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茶園悠夜 (1)

你現在說的話,在這四百年中,我早已想了一萬遍。她是變了,不再是狐狸,不再是我的妹妹。可是,我沒有變……也沒有忘記。

雨後的星空格外澄澈。清風飄蕩在寂靜的山穀中,依山而成的茶園裏,新葉婆娑。

“你給我站住——”一聲怒喝敲碎了夜的寧謐。

“偏不。”一個調皮的聲音立刻回答。

“死、死、死狐狸——你、你、你……”

“有本事你就追上來啊!來啊來啊!”

在追逐的人,已經上氣不接下氣,調皮的聲音卻依然調皮。

“你、你、你這個沒骨氣的狐狸!”薇香不得不停下來,捂著疼痛的肚子喘息,“有本事你站住——堂堂正正和我決鬥!”

“哇哈哈哈——你以為本大仙是傻瓜嗎?”前方的身影一晃,又躥出去老遠。

“東窗事發,你就在腳底抹油開溜,你到底是不是男人?!”薇香跺跺腳,提高聲音罵起來。

前麵的人影一僵,似乎無限驚訝地站穩了,緩緩回頭,“當然不是!本大仙是狐仙——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我要是男人,這事就歸公安局管,用不著勞駕你了!”

“呸呸呸!你這個貧嘴的死狐狸,受死吧!”薇香喘過氣,從腰間抽出一條銀色的長索,向狐狸一拋,那道索便如同疾風迅電一般纏在狐狸身上。

年輕的男子低頭看著周身纏繞的銀索,歎了口氣,“小妹妹,我的名字是春空,你一直‘狐狸’長‘狐狸’短的,傳到親戚耳朵裏,我會很沒麵子。”

“誰是你家妹妹?”薇香不客氣地哼了一聲,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深色木牌,朗聲道:“我是城隍代理人,溪月堂的龍薇香!”

風撥開樹梢,月光照亮了年輕人的臉。他的相貌有一種奇特的美,秀氣中帶著一絲狡黠,沉靜中透著一股靈動,這些完全矛盾的氣質在他的臉上自然結合,讓他的容顏帶著獨一無二的魅力。此時,這俊逸的麵龐上滿是詫異,“你是龍家的人?冥界拂水公的後代?”

薇香沒搭話。她肩頭的蜥蜴小留順著背包帶爬了下去,從包裏掏出一麵鏡子,對著年輕人晃晃。鏡麵中留下一個玄色狐狸頭,不停地眨著眼睛裝天真。“薇香,就是他了!時常在村民家裏偷東西,還栽贓給別的狐狸!”

“嘁!落網了還這麽不老實。”薇香接過鏡子看了一眼,嘀咕一句,把鏡子收回背包,一邊走向年輕人,一邊說:“壞消息是,你的行為違反了《妖魔鬼怪行為守則(第五百五十六版)》第三條:不得涉足人類的生活。好消息是,你是我收服的第十個妖怪——恭喜!為了紀念我收妖數量突破個位數,我可以幫你實現一個未了的心願。快說吧。”

春空偏著頭,仿佛是認真地想了想:“……呃……”

“醜話說前頭,如果你要讓我放了你……嘿嘿,我勸你別浪費願望。”

“呃——”春空向另一個方向偏了偏頭,斜睨著夜空,又想了想,“仔細想來,世上還沒有什麽事情是我不能獨立完成的。”

“吹牛吧你!”薇香走到他身邊,摸出一張吸妖符,對準了春空的額頭:“你要是不說,我就不等了。”

春空的眼中忽然流露出顯而易見的笑意,“真是粗心大意、沒有耐性的小丫頭——邃塵大人的後代如此不濟,我都要替他難過了!”

“收!”薇香大叫一聲——可惜她的警惕性發作太遲,春空不知用什麽方法霎時抖開了身上的銀索,從薇香頭頂一躍而過,飛上遠處的樹巔。

薇香的收妖符“撲”一聲自動疊起,化為一團青煙。

“可惡!浪費了……”她咬牙切齒地衝樹梢的春空揮舞著拳頭,“你知不知道這個吸妖符有多珍貴——?!”

狐狸爽朗的笑聲聽起來無比刺耳,“你知不知道我說的邃塵大人是誰?他是你們家第12代,比你強10倍——當我還是一隻小狐狸的時候,他都拿我沒辦法。更不用說現在的你!”

“追!”薇香一抬腳,卻狼狽地摔倒在地——銀色的縛妖繩不知何時纏在了她的足踝。

“哇哈哈哈哈——”狐狸狂妄的笑聲越來越遠。

等到薇香和小留手忙腳亂地解開縛妖繩時,狐狸早就失去了蹤影。

茶園隻剩下一片風聲。

“好歹你也是拂水殿未來的殿君……嘖嘖嘖,被一隻狐狸耍得團團轉——”

“老板,你能不能換句台詞?不要總是強調這一句!”薇香用力地洗著衣服上的泥巴,狠狠地瞪了悠然自得的樓雪蕭一眼,“世上那麽多通情達理、配合工作的妖怪,你都交給其他代理人,非要我來對付這個老不死的狐狸。”

樓雪蕭輕輕一笑,“要是能對付了他,才證明你有本事嘛!”

“這個劣跡斑斑的狐狸可是城隍黑名單上排名前10的死賬!”薇香用力擰幹衣服上的水,憤憤不平地抖開了,晾在小院裏——為了等著狐狸再度出現,她暫時借宿在民家。

樓雪蕭的麵紗抖了抖,似乎有什麽話要說,猶豫片刻才道:“你以為,他迄今逍遙,是因為曆代城隍和代理人的能力不夠?”

“難道還有隱情?”

“當春空違背妖界的戒律,開始幹涉人間的事務時,我讓你的祖先邃塵收服他——從能力上來說,邃塵對付他,無異於牛刀殺雞。”樓雪蕭歎息一聲,“可是邃塵卻放過了他——後來每一位來收拾他的城隍代理人,都選擇把這個包袱留下。”

薇香的眼睛微微瞪大,“我們可是城隍代理人!怎麽能跟妖怪妥協?!”

樓雪蕭若有所思地偏著頭說:“也許春空有些特別?”

“再特別也隻是妖怪!”薇香高高挑起的眉梢洋溢著不服輸的神氣,“我倒要見識一下這個狐狸除了狡猾之外還有什麽手段,竟讓那麽多城隍代理人铩羽而歸。”

無風之夜,月光格外安詳。

茶園中不知何處傳來清冽的笛聲,曲調本不該悲傷,音符卻包裹著淒綿。一曲終了,吹笛的人緩緩吐氣,一聲歎息也隨之溜出胸腔。

月光下一個玲瓏的影子在搖曳,幾下便來到近前。

“閣下好雅興,”薇香淡淡一笑,“隻是閣下對這曲子似乎有些誤解。”

春空把笛子插到腰間,也笑了笑,“什麽叫做‘誤解’?不過是一些人拿自己的解釋當作標準,去衡量別人的理解——其實,這世間隻有不同的理解,沒有誤解。”

“那麽你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又是怎麽理解的?”

春空漠然地看了薇香一眼,“今夜月色澄明,我們都有閑暇,要不要講個故事解悶?”

“好啊,”薇香的眼睛一眯,道:“我先開始好了——從前有一隻狐狸,不斷糾纏一個人類少女。無論這個少女輪回幾次,他都會找到,然後……”

“人類少女?”春空哈哈大笑,仿佛薇香認真的態度十分可笑。他笑了很久,直到看見薇香蹙起眉頭,才緩緩說:“她是我妹妹。”

薇香看著他認真的眼睛,靜靜微笑。“哦?是這樣嗎?”她的口氣仿佛在談一件無關緊要的事,“好吧——那就把你妹妹為什麽會是一個人類的來由講給我聽聽吧。”

春空盯著薇香的眼睛看了片刻,看出她並沒有耐心和誠意,但他還是深吸了一口氣,輕歎一聲,“我妹妹叫作春星。大約四百年前,我們一起在山野裏遊玩,遇到獵人。她為了救我,被獵狗咬死了。”說到這裏,他微微垂下頭,閉上眼睛,“我一直追隨著她的輪回,隻是不想讓她再受到傷害……”

“這樣做有意義麽?”薇香冷冷一哼,“一旦輪回,過去種種都成了曆史。即使你再怎麽補償,她也不會明白你的用意——她沒有關於你的記憶。”

春空仰頭看著月光,笑得溫柔,“你現在說的話,在這四百年中,我早已想了一萬遍。她是變了,不再是狐狸,不再是我的妹妹。可是,我沒有變……也沒有忘記。”

月還是四百年前的月,天還是四百年前的天,他還是四百年前的他,這一切都沒有變。春星不過是在人間換了身體,樣貌上有一點小小的差異又怎能算作改變?她的眼睛還是那麽明亮,脾性還是那麽溫柔,笑容還是那麽歡快。看著她的笑臉,百年歲月輕易便過了。即使再也聽不到她叫一聲“哥哥”,又有什麽關係?

“其實,現在的你,並不悲傷吧?”薇香的聲音平靜而漠然,春空聽了,忍不住在美好的回憶中打了個冷顫,詫異地轉頭瞪著她。薇香的眉宇間不見少女的綿綿溫情,神情冷冽麻木如閱盡千年滄桑的冰雕。她的聲音不帶絲毫歉疚,“不論當初如何自責、如何悲痛欲絕,在把這個故事講了無數遍之後,自己也覺得空虛吧?”就像她父親的死,她越是懷念、越是自責,對父親的哀悼在心中反而越是模糊——不想怕忘了,想得太多又會淡漠。

這隻狐狸不住地向人傾訴他的悲哀,恐怕早已隻剩下一個“習慣”的空殼,心底的傷痛早在不知何時便灰飛煙滅了。

春空不解她的冷漠,美麗的眼中閃過強烈的驚訝和不滿,皺眉叨念了一句,“你……從來沒有懷著期待去看一個人?從來沒有滿心歡喜地默默看著一個人?你也能算個‘人’嗎?”

“我本來就不是人。”薇香冷冷道:“我是城隍代理人。我要是人,看到你這個慣犯,早去報警了。”

春空的眉頭擰得更緊,搖搖頭,“可是在你之前的11位城隍代理人都很認真地聽了!還很有同情心地開導我!”

“我的樣子像是有耐心的人嗎?”薇香又哼了一聲,從背包裏抽出一遝疊好的紙,“嘩啦”一聲抖開長達兩米的長卷,“你四百年來的行徑都記錄在案,我早預習過了。聽你親口陳述已經是給了你麵子——我很好奇,你到底是怎麽說服11位代理人的?”

春空的嘴角飄過一個輕柔的笑,“因為……樓雪蕭選人的眼光四百年不變——她不會挑沒有‘心’的家夥擔任城隍代理人。”

“可惜——我雖然不至於泯滅人性,但也不是來解救你的。我不會像我的前輩們那樣,把自己當作妖怪的救世主。”

薇香的眼角閃爍著冰冷的光,讓春空心中一寒。他發現自己腳下已經多了一個透著紅光的結界——身邊的土堆上趴著一隻蜥蜴,正衝他得意地笑,“身為一隻狐狸,絕對不該放鬆警惕和獵人聊天,更不能在講故事的時候閉上眼睛!”

春空一驚,急忙道:“龍薇香,我還以為,你可以明白我的執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