卻看不到人臉。左臂完全隱去,右臂也隻能見到胳膊肘,袖口上沾著一塊顏料。他的右腿在畫架下方搭在左腿上,微微偏著,腳別在小腿後麵,看得出是正在畫畫。

我還想看得更細些,卻被他一腳踩上去。

“畫得那麽好,踩了多可惜。”

“好嗎?”他淡淡地反問。

“至少很用心。”

宋雨征輕笑幾聲,卻並不說話,隻是拿過我手裏的蠟燭,對著那幅畫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片刻:“無非是自作多情。”

我沒在意他的話:“誰畫的?”

“我一學生。”

“中間這幅畫的是你?”

“好像是。不知道。”

“這裏好像寫了字……”我邊說邊把蠟燭移到畫的右下角,“HDLS……”

眼前霎時一片漆黑。字母,牆壁,油畫、素描都像是被潑了濃墨,入了黑夜,隻有鼻間殘存著蠟燭燃燒過後悠悠的氣息。

我沒來由地想起兒童福利院,因為靠近郊區,那裏的夜晚黑得沒邊兒,每次熄燈之後我都摸著黑來到院裏,直到月光灑滿整片荒原也灑滿我的肩膀才會心滿意足地回去。直到有一天阿姨鎖了門,讓我們誰也出不去,於是每天晚上熄燈之後我都會哭,哭著哭著就睡著了。

“不過是個簽名兒,有什麽好看的。”

“看看她的名字也不行嗎?”

他搖搖頭:“來吧,跟我走。”

月亮被烏雲隱去,房間太黑,我站在原地不知如何動腳。聽背後沒有動靜,宋雨征轉身,黑暗中我感覺到他的笑意:“是不是葉叔家每天都燈火通明的,所以你不適應這種黑暗?”

我聽到布料摩擦時發出的細微聲音,緊接著我的胳膊被一隻手輕輕握住,它順著我的胳膊一路向下,終於握住我的手腕。“別怕,”他的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溫柔,“你可以抓住我的袖口,我帶你過去。”

我捏著他的袖口,像個真正的盲人那樣被他帶進了愈發漆黑的走廊。那時我才知道,黑暗的囚徒原來不是被囚禁於畫室的灰塵,而是我。

宋雨征走得很慢,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黑夜的緣故,他的氣息變得格外平穩,我跟在他身後,走著他走過的、短而平坦的路。耳邊還不時有他的提醒,可黑夜帶來的不信任依舊壓倒了一切。每一步我都邁得小心翼翼,眼前仿佛隨時都有一個障礙物,讓我不由自主地把脖子向後仰。隻是,在視覺暫時失去之後,其他的感覺器官竟前所未有地敏銳起來——木質地板在我的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像老鼠在饑餓中發出的絕望尖叫。窗框被秋風吹得“咯噔咯噔”,隻聽聲音便知它的枯朽之日已近。

打開門的瞬間,月光重新照射進來。窗台、被子、枕頭都起了一層灰蒙蒙的光。鬆開手,才發現手指酸痛得難以伸開。宋雨征在轉頭衝我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的同時,也抬手拭了拭額上的汗珠兒。

“第一次走這麽黑的路,有什麽感想?”

我甩甩汗涔涔的手:“在深切體會了當盲人的感覺之後我覺得,保護視力很重要。”

——之所以要用如此多的筆墨詳細地記敘這次體驗,並非因為它在我的生命中起到了怎樣深重的影響,而是因為我在此過程中體驗到的“恐懼”,讓我首次對人體的一切構成充滿了敬畏。隻是那時的我還是太過年輕,年輕到能夠在像青草一樣的年齡,說出類似於“深切體驗了某某”這樣狂妄到無法無天的話——尤其是在很多年之後,讓我對生命中發生的許多失物之痛有了切膚體會之後,便更為自己當年的輕易而羞愧——這樣說不免含糊其辭。那是因為我不願將成年之後的失去提前至本該描寫青春美好的段落裏。

接下去的時間,宋雨征一直在為我吹口琴。初三那年他就時常如此,很多次我握著電話睡著了,等到醒來後他依舊在吹。而在更久以前——那時他還是個小男孩,在嶼叔的婚禮上,他因為見到我吹口琴而心生豔羨,於是在我吹口琴結束之後,懇求我也教他。那時他有著一張圓臉,平頭。因為腿還不夠長,他隻能像小熊一樣爬上椅子,腳離地麵很遠,一臉認真。

如今他已長成頎長的少年,坐在窗台上,用細瘦的胳膊肘抵著膝蓋,把口琴放在唇間,頭微微歪著,望向窗外,如霜的月光伴隨著音符,翩躚著落滿他的肩膀。

那是一首俄羅斯歌曲,後來我在一本音樂期刊上查到了它的中文歌詞:

深夜花園裏四處靜悄悄/隻有風兒在輕輕唱/夜色多麽好/心兒多爽朗/在這迷人的晚上小河靜靜流微微泛波浪/水麵映著銀色月光/一陣清風一陣歌聲/多麽幽靜的晚上我的心上人坐在我身旁/默默看著我不聲響/我想對你講/不知怎麽講/多少話兒留在心上長夜快過去天色蒙蒙亮/衷心祝福你好姑娘/但願從今後/你我永不忘/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他送我到校門口,我們在漫天的霜月星鬥和深鬱的爬山虎下告別。

“我是不是吹得特好?”他恢複嬉皮笑臉。

“曲子好,吹得再爛也差不到哪兒去。”

“能選這首曲子說明我品味也還成。”

“貧,”我白他一眼,“我走了宋雨征。”

“願意看我寫給你的信嗎?”

我聽出他的潛台詞,答道:“其實特煩。”

他急了:“我又沒讓你回!”

“讓人陷於欠信的不義就更不厚道了。”

“你怎麽也這麽貧。”

我笑了:“要是我說之前你寫給我的信都被一封不落地收著,你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