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奉化街頭的瘋癲乞丐和尚

時光荏苒,轉眼之間,布袋和尚已經在嶺中各地雲遊了近十年。

這些年來,他居無定所,行無蹤跡,儀形不齊整,處世少規範;袒腹含笑,隱德如癡,言語蓋天蓋地,舉止非聖非凡;實而不虛,混而不鑿。所以,世人不知其何許人也。

那一年,歲在庚申,是為唐昭宗光化三年(公元900年)。布袋和尚在閩中既久,有思歸兩浙之想。他取道武夷山,順路去看望那個曾經布施給他大量木材的陳達須居士。自然而然,陳達須對他敬若神明,招待甚謹。臨別時,陳居士戀戀不舍,問他何故舍嶺中而歸兩浙。布袋和尚居然像常人一樣說是故土難離。陳達須笑道:“既然故土難離,當初何必來到嶺中?”

布袋和尚說道:“當年嶽林寺重建,因為我井中出木,驚動了世人,有以神異惑眾之嫌,所以隻好遠走他鄉。再說,若不是我跑得快,師父閑曠老和尚一定會讓我接替住持之位。我一個閑散人,如何能受得那份煩惱,所以趁早溜之大吉。這一溜,就溜達了千裏萬裏雲水、十年八年光陰。”

陳達須問道:“和尚何姓?何年月日生?法臘幾何?”

布袋和尚反問:“怎麽,你問這麽詳細,要把我當祖宗供奉嗎?”

陳達須也開玩笑道:“誰有你這樣的祖宗,算是倒八輩子黴!我是覺得,你老人家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來無蹤去無影,所以十分好奇。”

布袋和尚說:“你莫道我姓李,二月八日生,隻這布袋與虛空齊年。”

陳達須修禪多年,所以慧心如炬,了了分明,一笑道:“既然不能說你姓李,那麽,你一定姓張;不是二月八日生,一定是……”

布袋和尚急忙打斷他的話:“知道就得,沒人把你當成啞巴!”

陳居士笑著說:“好、好、好。和尚此去,若再有人問,你這麽回答就對了,不可墮入他人的是非中。”接著,陳達須又問:“弟子愚魯,如何得見佛性?”

布袋答曰:

即個心心心是佛,十方世界最靈物。

縱橫妙用可憐生,一切不如心真實。

陳達須又說:“和尚回到兩浙之後,必須要在寺院掛單常住,千萬別再露宿街市了,對您的身體不好。”

布袋仍然以偈回答:

我有三寶堂,裏空無色相。

不高亦不低,無遮亦無障。

學者體不如,求者難得樣。

智者解安排,千古無一匠。

四門四果生,十方盡供養。

陳居士明白他是在借事說禪,啟發自己,所以合十作禮道:“謝謝和尚開示,願和尚再留一些時日,以便我盡弟子恭敬之意。”

然而,當天晚上,布袋和尚將一首偈子寫在了陳居士家的門上,揚長而去——

吾有一軀佛,世人皆不識。

不塑亦不裝,不雕亦不刻。

無一塊泥土,無一點彩色。

工畫畫不成,賊偷偷不得。

體相本自然,清淨常皎潔。

雖然是一軀,分身千百億。

也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起,明州奉化縣城街頭,出現了一個沿街行乞的和尚。他踢踏著一雙破草鞋,敞著懷,露出一個圓圓的、大大的肚皮。他肩頭扛著一根曲曲彎彎的木柴削成的禪杖,杖頭挑著一隻布袋。他言語含混不清,經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語,講一堆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所以人們總是不知其所雲。他或橋頭,或當街,隨處坐臥,夜間隨便找個房簷、門洞,就是他呼呼大睡的地方……

有一天,時逢奉化城裏的集日。大肚子和尚來到街衢,見到集市上人們南來北往,擠來擠去,人頭攢動。他長長歎了一口氣,說道:

奔南走北欲何為?日歲光陰頃刻衰。

自性靈知須急悟,莫教平地陷風雷。

集市上的老百姓如何明白他話裏的禪機,照樣忙活自己的生計,做自己的買賣,沒人理會他。他又指著人群念誦道:

趨利求名空自忙,利名二字陷人坑。

疾須返照娘生麵,一片靈心是覺皇。

他每日這樣在街頭嘮嘮叨叨,也不管人家聽不聽,反正他總是說個不停。

有人問他:“和尚,你的法號叫什麽?”

他把那隻布袋拿出來,半吟半唱道:

我有一布袋,虛空無掛礙。

打開遍十方,入時觀自在。

一位書生問他:“為何時常背著布袋?”

他回答說:“包納乾坤。”

問話的書生在苦讀孔老夫子的“之乎者也”的同時,也曾經翻閱過很多禪宗語錄,所以對禪的機鋒頗為了解。他追問道:“意趣若何?”

大肚子和尚以偈回答:

圓覺靈明超太虛,目前萬物不差殊。

十方法界都包盡,唯有真如也太迂。

不用說,這個會說偈子的大肚子僧人,就是布袋和尚。

其實,就算他原來不叫布袋和尚,現在也是布袋和尚了——他出家離開縣城一帶已經二十多年,形象大變,已經無人知道這個大腹便便的邋遢和尚,就是當年長汀村的那個英俊少年。因為人們總見他杖荷布袋,就都稱他為布袋和尚。

他那隻布袋,的確叫人好奇。

他所有的用具,不管是水瓶瓦缽、木魚念珠,還是破衣裳、爛草鞋,統統貯於袋中,似乎應有盡有,永遠掏不完。他沿街遊走,無論見到什麽東西,也不管有用沒用,經常會討要一些,然後一股腦兒塞進他的布袋裏,卻總也裝不滿。

這身邊一具布囊,若能包得住古今未來,

何不將它打開,也好叫大家瞧瞧稀罕;

那手中半根木杖,業已撐不起上天下地,

應該索性放下,別隻顧自己嘻嘻歡笑。

初夏的一天,一個居住在縣江岸邊的年輕小夥子胡三江,從江中摸到了一條紅尾大鯉魚。中午,他剛剛將做好的魚端到餐桌上,還沒動筷子,忽然看到布袋和尚從街東邊走來。胡三江喜愛惡作劇,又見布袋和尚什麽東西都乞討,心中暗暗決定要戲耍他一番。當布袋和尚走到他家門口,胡三江喊道:“布袋和尚,我家的菜做好了,你要不要?”

布袋和尚自然來者不拒。然而,胡三江遞給他的,竟然是一條紅燒鯉魚!

中國漢傳佛教的僧人,為了體現大乘佛教的慈悲精神,從梁武帝時期開始,完全食素。出家人食用葷腥,被視為破戒,會被毫不留情地摒出寺院!

胡三江將香噴噴的紅燒大鯉魚送到了布袋和尚的鼻子底下,臉上露出得意的壞笑。

然而,他做夢也沒想到,布袋和尚一把拿起紅燒魚,毫不猶豫地張嘴咬了一口,然後眯著眼睛一笑,將整條鯉魚塞進布袋,揚長而去。

碧落片雲,長天孤月。

能棲物外,妙兮幽絕。

慣隱市廛,奇哉英傑。

隨行兮唯有禪杖布袋,

充饑兮何妨酒肉腥血。

別,別,玉殿瓊樓更加雪。

胡三江辛苦了半天才摸到的大鯉魚,忍了半天嘴饞才燒好的美食,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沒了蹤影,裝進了瘋和尚的布袋裏!本來想戲耍人家,卻反而被人家當猴耍,他就像王八碰到橋墩上,說沒地說,怨無處怨,一整天連飯都吃不下去——肚子裏早氣飽了。

第二天早起,胡三江發現自己昨天沒吃的白米飯變了味——夏日天熱,米飯存放了一整天,早已餿了。他剛要倒掉,忽然想到了什麽,詭異地一笑,原封不動地放到了太陽下暴曬起來……

等到中午,布袋和尚又從門前經過。胡三江又喊道:“和尚,米飯要嗎?”

布袋和尚咧開大嘴笑了:“胡施主,你總是這樣樂善好施。”

“那你將布袋口張開。”胡三江說著,將餿米飯端了出來,藏在背後。

布袋和尚很聽話,果然將布袋打開了。胡三江猛然把餿米飯倒入了他的布袋中。

那本來就餿了的米飯,經過一上午的暴曬,得十分厲害,不但長出紅絲綠毛,而且散發著一種又臭又酸的氣味,幾乎能把人熏一個跟鬥!

但是,布袋和尚卻毫不生氣,反而眯眯笑著說:“謝謝,謝謝胡施主的香米飯。”

胡三江一臉的壞笑,說:“既然是香米飯,那你就快些享用吧!”

布袋和尚說:“不急、不急,心急吃不到熱豆腐。”

過了一會兒,布袋和尚果然將布袋裏的米飯取了出來,並且真的吃了起來。

那是敗壞了的餿米飯啊,吃下去會胃痛拉稀鬧肚子的!然而,布袋和尚卻吃得津津有味,好像那米飯新鮮無比,極為美味可口似的。

果然,周圍散發著新鮮米飯的清香。也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了幾個饞嘴的小男孩,爭相向布袋和尚討要香米飯。布袋和尚就分給了他們一些,小兒們也吃得興高采烈。

本來在一旁竊笑的胡三江看傻了眼,等到布袋和尚他們吃完飯走遠了,他還在門口愣神。

過了幾天,胡三江與幾個青年夥伴找來一張粘網,又來到江邊打魚。他們的運氣太差了,折騰了老半天,活魚一條也沒撈到,漁網上反而掛了不少死魚。

這些魚肚子發軟,鱗片脫落,也不知死去多久了。

“媽的,這些死魚若是能活過來多好,咱們就可以美美地飽餐一頓了。”胡三江一邊從漁網上摘死魚,一邊說道。

這時,他一抬頭,遠遠看到布袋和尚的身影。胡三江與幾個夥伴耳語了幾句之後,其中一個小夥子衝著布袋和尚喊道:“布袋和尚,江水裏可好玩啦,過來戲水吧。”

布袋和尚還真的走了過去,放下布袋,挽起褲腿,下到水裏與他們相互潑水嬉戲起來。胡三江趁他不注意,悄悄溜上江岸,將那些死魚盡數裝進他的布袋之中。

布袋和尚大概隻顧著嗬嗬歡笑了,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鬧夠了,也累了,人們紛紛上了岸。布袋和尚拎了拎被死魚墜得沉甸甸的布袋,疑惑地說道:“奇怪,我放在這裏的時候明明是空的,此時怎麽鼓囊囊的?”

胡三江他們躲在一邊,捂著嘴偷著樂。

布袋和尚打開布袋口,看到半布袋死魚,傻乎乎地說道:“你們這些調皮搗蛋的魚兒,不在江裏遊水,跑到我的布袋裏幹什麽?”

“它們到你的布袋裏結夏呢!”胡三江調侃說。

布袋和尚居然點點頭說:“是的、是的,我們人能跳進江裏戲水,魚兒自然也就能鑽到布袋裏睡覺了。”

他有些瘋瘋癲癲地對那些死魚說:“喂、喂,山僧我已經從你們的江水裏出來啦,你們也不能再賴在我的布袋裏了!”

自然,那些死魚不肯從布袋裏出來——就算是活魚,也聽不懂他的話。布袋和尚像是無可奈何地說:“好吧,好吧。既然你們覺得布袋裏好玩,願意和貧僧做伴,那就在裏麵待著吧。”

說著,他像是得了什麽寶似的,背起半布袋死魚,笑眯眯而去。

胡三江等人抓耳撓腮也弄不明白,這個瘋瘋癲癲的布袋和尚居然不嫌死魚腥臭,難道他的布袋裏有什麽玄機,能夠化腐朽為神奇?

那一天,在城裏的十字街頭,胡三江他們一群小夥子圍住布袋和尚,非要看看他的布袋裏裝的都是什麽貨色,到底有什麽機關,隱藏著怎樣的造化神奇。

沒想到,布袋和尚倒是很大方,當著眾人將布袋抖了個底朝天,隻見從裏麵滾落的有吃剩的飯團、幹糧,有日用的針頭線腦,也有佛珠木魚、袈裟裹腿。他指著這些東西說:“看看,看到眼裏都不見。不看白不看,看了也白看。”

他將這些零零碎碎的破東爛西一個個拿起來,一一問人們:“這個是什麽?”

說來也怪,本來都是一些尋常物件,因為拿在他的手裏,似乎就別有寓意,人們都不知如何回答。不等人們反應過來,他已經放回到布袋裏。

都盧一個布袋,裏麵討甚奇怪?

困來且得枕頭,攜去亦無妨礙。

有時鬧市打開,多是自家買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