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在死亡的邊緣,看透了生存的意義(3)

我沒有暈,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蒙蒙矓矓、模模糊糊的,所有的聲音都變成了嗡嗡一片的悶響,可眼前的一切又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我看見本來已經遠遠走開的彪子和小虎又轉身跑了過來,彪子巨大的身軀擋在了我斜前方,幾乎一把將江兵兵推翻在地上。

小虎筆直地站在彪子身旁,陳繼忠和那個陌生人以及開車的那位司機都站在了他們旁邊,所有人都在麵紅耳赤地說著什麽。

聲音開始慢慢變得清晰:“江兵兵,我操,我告訴你,這個事坤哥會找你……*……你動試試看……別****磨嘰……你來啊!”

“……王坤……這是大哥交辦的,來啊……老子遲早……小雜種……”

“都別……哎呀……搞什麽****……都是兄弟……”

當時我以為是江兵兵那一腳太重,把我踢暈乎了。我沒有想到,從那天開始,我的左耳差不多就成了一個擺設。

就在他們爭吵時,從正對著我的方向射來兩道亮光,由遠而近,隨著路麵的顛簸不平,在眼前這些人的身上跳躍。

我的心狂跳了起來,悟空來了,我的結局馬上也將隨之到來。

身體之中好像突然燃起了一把大火,所有的水分都被燒幹。喉嚨一陣陣發緊,仿佛有一塊又粗又硬的骨頭卡在了那裏,嘴巴裏麵也開始變得極為幹燥,不久前流入口裏的鮮血少了唾液的中和,鐵鏽的味道越發濃重起來。

在極度恐懼當中,我的腦海裏居然又不可抑製地升起了一線愚蠢的希望。我希望王坤能夠坐在車子裏麵。如果他能來,今天我就不會有太大問題了。他就算是死,也一定會救我,我有這個信心。

我再也無心理會麵前的幾人,抬起頭,望向了那片光芒。

隨著馬達聲的熄滅,天地之間再一次陷入了濃烈的黑暗。

我依舊堅持著,堅持著看向那個我根本看不清的地方。在我的堅持中,強烈車燈光造成的短暫失明漸漸消失,所有景象在我的眼前緩緩鋪展開來。

車子停在了離我十來二十米的一片平地上。我最先看到了坐在前方的司機,然後又看到了後排兩點忽明忽暗的火光,順著火光,我再看到了兩個好像正在交談的人。

右邊的人被司機擋住了,左邊的人高高瘦瘦,看上去很像是王坤。

那一瞬間,巨大的喜悅鋪天蓋地席卷而來,籠罩了我。

今晚我所遭受的一切都已經不再重要,被人砍一刀、踢幾腳這都不是什麽太大的痛苦,我本來就是一個流子,這也應該是我的生活。何況,我曾經用同樣的手段去對付別人,闖波兒、市裏人、熊“市長”……這些人倒在我的腳下時,他們受到的傷害並不會比我今天受到的小。

這也許是我應得的報應。

甚至,就連片刻之前羞辱我,讓我恨之入骨,發誓要殺他全家的江兵兵,我也都不再那麽痛恨了。他這麽囂張,我又何必去理他,何必再去結下一段解不開的深仇。終有一天,他會遇到另外一個比他更囂張的人,到時候他的報應也就會到來。

王坤來了,既然王坤來了,那麽我所遭受的屈辱與痛苦,就都算了吧。讓我回到家中,躺在那張寬大柔軟的床上,幾天之後,身體上的這些傷痛都會慢慢消失,所有的事情,都會像是從來不曾發生一樣。

我,也還會是小鎮上那個嘴叼香煙、走路一搖三擺的我。

直到今天,我還會經常想,如果那一天車上的那個人真的是王坤,我可能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

我也許就不會再打流,一次這樣的經曆就已經足夠了。大難不死、浪子回頭的我會娶一個心地善良的老婆,然後有了一個聽話的兒子或者女兒,開一爿小店,閑暇時看看武俠小說和動畫片,有興趣了自己還畫兩筆。見到別人打架,我就會帶著兒女們遠遠躲開,然後告訴我的孩子,不要學那些人,不要去打流,那些人都沒有好下場……

但是,一切都是宿命,就在我一生最為脆弱、最為怯懦、對於打流最為悔恨的時刻,老天沒有給我回頭的機會,反而將我推向了另外一個極端。

它讓我在糊糊塗塗地過了十年之後,徹徹底底地明白了自己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時間一分一秒地消逝,我望眼欲穿,車子裏麵的人卻始終都沒有下來。

當我的思緒開始不受控製地胡思亂想時,右邊的車門終於打開了。那個始終被司機擋住的人走下了車。

這樣近的距離,月亮與星星的亮光不足以使我看清他的相貌,但是從這個人的身形來判斷,我還是認出了他就是悟空。

悟空俯下身子,將頭探進車廂,和車裏人說了一句什麽,這才關上車門,對著我們這邊走了過來。

江兵兵、陳繼忠、彪子、小虎,所有的人都對著悟空迎了上去。

我有些不明白,我依舊死死盯著車裏。

我不明白為什麽王坤不下來,難道不是他?不會啊,高高瘦瘦,這麽熟悉的身形,不是他還是誰?那他為什麽不下來?哦,他也許是在整理褲腳、係鞋帶或者交代司機。他應該馬上就會下來了。

“大哥,來了啊!”

“大哥!”

“大哥!”

“大哥!”

江兵兵他們的招呼聲此起彼伏,我卻充耳不聞,看著遠處的車子,直到彪子的那句話響起:“大哥,坤哥呢?”

聲音傳到耳朵裏麵,還是有些模模糊糊,聽不太清,但是王坤的名字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有事,不來了。”已經走到了麵前的悟空頭都沒有偏一下,嘴裏回答著彪子,眼睛卻盯著我。

我的目光不再看向車那邊,我好像看著悟空,但又好像不是。我隻是想笑。

我笑我這一生,我笑這個世界,我笑所謂的兄弟,我笑所有的一切。

王坤居然來都沒有來!他是悟空最得力的手下,他怎麽會不知道今天辦的人是我?他居然沒有來,哈哈,兄弟,這就是一把菜刀割在指頭上,喝了一碗血酒,身體裏麵流著彼此血液的兄弟!哈哈,喝酒、泡妞、打架、扯淡、開玩笑,都是那樣地開心,可是現在他來都沒有來。我還天真地覺得他會來救我,兄弟!哈哈!

我抬頭看著悟空,他那格外寬大的額頭被月光照得像是打了一層油,又光又亮,眼窩和鼻翼附近卻是一片漆黑,令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弄死我唦!”我挑釁地笑著說道。

悟空沒有回答我,但是從他臉龐的黑暗處,我看見兩排白森森的牙齒露了出來,悟空笑了,笑著看了我兩三秒。

“都準備好了唦?”悟空將目光從我的臉上挪開,越過我的上空,投向了犀牛形狀的巨岩邊那片滾滾流水。

“大哥,早準備好了。”江兵兵的聲音第一時間響起。

“嗯。”輕輕哼了一聲之後,悟空擦著車頭,走向了江岸。

陳繼忠和那個陌生人快步上前,一左一右地扶起了我,江兵兵指指點點地跟在悟空身後,走向了前方。

“三哥……”小虎和彪子的喊聲同時響起。

我回頭望了過去。

那是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畫麵,在月光下、濤聲中,小虎和彪子這兩個人高馬大的東北漢子站在那裏,他們的肩膀都在劇烈地顫抖,臉上居然已是淚雨滂沱!

還沒有等我暈乎乎的腦袋想清兩人臉上表情所代表的含義,我的腋下和腰間就放上了四隻手,這四隻強壯有力的手掌半托半拉,使我的雙腳微微離開了地麵,跟在悟空身後,朝著河邊走去。

“三哥……”

“三哥,好走!”

身後傳來了小虎幾不成聲的悲泣與彪子撕心裂肺的狂喊。

我試圖扭過頭去看看,卻未能成功。因為,我感覺自己的雙膝在兩人的悲呼聲中,突然一軟。陳繼忠用力一拉,讓我差點跌倒。

兩個人情緒極為激烈的喊聲,如同一把鋒利的錐子,在我猝不及防之下,刺破了我牢固的鎮定和倔強。恐懼就像漫天洪水,順著那個破洞傾盆而下,將我淹沒其中。

我想,我已經意識到了那個結局。

我想要開口問問陳繼忠,嘴巴張了幾次,卻發不出一點聲音;我想要站直了行走,雙膝卻好像陷入淤泥,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陳繼忠,你們要怎麽搞?是不是要淹死我?是不是?啊嗚……”不知道作了多少次努力,我終於說出了話,可是那個聲音卻好像完全不屬於我,尤其是最後那個奇怪而陌生的、不知道是哀號還是呻吟的怪音。

陳繼忠低著頭,整個人的姿勢沒有絲毫改變,我卻感到他放在我腋下的手掌突然一緊。我無力地看向了那個同樣攙扶著我的陌生人,在我扭過頭去的那一瞬間,我發現,他移開了原本看向我的目光……

沉塘之殤

我坐在岩石的邊緣,拍岸的江水不斷濺在我的雙腿上,冰涼徹骨,我卻毫不在意。在我的後背,我所依靠著、讓我能夠坐直的東西,是一個一平方米大小的鐵籠,籠子裏麵放著幾塊大石頭。

生活中,我經常聽到一些漂亮年輕的小女孩,在看見老鼠的時候會帶著些許嬌嗔花容失色地說:“嚇傻了。”

但是,那不是嚇傻了,那隻是嚇了一跳。

我才是被嚇傻了,真真正正地嚇傻了。因為三分鍾之前,我看到了那個早就已經擺放在這裏的鐵籠子。我知道那是做什麽用的。當我認出那個東西的那一刻,我懂了彪子和小虎眼裏的淚,懂了悟空那居高臨下的一笑。一路上纏繞著我,讓我不得安寧的可怕“未知”也徹底明朗起來。

千百年以來,在九鎮,如果出了一個蕩婦,哪怕這個“蕩婦”是被人強奸,那麽等著她的隻有一個下場:她的身上會綁上幾塊石頭,由那些原本疼她愛她,此刻卻恨她、厭她、恥於與她為伍的家人們親手送入一個竹子編的篾籠,然後再親手將她永遠地沉入水底。

這即是所謂的“沉塘”。

今晚,我成為了一個“蕩婦”。

這是我做夢也不能預料到的事情。我更加不曾想到的是,原來悟空真的這麽絕!

我想,我與那些自古以來深埋塘底的冤魂唯一的不同是,她們死後,篾籠會腐朽,她們終會自由,而鐵籠將永遠囚困著我。

有人說,人死之前,會想起一生中愛過的那些人;也有人說,會想起一生中做過的那些事。我真的很羨慕那些人,羨慕他們麵對死亡時依然能夠保持住那份回憶與思索,這無疑讓他們的死亡平添了一些浪漫。

可是,當我麵對著即將降臨的死亡,努力嚐試著回憶和感懷些什麽的時候,卻發現自己根本就做不到。我隻是渾渾噩噩地坐在那裏。

更加奇怪的是,當坐了不知多久後,我的腦海中無緣無故地出現了不知哪裏看到過的一段話:“花開,然後花謝;星星閃爍,也總有消失之日;不管是這個地球、太陽、銀河係,還是這個浩瀚的宇宙都會有死的一天。人類的一生,與這些相比的話,不過是一眨眼那麽短暫而已。在那樣短暫的時光中,人們誕生、歡笑、流淚、戰鬥、受傷、歡喜、悲傷……憎恨某人,愛上某人,這些都是刹那的邂逅,然後任何人都會進入名為死的永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