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羅曉培並沒有去普吉島。同學是真的邀了她,但被她推了。

那幾天,她獨自一人在南匯。演奏會的讚助方為她在當地的度假村包了一個房間,供她安心練琴。她倒不是有心騙家裏人,隻是想安靜地待幾天。如果實話實說,那爸媽一定會想方設法過來陪她。應付他們太累了。比排練一百場演奏會還累。幾乎都要虛脫了。

高飛一直給她打電話。她把他的號碼設為禁聽。一點機會也不給他。上周有一天晚上,他居然到小區門口堵她。她不客氣地讓保安把他趕走了。“我不認識這個人——”那一刻,她想起毛慧娟和李俊。也是小區門口,一樣的情形。羅曉培瞥見保安有些詫異的眼光,一字一句地對高飛說:“下次再這樣,我就打110。”

電話裏,她對爸媽說自己很好。“普吉島很漂亮,下次我們一起來玩——”、“泰國人非常純樸,這邊的東西也很好吃,冬蔭功湯和咖哩蟹比上海棒多了。”“就是陽光太厲害了,塗了防曬油也沒用,成非洲人了——”她煞費苦心地向爸媽描繪了一個完美的旅程。掛掉電話,一個人撲倒在床上。倒是沒有哭。腦子裏空蕩蕩的,像漏完水的盆,什麽都沒剩下。

“假期”的倒數第二天,她在鮮花港遇見姚米基。

羅曉培覺得,這段時間撞到這家夥的概率實在太高,都有些不可思議了。當時他和一個年輕女人在觀賞鬱金香。從兩人的神情看起來,應該是一次相親。羅曉培已經迅速地轉過身了,還是慢了一步,被他叫住。就像上次在恒隆廣場一樣。這男人的眼睛太尖。

“羅小姐——羅小姐——哎,羅曉培小姐!”他聲音一陣高過一陣。

羅曉培覺得他實在不該叫得如此親切。後來,他告訴她,當時他正想著該怎麽甩掉那女人,她是他的救命稻草,抓住了說什麽也不肯放。

那年輕女人顯然有些不開心。很快便離開了。相親嘎然而止。羅曉培說姚米基沒有紳士風度,“你至少應該送人家回家才對。”

“她本來就是南匯人,坐小巴兩站路都不到。否則也不會約在這裏。就是苦了我了,來回要開三個多小時。”他說著,問羅曉培,“一個人啊?”

羅曉培笑笑。

他立刻意識到“一個人”這詞的敏感性,忙岔開話題,“很瀟灑啊——不像我這麽苦命。”

“有美相伴,還苦命?”

“就她?還美?”姚米基吐了吐舌頭,“算了吧。照片上看著還可以,是藝術照,老粉搽了半斤厚,還貼了雙眼皮粘紙。真人一看,乖乖,穿了那麽高的高跟鞋才剛到我肩膀,門牙是朝外豁的,嘴都包不住——哎,網絡上那個鳳姐你曉得吧?她活脫就是鳳姐第二!”

“別說得這麽缺德。”

“女人一難看,就別怪男人嘴上缺德,”他笑得賊忒兮兮,“她要是有羅小姐你一半漂亮,今天這事多半就敲定了,明天肯定給介紹人送蹄胖去,十八隻。”

羅曉培嘿的一聲,想這人說話總是不著調。

他約她一塊兒吃晚飯。她答應了。不管怎樣,跟這人在一起,好像沒什麽壓力。她提議到她住的度假村,“可以免單——”

他大拇指一豎:“一看你就是搞得定的人。有花頭!”

吃飯時,她點了瓶紅酒。

“酒也可以免單嗎?”他問。

她說可以。他朝她看,忽道:“你不會是被香港老板包下的金絲鳥吧?”

換了別人說這話,羅曉培肯定要生氣。但對著這個人,好像完全不會。“被你看出來了,”她很認真地糾正他,“不是香港老板,是台灣的。”

“*不好,”他道,“太小氣——羅小姐你吃虧了。”

“我這個還可以,挺大方的。”

“現在學會說閩南話嗎?”他問。

“一點點。家本(吃飯),我是‘家本林那’(女孩)。”

“還有,愛餅家愛牙(愛拚才會贏)。”他道。

她道:“原來你也會說——”

“我也被*包過。是女台巴子。”他嘿嘿笑著。

兩人一邊開著無聊的玩笑,一邊把紅酒喝了大半。羅曉培酒量不怎麽樣,喝了兩杯,便覺得有些上頭。臉熱熱的,話也越來越多。她問他:

“你幾歲啊,這麽著急相親?”

“不是我著急,是我媽急,”他道,“她恨不得我明天結婚,後天就抱孫子。”

她笑笑,忽道:“——本來,我五月份要結婚了。”

他點頭:“嗯。”

“我問你,那男人看上去怎麽樣?——就是恒隆廣場那個。”

“長得不錯,挺有風度的。”他回答。

“長相是還可以,可人不怎麽樣——”

“看得出來。”他點頭。

她朝他看,“怎麽看得出來?”

“男人臉長成那樣,心眼肯定不怎的。老天最公平,長相上讓你占了便宜,心眼肯定就會缺一點。這男人缺心眼,我一看就曉得了——要不是缺心眼,又怎麽會那樣對你?”

羅曉培一怔。酒意讓她腦筋兀自不大靈活,來不及反應。又想,原來他是曉得的。全世界都曉得,是高飛甩了她。她隻是做戲給自己看罷了。她鼻子忽的一酸,眼淚幾乎就要落下來。忙仰頭將杯中的酒一飲而盡,借著抹嘴的功夫,把眼淚偷偷抹去。

“是我缺心眼——”她沒頭沒腦地說道。

這頓飯吃到半夜。姚米基把羅曉培送回房間。羅曉培始終介於清醒與迷糊之間。她不停地提醒他,“喝酒不能開車的——”為了引起他的重視,她一隻手不斷去揪他的頭發,疼得他哇哇亂叫。姚米基再三向她保證,“我曉得我曉得,我叫出租回去——”

他把她搬回床上,絞了毛巾為她擦臉。她一把打掉:

“我臉上有妝的,要先拿卸妝油——”

他不禁好笑,撿起毛巾便往她臉上擦去,“哪來那麽多窮講究,明天再卸吧。”

第二天,羅曉培醒來時,已是接近中午。頭疼得厲害。她回憶昨晚的情形,覺得自己應該說了許多話。可全都記不清了。她不禁有些懊惱。失態了。

這時,她居然收到姚米基的短信:“睡醒了嗎?”

她回過去:“醒了。”

很快,響起敲門聲。她走過去開門,——是姚米基。

“我拿車來了。”他揚了揚手裏的飯盒,“順便幫你買了點雞粥。”

他進了房間,把雞粥放在桌上。她說聲“謝謝”,問他:“昨晚幾點到家的?”他回答:“一點多吧,還行。”她吃了一口雞粥,味道不錯。一抬頭,見他盯著自己看。

“我昨晚——是不是醜態百露?”她問他。

“沒有,挺好的。你算是酒品好的了。喝醉了沒罵髒話,也沒吐。”他笑。

她停了停,低下頭喝粥。

“其實——”他話到一半,又縮了回去,“——沒什麽。”

她朝他看。那一瞬,好像猜到他要說什麽。她隱約記起昨晚是被他背回房間的。他人看著瘦,背脊倒是寬寬厚厚。她應該是哭了,鼻涕和眼淚都抹在他外套上。喝醉的人都會口渴。他喂她喝水的時候,好像還輕拍她的肩膀,哄小孩的口氣,“舒服了舒服了——”

他眼圈有些發黑,自然是昨晚沒睡好。她想,其實他又何必這麽早趕來。車子放在車庫裏,有什麽不放心的。又是這麽遠的路。他不是說過嘛,來回要開三個多小時。況且,她和他似乎也沒熟到這個地步——雞粥還是熱的,也不曉得他在哪裏買的。這附近好像沒有雞粥店。

沒來由的,她朝他笑了笑。帶些客氣,還有感激。

她告訴他——她騙家裏人說去普吉島的事。“每次出去旅遊都會拍照的,這次也不曉得從哪裏搞張照片——”她不明白為什麽會對他說這些。

他想了想,“包在我身上。”

他帶她回市區,找到一個開照相館的朋友。又搞來一張滑板,讓羅曉培換上泳衣,戴上墨鏡,作出衝浪的姿勢,拍了一張。這朋友是電腦PS高手,三下兩下,便把背景變成了藍天大海。非常逼真。羅曉培都看呆了。

“太帥了——”她道。

“他一使勁,能把你變到月球上去。航天局要是招人,你就直接拿照片去應聘。”姚米基笑。

從照相館出來,他又帶她去曬燈。羅曉培還是第一次接觸這玩意。姚米基說他以前就曬過,“像我這種黑皮,起碼得曬個四、五次才行。像你這樣的,估計一次就能起效。”

“不用曬得很黑,隻要看上去有一點意思就行。”羅曉培道。

“我懂,”姚米基點頭,“自然點,就像是防曬油沒塗好那種效果。我懂的。”

她曬了兩個小時,出來時,果然黑了少許。

“這下逼真了,”他道,“活脫一個剛從海島度假回來的美少女。”

分別時,她對他表示感謝,“好像,你一直都在幫我。從找手機那次起,都三、四回了。”

他道:“別客氣。這是我的榮幸。”

他很紳士地為她招了出租車,送她上車。“以後如果需要人幫忙,我隨時樂意奉陪。”

車子開動,羅曉培朝他揮手。她看到他那件外套,還是昨天的,裏麵的T恤也沒換。他以為她不知道——昨晚他根本沒回去。度假村太偏僻,那麽晚根本叫不到出租。因為有單位包場開會,所有的標間和單人間都訂滿了。他應該是舍不得住套房,所以在車裏待了一宵——她又不是傻子,觀察力也不差——剛才坐他的車離開時,車椅是躺下的,旁邊還有空的麵包袋和當天的《新聞晨報》。若是他昨天沒回到車上,又怎麽會有這些東西?

他給她發短信:“開心點。Micky。”

她想起自己為他取的英文名字,忍不住好笑。

到家後沒兩天,她竟真的又需要他幫忙了。電話裏,她有些支支吾吾,好半天才把意思說清了。他一口答應:“這不能叫幫忙——是我的榮幸,Mypleasure!哈哈!”

她跟著笑,借以掩飾自己的尷尬。停了停,他忽然問她:

“萬一我表現得太好,你爸媽真的看上我,讓我做他們的女婿——那怎麽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