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在死亡的邊緣,看透了生存的意義(4)

這段話本來是看透一切之後淡然麵對的豪氣,可是出現在我的腦海中的那一瞬間,我沒有感到分毫的寬慰與淡然。相反,我體會到了一種徹骨透心的悲傷。

巨大的悲傷讓我擺脫了麻木混沌的狀態,我不能自已地哭泣著抬頭看向了前方。

不知何時,江兵兵、陳繼忠他們都已經遠遠走開,站在了離河邊十來米的岩石上方。隻有悟空獨自一人坐在我的麵前。當我看到他時,他的目光還依舊停留在漆黑的江麵上,深邃而悠長。

此時,我突如其來的哭泣聲打破了我們彼此之間不知道持續了多久的沉寂。

他的目光從江麵上收回來,落在了我的臉上。

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的眼神當中居然帶著一股濃烈到可以讓我一眼看出的蒼涼與悲哀。這種實在是太過奇怪詭異的眼神,讓我停止了哭泣。

我們就這樣簡單地對望著,不像是你死我活的仇敵,而像是兩個彼此依靠的老友。

在這樣無聲的交流中,悟空的雙膝一動,他站起身子,走向了我。

“抽煙嗎?”耳邊傳來了悟空低聲的問話,語氣前所未有的溫柔。

這個聲音破壞了那幾秒鍾對視給我帶來的平靜幻覺,讓我重新回到了殘酷的現實當中。

我又一次聽到了自己的哭泣。也不待我回答,他無聲無息地緊靠著我的大腿坐了下來,彼此間的距離近到我幾乎可以感覺他的呼吸噴在我臉上的溫熱。

我警惕地看著他,他卻沒有看我。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後,他從口袋裏麵掏出了一盒香煙,拿出兩根,並排叼在嘴上點燃,深吸一口之後,抽下其中一支,放在了我的嘴邊。

我緊緊閉上了自己的嘴。

“抽吧,抽吧,哎……”悟空手一動,香煙的過濾嘴輕輕碰了碰我的嘴唇,他語氣低柔地向我招呼了兩聲,話到最後,居然變成了一聲極為複雜的輕微歎息。

不知道為何,也許是這一聲不含絲毫仇恨的歎息打動了我,也許是那時我確實需要一根香煙來輕微麻醉,我居然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含住了那一根香煙。

兩股白煙從我們的嘴裏噴出,模糊了悟空的容顏,瞬間白煙又被呼嘯的江風吹散。

“你叫義色,對吧?”

為了維護自己最後的一絲尊嚴,我倔強地沒有回答,但是眼角卻突然一熱,眼前的一切又開始變得模糊。

悟空看著我,嘴巴張了一下,閉上;片刻後,又張了一下,閉上;再片刻,他再一次張開了嘴巴,這次張開的時間比前兩次都要長,長得讓悲傷的我心中升起了一絲不合時宜的好奇與希望。最終,他還是緊緊地閉上了嘴巴,然後在我膝蓋上輕輕地拍了兩下。

頓時,一種莫名奇妙的感覺狂湧而出,就像是一個顛沛流離、受盡冤屈的孩子在一個陌生的城市遇見了自己信任的大人。眼眶中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順著臉頰直流而下。

“哎……”一聲極為沉重的歎息從悟空的鼻孔裏麵發出,他再也不看我一眼,癡癡地望著江麵,像是看見了他追求一生卻永遠都去不了的桃花源,深情而悲傷。

這些年來,我經常會想起那一晚月色下、江濤邊,悟空當時的那種表情和眼神。我知道,當時他一定有什麽話想要對我說。可是,事後多年,我始終都沒弄明白,他當時想說的是什麽,又為什麽沒說。

直到最近這四五年,我才慢慢有些懂了,懂了悟空當時的心思,懂了悟空當時的眼神和他的欲語無言。

因為,這些年的人心險惡、世態炎涼、悲歡離合,於我這個年紀的江湖人而言,已經不再是簡簡單單的三個詞語,十二個漢字,它們已經變成了讓我痛入骨髓的生命體驗。

生命從來就是一段從“少年不識愁滋味,為賦新詞強說愁”走向“而今識得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的蒼涼苦途。

有些話、有些事、有些情,說不清也道不明。

煙頭的火光越來越暗,長長的煙灰在悟空的指尖凝集,然後跌落在褲腳。如同從石化中蘇醒,悟空的身形終於動了,他把手裏的煙頭輕輕彈向了水裏,目光也從江麵收了回來,但是他依然沒有看我,低頭挽著褲腳,說:“你還抽不抽煙?”

“……”

“真的不抽噠?”

悟空站起身來,莫大的恐懼中我抬頭看去。那一刻,我仰望著悟空。片刻的對視之後,他轉過身去。轉身的那一瞬間,星光照在了他的臉上,片刻之前那種柔腸寸斷的表情再也看不見分毫,他重新變回了平日裏那個殘忍冷靜的黑道大哥。

沒有任何的預兆,沒有絲毫的留念,他幹脆決絕地走向了前方,夜空中響起了他的大聲叫喊:“兵兵,你們過來,辦事!”

“啊,我不想死!……”渾身一軟,悲涼絕望的哭號從我胸腔最深處傳了出來。

江兵兵他們七手八腳地把我摁進了鐵籠。

那一種什麽樣的桎梏啊,跪在籠子裏麵,額頭頂在鐵籠的頂端,籠中的石頭摩擦著我屁股上的肉,一排排帶著細小尖銳凸起物的鐵條就像被燒紅的烙鐵一般,讓我的膝蓋銳利地疼。

冰涼的江水浸濕了我的褲管,腿上如同敷上了一層戰栗惡心的死人皮。籠子在下滑,我死命抓著岸邊的石縫土隙,拚盡全力地向上爬。

看著岸邊的憧憧黑影,我嘴裏發出了巨大的叫嚷:“我不想死啊!”

在自己的喊叫出口的那一刻,我居然清楚地察覺到自己化身成為了兩個人。一個在經受著煉獄般的痛苦,另外一個卻飄然物外,甚至還在內心中奇怪地問自己:這難道是我的聲音嗎?怎麽會是這樣地奇怪,這樣地陌生?

海燕救了我。車裏那個瘦高的人就是他。在我被關進籠子之後,他也下了車,就和悟空一起站在岸邊看著這一切,直到聽見了我最後的那一聲喊叫。

鎖上籠子之後,江兵兵就已經把鑰匙扔到了江裏麵。所以,我又在籠子裏麵待了很長一段時間,等著那個陌生人和陳繼忠一起開車去市區拿鋸子過來給我鋸鎖。

在此期間,我聽到一個自己依然在痛哭的聲音,可也發現了另外一個自己在觀察著眼前的一切。讓我感到很奇怪的是,悟空為了辦我,費了這麽大的心思,但是我看見,當海燕說出讓他放了我的話的那一刻,他居然沒有表示任何的遺憾與反對,稍一思索,他就答應了下來,灑脫得讓我難以想象。

隻不過,更加難以想象的是,把我放出籠子之後,悟空卻又握住了我的手,然後他擰斷了我的左手上的一根指頭,此時我已經感覺不到更多的痛苦,他給海燕說,海燕的麵子,他要給。但是,動了他兄弟,就要付出代價,何況他早就說過要我的一根指頭。他沒有食言。

海燕雖怒,卻無言。

行事果斷,順勢而為,絕不拖泥帶水、為庸人所擾,悟空能在江湖上有一席之地絕不是靠運氣。

海燕親自開車把我送回了家,一路上他還給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可是我一句都沒有聽進去。當籠子被人又從水裏抬起的那一刻,我就已經不太願意去聽別人的說話了,我在想著自己的事情。

蠟樣屈曲

那天淩晨回到家之後,我就沒有再說過話,既不睡覺也不吃飯,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屋裏,一坐就是一天。

母親說,她被我的樣子嚇住了。她打我,兩耳光打得我嘴角都出了血,我還是那樣坐著,沒有絲毫反應。

母親說,當時我的那種眼神,是她從來沒有見過的,談不上多空洞,但卻是絕對陌生的,這不是那個她從小養大的三兒子的眼神。

那個星期裏,母親請了道士,辦了法場,想請醫生,卻又不敢聲張,怕左鄰右舍知道我瘋了。那是一個不把精神病人當病人,而把精神病人當丟人看的年代。最後無奈之下,她想起了九鎮醫院已經退休的陳院長。他是個曾經留洋德國,學習精神與心理醫學的老醫生,“文革”時候從省城下放到了九鎮,“文革”之後也一直不願意再回到省城,就留在這裏,做了一個副院長,直到退休。

老人看了我的症狀,告訴母親,這個就是蠟樣屈曲,還很輕微,趁早送到大醫院就診還來得及。

蠟樣屈曲,多發於青少年時期,是最為常見的一種精神疾病,主要症狀表現為輕微的精神分裂、思想障礙、情感失調以及脫離現實的行為。患者的姿勢長時間固定不變,肢體任人擺布,即使四肢懸空或放在極不舒適的位置上也能維持很久而不主動改變,如同蠟做的人一樣。病因尚不明了,目前研究認為其發病機理是體內代謝障礙,而心理、環境因素起觸發作用。

母親快要崩潰了,她和父親商量著怎麽辦。從不喝酒的父親喝了一晚上的酒,告訴母親說明天就把我送到省裏去治病。

結果,第二天,我就醒了過來。

那個痛苦壓抑的我,在徹底想通應該怎麽去麵對這個世界之後,終於醒了過來。

在外人看來,那個星期的我是個精神分裂的瘋子,但隻有我才清楚自己的內心。他們永遠都不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為清醒、最為專注的一個星期。

在我的記憶中,那個星期我就坐在屋裏,一個人靜靜想著那晚的一幕幕,也想著我二十年人生中的一幕幕。

我想,這件事情由鴨子而起,鴨子走了,那麽悟空要辦的人應該是唐五,是唐五為鴨子出頭,可是悟空選擇了辦我!這是因為唐五比我強,辦我要比辦他容易。有些時候,對付老虎不一定要直接打,世界上沒有幾個武鬆,通常來說,敲敲山、震震虎是更好的選擇。

這件事本來說小不小,說大不大,都是老江湖的唐五和悟空卻為什麽偏偏要把它弄得這麽大,甚至要用我的命來玩?而且,那一晚為什麽海燕會在那裏?悟空要殺我,為什麽會喊上與此事無關的海燕在一旁觀看?

這些都是我想不明白的事情,可就是這些看似不符合邏輯的事情,救了我一命。

一年之後,我明白了其中的邏輯,隻有兩個字——利益。那一晚的我隻是一個代表著唐五和唐五背後勢力的不幸者。而悟空與另外那個人準備挑戰這個勢力,我就是悟空送給那個人的投名狀。

我想,自打流以來,我就和其他流子不大一樣。

為了兄弟,我可以散盡金錢,可以去辦熊“市長”,可以單槍匹馬地去砍闖波兒,甚至可以兩肋插刀,流血犧牲。

我不會像其他流子一樣橫行霸道,隨意欺負他人;我也不會隻在背後說看誰不順眼;我更不會為了一點點利益向所謂的大哥低頭哈腰、奴顏婢膝。我認為在道德上我比其他的流子更加高尚。

在那一個星期裏,我想通了,這些都沒有用。這是一個瘋狂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上,高尚的人值得讚揚,但是他們活得太艱難;活得滋潤的人,隻會是那些強大的瘋子。

1990年底,屬於我的時代也開始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