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良辰苦短(3)  

上了車,她就閉上眼睛,一副別煩我的表情。

周臻書也沒試圖找話說,隻擰開了音樂。

是一首非常非常老的歌,喬舒覺得動聽異常,但怎麽也想不起來歌名。一把淳厚的女子嗓音在略帶悲傷地唱:

能不能讓我陪著你走

既然你說,既然你說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擔心讓你一個人走

我想是因為我不夠溫柔

不能分擔你的憂愁

如果這樣說不出口

就把遺憾放在心中

把我的悲傷留給自己,你的美麗讓你帶走

從此以後,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假裝生命中沒有你

……

喬舒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她做了許多的夢。夢裏站在西塘坑坑窪窪的街道上,四處尋找喬楠。這個哥哥,永遠讓她操心。天色漸晚,她著急地嚷:“喬楠,喬楠!”

她總是叫他喬楠。每次母親略有微詞,喬楠便會挺身護她,“就是這麽叫好聽。我喜歡。”

她常常在某個舊倉庫裏捉住他,他夥同個兒差不多的男孩子們在玩撲克牌,髒兮兮的地板上擱著皺巴巴的零鈔。一看到她進來,他跳起來就要跑,她大喝:“喬楠!”他便停下腳步,嬉皮笑臉地叫她:“哈囉,喬舒!”

嗬,她比想像中更愛他,希望他快樂,希望他幸福。

她結婚時他既歡喜又傷心,當晚喝得大醉,愣是扯著周臻書大打出手,任憑誰勸也不肯住手。

她動動身子,微笑。

似乎有人在耳邊叫了她一聲,又像有人在身際以咄咄逼人之目光審視她。她驀地驚醒過來。

車窗外天光盡黑,但眼前呈現一片溫柔星光,再俯低目光,山下那城市燈火便盡如眼底—啊,原來是在山上。

喬舒打開車門,走近周臻書身旁。他正斜倚著鐵鏈欄,出神地注視著蒼茫天穹。

喬舒微微嚅動嘴角,“怎麽開上山來了。”

周臻書說:“我以前常常一個人開車上來。哪怕隻坐十分鍾,也覺得心靈被洗滌幹淨,一切都尚算美好,我不該太急躁,更不該有所埋怨。”

喬舒無聲地笑笑,“你是在教導我嗎?”

周臻書掉過目光,深深地凝視著她,“喬舒,我是認真的。我們,試一試吧。讓我試著愛你。”

喬舒愣住了,半晌才不自然地笑了,“如果你需要一點自尊,需要挽回一點麵子,那麽,我答應你,以後無論任何時候有人問起,我們為什麽離婚,我會告訴他們,是你,是你周臻書拋棄了我。”

周臻書說:“你是這麽看我的嗎?”

喬舒反問:“你不是不止一次地警告過我嗎?你要拋棄我。你要做那個掌握主動權的人,你不能允許自己被拋棄。”

周臻書被噎得半晌無語,良久才歎息道:“是嗎?我說過那麽愚蠢的話嗎?”

喬舒點點頭,“我如果做錯事,也常常在事後覺得自己愚蠢。”

周臻書失笑,“喬舒,你真的跟我從前認識的那個喬舒完全不一樣。我現在明白了,你從來沒有讓我看到過真實的你。”

喬舒搖搖頭,“不,是你沒有時間看,你從來沒有想過要看。”

周臻書舉手投降,“好了。”他的神色間有些懊惱,“我其實不擅長和女生鬥嘴,算你贏。”

秋日之夜,風有些過分沁涼,喬舒抱緊了雙臂,額前的頭發長了,被風吹得淩亂。周臻書伸出手,輕輕為她把亂發撥至耳後,喬舒微眯了雙眼,有些迷失地看著他。

“我說真的,真心的。”周臻書溫柔地說。

喬舒的心軟下來,把頭輕輕倚靠在他肩頭,“噓,安靜點。”

紛亂的思緒在深邃的夜空下漸漸變得輕淺了。雖然知道明天定然還有許多瑣事在等待著自己,但一顆心變坦然了。無論悲喜,都可以承受。

一直至淩晨才回城。

喬舒堅持要回自己家,周臻書隻好把車開至樓下,臨走不放心,又叮囑:“明天要有事,記得給我電話。”

喬舒點點頭,衝他揮揮手,小跑著上樓。

安筱剛洗了澡,臉上正敷著麵膜,乍看到她回來,吃了一驚,“咦,倦鳥歸巢?”

喬舒倒在沙發上,“功成身退。”

安筱湊近來,細細審視她的麵孔,“分明春心蕩漾。”

喬舒苦笑,“我眼下哪有那個閑情雅致。”她索性躺倒在沙發上,努努嘴,示意安筱也給自己敷張麵膜,“今天被鬧這麽一出,我哥他們肯定沒法在家裏住了。喬楠那個脾氣,明天一準立馬去找房子。我還得安撫我媽……”

安筱安慰她:“先睡一覺。明天起來就會覺得,其實事情不是那麽糟。”

這便是所謂的經驗之談,哪有真正一帆風順的人生,哪有不起風浪的大海,不經曆艱難曲折,哪裏能看到最美的風光。

其實這道理,上小學時老師就已有教導。但總也及不上自己親身經曆、體會,才真正刻骨銘心。

安筱買了張純毛地毯,非常奢侈的純白色,囂張地占去大半個客廳。喬舒泡了個澡,然後與安筱,一人睡地毯的一角。地毯柔軟溫暖,躺上去,頓覺自己也變得矜貴起來。

安筱在地板上擱隻煙灰缸,以便隨時撣掉煙灰。

喬舒打個嗬欠,“別抽太多煙,會老。”

她顧自睡去。

明明剛才才有睡過,此刻竟然也覺得困倦之極。朦朧中聽到電視聲響,安筱在屋子裏輕輕走動,到最後,窗外好像下雨了。

嗬,這個季節的N市,天氣總是變幻莫測。一轉眼,她與周臻書,離婚已滿一百天。

第二天喬舒起了個大早,簡單地做了早餐,給安筱留了份,自己胡亂塞了幾口,匆匆出門去。

給喬楠打電話,果不其然,喬楠說:“我正打算去看下房子。”

喬舒也不相勸,隻說:“我陪你一塊去吧。有預定目標了沒?”

喬楠說:“嗯,昨晚臻書發了些資料至我信箱。好的小區也就那麽幾個,價格貴點也無所謂了,關鍵是要現房,精裝修更好,馬上就可以搬去入住。”

喬舒說:“要不要這麽急啊。”

喬楠苦笑,“今早媽才給我打電話,劈頭蓋臉一頓好罵,你說我要不要回家去住?那還不得天天上演槍戰片。”

喬舒問:“嫂子呢,心情好點了沒?”

提到陳霖,喬楠好像就隱忍不住地歡喜起來,“她說隨我。她沒關係。”

喬舒不由得感歎,喬楠愛她,不是沒有道理。這是個鬆弛有度的女人,胸中擁有無限智慧,知道進退,該軟的時候軟,該硬的時候硬。

喬舒問:“你真不介意她的過去?”

喬楠反問:“什麽樣的過去?一場失敗的戀愛?曾經愛過一個爛人?難道這不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嗎?百分之九十的人應該都經曆過。”

喬舒微微牽動嘴角。就是,喬舒不也曾被傷害過?摸爬滾打的那段日子,差點以為太陽永遠不會再升起來,腳下的泥濘再也摒甩不開。

她說:“你在哪兒,我過去跟你會合。”

喬楠說:“我還在酒店,剛送你嫂子回房。你等著我好了,我過去接你。”

喬舒答應著,掛了電話。

昨晚才下過雨,城市的空氣顯得格外清新。時值國慶長假,雖然時間還早,街道上已是熙熙攘攘,比平時更顯熱鬧擁擠。

等了好一會兒喬楠才來到。

車後座上扔著一堆的宣傳畫冊,無數美不勝收的樓盤昂然挺立其上。

喬舒驚呼一聲,“喲,動作真快。”

喬楠看她一眼,“周臻書一大早讓服務生送至客房。話說這小子,對你還真有點情意的。你們到底怎麽樣了?”

喬舒坐直身子,目不斜視地說:“你還有這閑心?算了,先管好自己吧。那個搗亂的人,你心裏有數吧。”

喬楠沉默一會,說:“其實她一直給我打電話,要求與我複合。聲稱沒有我,寧可死。”

他對話筒裏那淒厲的聲音猶有心悸,“我貝朵兒得不到的東西,別人也別想得到。我不幸福,也決不會容許你們幸福……”

細回憶起來,那真是他無數豔遇中最平淡的一場。照例紙醉金迷的酒吧,一群顛三倒四的朋友,年輕女孩們修長的腿,過分鮮豔的紅唇,故意擠出來的胸……

她很瘦。在燈光下看去,還略嫌黑了。但顯然有一對美好的胸,穿著簡單的小吊帶,那樣子分明沒穿內衣,但形狀完美。喬楠正是被這點所吸引,因此坐到她身邊。她和別的女孩很是不同,不擅風情,雙手一直交叉握在膝上。這讓喬楠覺得有趣。

他很紳士地邀請她喝酒,她連拒絕都不會。有別的男人涎著臉要來灌她,他自然而然地挺身而出,替她出頭。

就這麽簡單。

然後在酒店開了間房。酒店過於豪華,她甚至不安,囁嚅著說:“太破費了啊。”他順口回她:“遠遠還配不上你。”

他沒有覺得自己哪裏有錯。哪一個燈紅酒綠裏打滾的男人,不擅長這樣的打情罵俏。

但他沒想到的是,她是第一次。他有些驚訝,看到她因為疼痛而蹙起的眉,緊咬著唇卻不肯作聲,他突然真正起了憐惜之意。他耐心地擁抱她良久,在她耳邊溫柔哄勸。

半夜裏他醒來,發現她蹲在床邊,微笑且歡喜地盯著他看。那模樣逗得他興起,又把她抱到床上,故意一翻死纏爛打的廝纏。

也就這樣了。

清晨他特意去ATM機取了一萬元,輕輕擱在桌上,她還在熟睡。他穿了衣服走,根本不曾想過會和她再有後續。

但漸漸地會在許多場合碰到她。更多的是在酒吧裏。她變得妖嬈美貌了,攬著男人的脖頸喝酒。

他有點吃驚,但並沒有探詢細節的興趣。對於他而言,那不過是一場與往常無異的露水情緣,得到快樂的並不僅隻他一個人。而且,他給了她一萬元。

他沒有覺得自己無恥。相反,他覺得自己是仁厚的。

一直到她主動搭上話來,他才意識到,她的所作所為其實是在試圖引起他的注意。她甚至四處打聽他,在他有可能出沒的地方出沒,隻為遇上他。

然後就是她自以為的殺手鐧—她有了他的孩子。

那又怎麽樣。更何況,事過境遷,誰知道那孩子是誰的。這話太操蛋了,但他不想因為一個孩子而搞混自己的生活。他心硬如鐵,絕不會輕易為一張處女膜和一個所謂的孩子放棄自己的立場。

嗬,愛與不愛的差別原在於此。對於我們愛的,我們恨不得連天上的月亮都摘下來討她歡心;而我們不愛的,我們棄之如履。

第一站去的是一個新開發的小區,地處城中新開發區,交通便利,名字很好聽,“香榭裏花園”。小區的大門設計得大氣又典雅,喬舒一看就覺得喜歡,忍不住驚歎一聲,“呀,我也好想買套房子。”

喬楠笑笑,“成,咱倆一人買一套。你哥送你。”

喬舒也笑,“幫我付個首付,我自己供。”

喬楠說:“真喜歡這裏?”

車子開進小區,停在售樓部前。開發商顯然頗具實力,售樓部建得美輪美奐,四周的景觀也讓人心生向往。

喬舒深吸口氣,“嗯,真的。交通也方便,附近就是新開發區的商業中心區,購物逛街都方便。這種地方,應該不便宜吧。”

喬楠說:“看來你是真不知道啊。你去跟售樓小姐報一下周臻書的名號,立馬對你態度要好N倍。”他伸出手來揉揉喬舒的頭發,“唉,這個妹子,就是不太有心眼。這是你家產業,你都不知道?”

喬舒張大了嘴,“啊?周臻書有投資做房產嗎?”

喬楠點點頭,“他答應給我最優惠價。這裏市值9000元一平米。”

喬舒嗬一聲,“看來我對他,了解的真正少。”

她對物質的要求向來不算高,豐衣足食便足夠好,雖然小時候家裏並不寬裕,甚至還可以說完全是拮據著過來的,但即便這樣,也並沒有激發她對物質的向往和過分奢望。用安筱的話來說:“這丫頭,就純感情動物。不用送她一百萬,假裝深情地跟她說句我想你,她就完全投降。”

年輕的時候還是很以為豪的。這年頭,把感情擱在金錢之前的女孩不多了。

但如今才覺得,原來最可靠是RMB。風吹雨打,愛人的懷抱不一定為自己敞開,但金錢一定可以令自己找到棲身之處。

售樓部裏看房的人不少,聽說一周前二期第一批才剛開盤,銷售場麵很是火暴,推出的房源全部售罄。這些天來的人都是詢問第二批開盤時間的,交預約金的人挺多,售樓小姐忙得不可開交。

喬楠說:“咱們就直接去看房子吧。”

喬舒懷疑地說:“不是沒房了嗎?”

喬楠微微一笑,“難道你沒聽說過,所謂捂盤?房子肯定有。而且咱們看的是現房。”

喬舒似懂非懂,“噢,那誰帶咱們去?”

喬楠雙手插在褲袋裏,神態悠閑地說:“我妹夫自有安排。”

稍臾,一位身著工作服的年輕女孩走了過來,很禮貌地微微躬身,“您好,請問是喬楠喬先生嗎?”

喬楠勝利地看了喬舒一眼,也禮貌地回以一躬身,“正是。”

女孩伸手示意,“請跟我來。”

整個小區綠樹掩映,到處小橋流水,倒與周臻書住的地方有異曲同工之處。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草坪深處擱著各種異石,某些石頭裏置放著小小喇叭,細細碎碎的音樂隨著人們的腳步逶迤綿延。

要看的房子就在距離小區會所不遠處,位置可謂得天獨厚,看得出來,裝修得也很費心思。女孩微笑著說:“不用我多介紹,兩位就可以看出來房子到底怎麽樣了。”

喬舒卻說:“我一個人住,小戶型即可。”

女孩微笑,“我們的小戶型也設計得很貼心的。待會我們就過去看。”

看足整整一上午,算是滿意而歸。

喬舒問:“周臻書賣給你多少錢?”

喬楠狡猾地回答:“要你管。”

房子定下來,他心情大好。隻要稍事收拾,過兩天即可入住。

喬舒最後挑的並非精裝修房,她堅持要毛壞,決定按照自己的心思來裝修房子。

喬楠隻好說:“裝修公司定好了就告訴我。”

喬舒說:“先請我吃飯吧。”

喬楠道:“我要趕回去看你嫂子。已經足足一萬五千秒沒看到她人了。”

喬舒頓時作嘔吐狀,“哎喲,我的媽,風流浪子裝情聖,還真不是一般地讓人惡心。”

喬楠笑吟吟地道:“在哪兒放你下去?”

喬舒恨,“這個重色輕友的東西!”她沒好氣地嚷,“前麵下!哼!”

她氣哼哼地去巴黎春天。

小韋和小潘一看到她,幾乎是驚喜地一塊撲了過來,“哎呀,舒舒姐!”

喬舒被她倆的熱情給弄懵了,笑道:“不是吧,這麽愛我?”

兩個女孩異口同聲:“這都幾天不見你了啊,想死你了。”

喬舒輕哼一聲,打起了官腔,“最近的生意怎麽樣啊?”

小韋趕緊跑去拿賬簿,“生意啊,那是蒸蒸日上啊。你快來看!”

喬舒又再輕哼兩聲,“看,是真想我嗎?是想念那點人民幣了吧。”

小韋笑,“喲,俗話說,近墨者黑,我們都跟舒舒姐在一起這麽長時間了,怎麽可能那麽俗氣地,天天隻想著錢呢。”

喬舒終於大笑,“好啦好啦,今天的午飯我請!吃什麽悉聽尊便!你們倆快去吧,老板娘負責看櫃台!”

小韋和小潘頓時歡呼起來,互相擠挨著下樓去。

喬舒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眼看著眼前琳琅滿目的姹紫嫣紅,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也不知道江敏和樊越怎麽樣了。

這段日子喬舒一直也沒時間上網,不知道樊越有否發現自己已被喬舒拉黑。現在想來委實有些幼稚,人各有誌,她不應該強求他。

她隨手打開電腦。

發現樊越一連發來了好幾個加友請求。驗證消息隻有一句話:死皮賴臉都要加上!

她心裏一鬆,立刻通過了他的請求。

他的私生活與她無關。至少作為她的朋友,他並未失職。

心裏的糾結散去,她頓覺一種隱約的小歡喜。她有點自嘲,始終是個不懂得再多要求的人哪。

一直坐到午後三點,漸漸覺得疲倦,於是起身打算回家午睡一會兒,手機響起來,安筱說:“舒舒,陪我去個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