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良辰苦短(4)   

喬舒下樓去,不一會兒,安筱的車在身畔霍然停下。喬舒看她一眼,仍然是打扮得無懈可擊的,但眼圈烏黑,分明休息不好。

“去哪兒?”喬舒問。

安筱動動嘴唇,“醫院。”

車子一路疾駛,直奔醫科大第一附院。

安筱說:“昨天她在家裏突然暈倒,立刻被送入醫院。她很固執,不肯再做進一步治療。聽許可說,其實做與不做,區別都不大了。”

喬舒也不禁惻然。

麵對一個即將消失的生命,心底再多怨懟,也不忍惡語相向。

安筱自嘲地笑了笑,“我真他媽的憎恨自己的這點善良。我不是很應該巴望她死嗎?死得越早越好。但事實上,我很同情她。無論如何,她隻有二十八歲。”

喬舒拍拍她的肩,“我明白。”

兩人下了車,沿著指示路線一直找到病房去。長長的走廊通道很是寂靜,空氣也略帶一分陰涼,讓人情不自禁地肅穆起來。

輕輕推開病房門,黃蕾蕾正躺在病床上,瘦得像片紙,一眼看過去,像是沒有絲毫重量。她戴著帽子,看到安筱和喬舒,很努力地想要坐起身來。

安筱一把按住她,說:“別動!”

黃蕾蕾果真就放棄了起身。

屋子裏霎時安靜下來,大家都有點尷尬。喬舒輕咳一聲,問:“你怎麽一個人?”

話一出口,頓時就後悔了。

黃蕾蕾笑笑,“我從小就沒有父母,跟著奶奶長大的。前兩年奶奶去世了,就剩下我一個人了。”她突然抓住了安筱的手,“所以,請原諒我,我特別特別盼望有一個人愛我,有一個家……”她哽咽起來。

安筱渾身不自在,打斷了她,“咱不說那些,你要努力把身體養好。”

黃蕾蕾搖搖頭,“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明白得很。”她苦笑起來,眼裏滿含淚水,“其實,我也沒有什麽好奢望的了。”

安筱哪裏受得了這種苦情戲,她登時就站了起來,煩躁地說:“你好好休息吧……”

不等她說完,黃蕾蕾努力掙紮著滾下床,撲通跪到她麵前,“安筱姐,對不起。我知道,我沒資格要求您,但我真的希望您,原諒許可……”

喬舒趕緊俯身去扶她,“快起來,別這樣!”

黃蕾蕾卻大力甩開她,伏在地上,痛哭失聲,“我想麻煩你,幫我照顧佳佳。求你了!”

喬舒也不禁心酸。

安筱深吸口氣,沉聲喝道:“你趕緊起來,看看這成什麽樣子了!哪怕為了佳佳,你也得努力活下去!別想來麻煩我,那是你的女兒!”

她叫喬舒,“走了!”

顧自轉身走。

喬舒再次扶起黃蕾蕾,勸道:“身體要緊。安筱那個人,就是嘴皮子硬,其實心腸好得很。”

黃蕾蕾躺在床上,淚流滿麵,“我知道。舒舒姐,幫我跟她說,對不起,真的很對不起。別再恨我,我已經得到懲罰了。”

喬舒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別多想,好好休息,改天再來看你!”

她匆匆奔出病房去追安筱。

安筱已然坐到車裏,看到喬舒過來,不發一言地啟動車子。

喬舒也不敢多話。

半晌,安筱輕聲說:“她打電話給我,一再請我見她一麵。”

喬舒答道:“她要跟你說聲對不起。”

安筱說:“一切都沒意義了,不是嗎?”

她們倆的目光相碰到一起,安筱說:“看到她這樣子,我突然覺得,真的,計較那麽多有什麽意義,不過是一場人生,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結束。”

喬舒掉開話題,“走吧,吃飯去。我請你。”

安筱長籲一口氣,“好,吃飯去!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讓生活蹂躪!”

喬舒想起周臻書曾經帶自己去吃過的“馬後炮”,於是一路指點著安筱向前開。

安筱說:“看來你和周臻書去的地方還不少嘛。”

喬舒答:“也不多。”

安筱突然建議,“喬舒,去相親吧。反正這日子,總要有個伴。你哪點都好,就是不肯死心。再深的愛情又怎麽樣,到頭來也會變淡變淺,甚至變沒。”

喬舒說:“如果要將就,周臻書未必就不是一個好對象。”

安筱無奈,“那你想怎麽樣?”

喬舒答:“同樣的錯誤我不會再犯第二次。如不相愛,就不要在一起。”

安筱舉手投降,“下車下車,啃骨頭去。懶得費力氣教導你。”

兩人叫一小鍋,端上來卻也不覺得小,安筱甚至有些驚駭,“咱們能吃得了嗎?”

結果把湯都喝光。

隻覺不盡興,又驅車前往夜色吧。

前來招呼的換了個小弟。喬舒有點吃驚,四下裏尋找一下,並未見小寶身影,心裏頗有些狐疑,難道是不做了?

她手機一個勁地響,拿出來看,是母親,於是接起來,大聲說:“媽啊,什麽事?呀,我在外麵,太嘈雜了,聽不到您說什麽,先這樣了,我明天打給你,拜拜!”

她當然知道母親要說什麽。大約等了她一天,也沒等到她的電話,按捺不住,就打了來。

安筱問:“你媽啊?”

喬舒點點頭,“唔。”

安筱說:“要是再讓你媽知道你和周臻書離了,不得哭鬧著要上吊才怪。”

喬舒白她一眼,“說點高興的事行不?”

有男人過來搭訕,“美女,是否寂寞?”

安筱堆起迷人的笑,“是啊。”

男人喜形於色,“我陪你可好?”

安筱為難,“可是你太醜,我覺得惡心啊。不如整好了再來,好啵?”甚至伸出手,憐愛地拍了拍男人的臉頰。

男人的臉都綠了,恨恨地走開。

兩個女人笑得岔氣。

安筱突然說:“要不就夏景生吧,他仍然愛你。”

喬舒板起臉,“閉嘴。”

她站起來,“我去洗手間。”

夜色吧連洗手間都做得富麗堂皇,在公共大堂還擱了幾張休閑沙發。燈光照例很暗,喬舒一眼瞥到有男女擁擠在角落的那張沙發上熱吻。顯然情到深處,女人發出輕微呻吟,男人埋首於其胸前,流連忘返。

喬舒隻覺麵紅耳赤,加快腳步。突然聽到女人輕輕叫:“小寶小寶!”

聲音恁熟悉,喬舒身子一震,凝神看去,女人恰好露出麵孔,正對微光,可不正是江敏!

喬舒這一驚非同小可,立刻閃身走進女廁。

不一會兒,大堂擠進來一群人,嘈雜起來,喬舒再度走出來,那對男女已然分開,江敏還站在原地整理衣裙,男人已朝外走,那身形,喬舒自認絕錯不了,是小寶!

她心亂如麻。一時理不清楚江敏這唱的是哪一出。

江敏要往外走,一瞥眼間,已然看到她,試探著叫:“舒舒姐?”

喬舒再無法躲避,上前招呼:“呀,這麽巧?”

她不擅作戲,臉上表情生硬。江敏何等聰明,即刻自嘲笑笑,“樊越去上海了。嗯,現在工作室運行正常,他大約一個月會過來待一周。”

三言兩語就交代清楚背景。

喬舒半晌才作得了聲,“你還好嗎?”

江敏答:“很好,衣食無憂,且已進入N市最好的大學—N大成教院,專攻服裝設計。”

喬舒再不知道說什麽好,傻傻笑一會,才說:“我和朋友在外麵,一塊兒喝一杯?”

江敏笑,“改天。”

明明比喬舒年紀要小,卻顯得比喬舒更老道。她攬著喬舒的肩膀,安慰起喬舒來,“我確實愛小寶。”

喬舒問:“什麽時候的事?”

江敏想想道:“上次,上次和你來,你先走。”

其實當時她隻想著,如果碰到一個看得上眼的男孩,就把自己給他。

她喝多了,是小寶上來問:“你還好嗎?”

於是,小寶成了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心甘情願。心底裏,她仍然對自己有一絲輕蔑,因為要用身體來改變現狀,雖然早有準備,但事到臨頭,心內仍然憤憤。於是決定放縱自己,於樊越之前,先把自己的身體交付出去。這麽一來,心頭的那絲怨氣好像得以平複不少,像是成功地報複了樊越。

這真是一種奇怪的報複心理。樊越不在N市的時候,她就到夜色吧來。與小寶在一起的時間長了,漸漸讓她有一種幻覺,原來,她仍然可以,這麽美好地去戀愛。她是真心喜歡小寶。

喬舒歎息一聲,不動聲色地挪開她的手,說:“如果確實愛小寶,那麽,跟樊越分手吧。”

江敏嘻嘻笑起來,伸手摸摸喬舒的臉,“姐姐,我先走了。”

分明覺得喬舒天真。

喬舒覺得懊惱。

她總是犯下此類錯誤,試圖替別人規劃人生。偏偏這樣的好意總不被人珍惜,徒惹一身尷尬。

回家的時候已經是深夜。安筱喝得有點多,車子就停在了夜色吧。坐在出租車上,安筱一直在唱歌。聲線慘烈,曲調亂七八糟,弄得出租車司機頻頻自後視鏡裏張望。

安筱連鞋子都沒脫就倒在地毯上。

喬舒情不自禁地撥打周臻書的手機,“嗨,睡不著,給我講個故事吧。”

周臻書顯然自夢中被驚醒,說道:“過來睡,我給你講。”

喬舒“呸”一聲,喝道:“快點!”

周臻書說:“我想想。”

喬舒突然又改了主意,“不不不,不聽故事了,給我唱首歌吧。”

周臻書哭笑不得,“喂!”

喬舒滿意地道:“對,唱歌。我要聽你唱歌。”

周臻書喝道:“睡覺!”砰地掛了電話。

喲,這人。她才不怕他,電話繼續撥過去,固執地道:“我要聽你唱歌!”

周臻書終於覺得不對,“又喝了多少?”

喬舒笑,“一點點。隻有一點點。”

如果不是喝了這麽一點點,哪裏敢對他撒嬌耍賴。

她磨著他,“臻書,臻書!”

他心軟下來,輕咳一聲,“我不大會唱歌。”

她笑,“沒關係啊。我喜歡。”

他終於給她唱:

孤單的手,緊抱著你的腰

像昨日正相愛的時候,

你說今天以後

不講再見,也不肯回頭

曾經擁有不要淚流

溫馨的手終放下我的手

默默合上雙眼難忍受

你已輕輕吻別

心中隻想這一刻停留

曾經擁有不管多久

如果真心不可接受

或者不方便擁有

為何又等今天最後

趁早一點分手

……

喬舒唇角漸漸泛起微笑,她喃喃低語:“臻書,我喜歡你。”

一切聲音都消失了。

她滿意地閉上眼睛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