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鼠疫》:保衛生活的故事

——讀加繆《鼠疫》

我反抗,故我存在。

——加繆

一個天性美好的人,一粒靈魂純正的種子,日日夜夜受困於令人窒息的菌塵中,他將如何選擇生命姿態?如何保證人性的正常不被篡改和扭曲?不被周遭強大的惡所吞沒?

逃走是簡易快捷的方法,也是一條消極而危險的道路,因為隨時有被瘟神從後麵追上並殺死的可能。且逃走本身是可恥的,它意味著“存在”的缺席,意味著把配屬給自己的那份苦難留給了同胞,由此而生的自鄙與罪感足以將一個稍有尊嚴的人殺死。正確的選擇是:留下來,抗爭,直至最後。“挺住意味著一切!”(裏爾克),惟有挺住,才能保衛人的尊嚴和生命權利。“挺住”,既是生存,也是意義;既是方法,亦是本體。

麵對恐怖和法西斯瘟疫的肆虐,加繆的立場正是堅守與反抗。他參加法國的地下抵抗組織和各種人權活動,領導《共和國晚報》、《戰鬥報》,既反對納粹主義、痛斥政治暴力,又譴責不負責的虛無論調。他高呼:“第一件事是不要絕望,不要聽信那些人胡說世界末日!”“讓我們宣誓在最不高貴的任務中完成最高貴的行動!”不僅如此,他還在小說《鼠疫》中,為主人公——裏厄醫生及其朋友選擇了這一平凡的“高貴”。

加繆有兩部著名小說:《局外人》和《鼠疫》。前者披露的是人在生存中麵對的荒謬:主人公默爾索性情內向、不諳世道,他逃避被謊言層層修飾的生活、拒絕被習俗操縱的行為模式和規則係統,盡管與外界疏離,但他的“反常”還是激起了社會的敵意和憤怒。在稀裏糊塗卷入一起命案後,他被判處死刑,法官最大的指控不在於殺人,而是他在母親下葬時“竟然不哭”:“我指控這個人懷著一顆殺人犯的心埋葬了一位母親!”這是來自集體大本營的指控。默爾索死於社會評價,而非自己的行為本身。加繆以主人公的毀滅揭示了“荒謬”的深意:這世界竟容不下一個按自己邏輯來生活的人!任何想溜出界的“局外人”都難逃“界內”的追擊和懲罰!所謂秩序,竟是靠絞殺異己來維持的。作者把小說主題概括為一句話:“在我們這個社會裏,任何一個在母親下葬時不哭的人都有被判死刑的危險。”

默爾索並非一個乖張的異化人,他隻是“自己”而已,被毀滅是因為他拒絕被同化。在眾寡懸殊的格局中,他選擇了自我和反叛即等於選擇了毀滅——物理上他失敗了,但精神上他是贏的,他用冷蔑告別這個世界:“我覺得我過去是幸福的,現在仍是”。

在揭示“荒謬”上,《局外人》取得了巨大成功,但被毀滅畢竟不合乎加繆的意誌和理想,他熱愛生命,對個體永遠抱有美好的祝願,無論在感情還是理性上,都希望看到出路。於是,就有了下一部小說:《鼠疫》。如果說,《局外人》呈現了“荒謬——反叛——毀滅”的話,那麽《鼠疫》則完成了這樣的價值邏輯:“荒謬——抗爭——集體抗爭——得救”。在《局外人》那裏,“荒謬”作為現實的起點被提出,反叛者孤立無援,“人”被世俗規則判處了死刑;而《鼠疫》旨在維護“人”的價值和前途,證明自在的合理。前者側重於荒謬而殘酷的生存真相,後者則聚焦於“反抗”“誰來反抗”“如何反抗”等係列主題。

“荒謬”,既是哲學意義的高級矛盾,又是現實生存的基礎糾結。

加繆說,“我隻知道談論我所經曆的事。”那麽,像“鼠疫”這樣的生命災難是加繆親曆的嗎?沒錯,“荒謬”的日常生態就是“鼠疫”;權力犯罪和戰爭就是“鼠疫”;政治製造的貧困和愚昧就是“鼠疫”;迫害人權、鏟除異己的惡性統治就是“鼠疫”。杆菌可以殺人,而獨裁恐怖、種族歧視、個人崇拜、政治烏托邦、國家主義、民族主義、納粹法西斯、意識形態……都會致人死命,且殺得理直氣壯、道貌岸然。正是這些政治毒液使世界變得混亂而瘋狂,摧殘著人類的和精神。顯然,加繆重視的並非生物學上的鼠疫,而是社會領域的“杆菌傳染”。

40年代的某一天,災難直撲向了一個叫“奧蘭”的平庸小城。一場格殺毋論的鼠疫訇然爆發。在一名叫“裏厄”的醫生帶領下,人與死神驚心動魄的對峙開始了——

混亂、恐懼、絕望、逃散、待斃、乞求……人性的複雜與多棱、本能與理性、卑鄙與高尚、齷齪與正直、怯懦與尊嚴,皆暴露無遺:投機商科塔爾的貪婪和受虐快感,他為危機的到來而歡呼;以神父巴納魯為首的祈禱派,主張逆來順受,視瘟疫為人類應得的懲罰,最終自己送了命;將對一個人的愛轉化為對同胞之愛的記者朗貝爾(為了遠方戀人,他欲隻身逃走,但在與裏厄醫生告別的最後一刻改變了主意,留在了死亡之穀);民間知識分子塔魯,他對道德良心的苦苦追尋、對人類命運的憂患,使之一開始就投身於戰鬥,成為醫生最親密的助手和兄弟,他的犧牲是所有死亡中最英勇和壯烈的一幕:“無可奈何的淚水模糊了醫生的視線。曾幾何時,這個軀體使他感到多麽親切,而現在,它卻被病魔的長矛刺得千孔百瘡,被非人的痛苦折磨得不省人事,被這從天而降的仇恨妖風吹得扭曲失形……夜晚又降臨了,戰鬥已結束,在這間與世隔絕的房間裏,這具已穿上衣服的屍體上籠罩著一種驚人的寧靜。他給醫生留下的唯一形象就是兩隻手緊握著方向盤,駕駛著醫生的汽車……”然而,這不是普通的汽車,而是一輛冒著煙、開著射燈、以“刺刀”的意誌全速衝向瘟神的戰車——正是這同歸於盡的決心令對手感到了害怕。

裏厄,一個率先發起保衛生命、保衛城市運動的醫生,一個有著強烈公共職責和義務感的人道主義者。他不僅醫術高超,也是這座城市裏對一切事物感覺最正常和最清醒的人。他臨危不懼,始終按自己的信仰和原則來行事,他本人對取得這場戰鬥的勝利一點也沒把握,但其全部力量在於:他知道一個人必須選擇承擔,才是有尊嚴和有價值的!他知道為了生活必須戰鬥,必須為不死的精神而戰,為共同體的命運和榮譽而戰——即使在最親密的戰友塔魯倒下時,他也毫不懷疑和動搖。這信仰是生命的天賜,是地中海的波濤和陽光、是深情的母親和妻子用愛教會他的。他不膜拜上帝,他相信天地間唯一的救贖就是自救,唯一的支柱就是人的脊梁。

良知、責任、尊嚴、理性、果決、正常的知覺——正是這些材料和元素,雕塑了一群叫“裏厄”的頭顱。正是醫生、職員、記者這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而不是什麽市長、議員、警察等國家零部件),以結實的生命分量、以情義豐滿的血肉之軀築就了奧蘭的精神城牆。

故事最後,是裏厄收到妻子去世電報的情景(而小說開頭,是丈夫送病重的妻子去火車站)。讀它的那一刹,我覺得眼眶潮濕了,仿佛又看到醫生那瘦削的微笑——這淒憊的笑每天都寫在那張臉上。

當她回到屋內時,兒子手中已拿著一份打開的紙。她看了他一眼,而他卻固執地凝視著窗外正在港口上演的燦爛早晨。

老太太叫了一聲:“貝爾納”。(醫生名字)

醫生心不在焉地看了看她。

老太太問:“電報上說什麽?”

醫生承認:“就是那件事……8天前。”

老太太把頭轉向窗戶。

醫生沉默無言。接著他勸母親不要哭。

在心裏,我向那個沉默的男人致敬。加繆說過:“男人的氣概並不在於言辭,而體現於沉默。”裏厄,加繆心目中的男人,山巒般的男人。

閱讀這部保衛生命的故事,我耳畔時時響起兩座紀念碑式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神山上飄來——

“人可以被毀滅,但不能被打敗!”(海明威)

“我拒絕人類的末日。因為人類有尊嚴!”(福克納)

它們仿佛在為裏厄們的戰鬥作著畫外音式的解說。我明白,這是普羅米修斯在懸崖上服刑的聲音,這是西西弗斯推動滾石的聲音。正是這聲音,捍衛著人類最後一線生機與榮譽。

“二戰”過去了。“文革”過去了。“鼠疫”消失了嗎?加繆過時了嗎?

當然不。隻要人類生態中還存在荒謬,還滋長那些腐壞人性和道德的因子,還蔓延那些侵蝕文明和秩序的邏輯,“鼠疫”的陰影即時刻縈繞著人,威脅著正常生活,侵蝕著我們的肌體和靈魂。

“鼠疫”病菌的數量和發作率一點沒隨殘酷年代的結束而式微,它分布得更細密、隱蔽,更深入骨髓了。它已撤離生活麵貌的表層,滲透到日常程序和細胞核裏去了。很多時候,我們覺不出生活有病,覺不出周圍環境和細節有何異樣,並非肌體免疫力之增強,而是我們已染上了鼠疫中最可怕和凶猛的一種:“麻木”杆菌!(魯迅小說中的“圍觀殺人”和“人血饅頭”描述的即該症狀)是因為我們在長期的抱怨和無能為力中——已像癮君子般習慣了嗬欠連天、昏昏欲睡的狀態。人的悲劇和可憐即於此:常識被廢黜,喪失了運用正常邏輯判斷和行動的能力。

災難本是最好的課本,不幸的是,大劫之後,人們往往隻顧喜慶,隻忙著請功,隻盼著傷疤早日痊愈,卻將皮開肉綻的痛史給忘淨了。這樣的情形讓裏厄感到憂心——

“他們如醉如癡,忘了身邊還有世界存在,忘了那些從同一列火車上下來而沒有找到親人的人……”黃昏的街頭,幸存者盡情狂歡,“鍾聲、禮炮、音樂和震耳欲聾的叫喊……當然,亦有一些看起來確實神色安詳的漫步者。實際上,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是在自己曾受苦的地方進行著一種微妙的朝聖。他們不顧明顯的事實,不慌不忙地否認我們曾在這樣的荒謬世界中生活過,否認我們經曆過這種明確無誤的野蠻,否認我們聞到過這種使所有活人都目瞪口呆的死人氣味,最後,他們也否認我們都曾經被瘟神嚇得魂飛魄散。”

這與魯迅說的“久受壓製的人們,被壓製時隻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隻知道作樂”有何二致?

關於“鼠疫”和這個生存共同體的關係,小說在結尾已作了預言——

“裏厄聽著城中震天的歡呼,心裏卻在沉思:威脅歡樂的東西始終存在……鼠疫杆菌永遠不死不滅,它沉睡在房間、地窖、皮箱、手帕和廢紙堆中耐心地潛伏,也許有朝一日,瘟神會再次發動它的鼠群,選擇某一座幸福的城市作為葬身之地。”

正是從該意義上,我們認定加繆和他的作品不會過時,隻要世上還有荒謬,還有現實或潛在的“鼠疫”威脅,我們就需要加繆和他的精神、他的醫學方法、他的裏厄和塔魯們。

在《反抗者》中,加繆提醒在荒謬中掙紮且決心反抗的人們:

“反抗永遠不是一種浪漫主義,相反,它支持真正的現實主義。若它要求一種‘革命’,那它為的是生命而不是反對生命。這就是它為什麽首先依靠最具體的現實:職業、村莊、存在物與人的跳動的心髒……至於政治,它應屈從於這些事實。”

挽救奧蘭城的不是政治和口若懸河的政客,而是醫生、記者、職員、工人這些最具體的崗位與合格的勞動者,是裏厄們跳動的心靈和手腳。

2000年1月

(補記:2003年“”期間,我再次意識到加繆《鼠疫》的前瞻與深刻。在我眼裏,那場災難從爆發到結束,幾乎演繹了《鼠疫》故事中的所有細節和邏輯。當時,這也是我極力向朋友推薦的閱讀。)

海因裏希·伯爾

(1917—1985)

德國著名作家。生於科隆,二戰期間曾被迫入伍、負傷。1947年開始寫作,參加“探討一切當代問題”的“四七社”,並成為戰後“廢墟文學”的代表。主要作品有小說《野蠻時代的故事》(1947)《我的昂貴的腿》(1948)《列車正點到達》(1949)短篇小說集《流浪人,你若來到斯巴……》(1950)長篇小說《亞當,你到過哪裏》(1951)《九點半鍾的台球》(1959)《小醜眼中的世界》(1963)《與一位女士的合影》(1971)《喪失名譽的卡塔琳娜》(1974)《保護網下》(1979)等,並有大量文論和自傳體隨筆《愛爾蘭日記》。

戰爭、極權、暴力、惡性政治、人的異化、百姓疾苦……是伯爾關注的焦點。鑒於“他一生都在同人類的缺點做鬥爭”,尤其對納粹意識形態的清算、對人道主義和理性精神的弘揚,他被譽為德意誌的良心。1972年,為表彰其作品“具有對時代廣闊的透視和塑造人物的細膩技巧,並有助於德國文學的振興。”他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

1971年,伯爾任國際筆會主席。1985年病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