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寸心難歇 (2)
那時,他無論如何想不到他的後代用什麽方式代他付出代價。他也沒有細思,為何預言師會反問他“值不值得”。直到下山之時,彩夕一聲“殿君大人”喝住了他,他才在預言師的眼角眉梢發現少許不安。
“沒什麽……再見!”
彩夕這樣說,讓淨澤心中滑過無法用語言表述的胡思亂想。
“預言師這樣說,是不是意味著兩千年後我們一定會再次見麵?”他輕輕揮手,“希望那是一個愉快的重逢。希望……那時你也能記得我。”
婦人嘴角的皺紋在輕輕顫抖,淨澤看在眼裏,心中忽然冒出一個不祥的顫音。他猜不透這是什麽樣的預兆,便問:“預言師,不知兩千年後,我還能不能見到溫蓮?”
彩夕愣神一瞬,垂下眉眼思忖片刻,才說:“你幫了我,我也不好意思一味要挾。我可以為你做一點事情,我讓你見她。”
淨澤聽了,頓時覺得渾身說不出的輕快,腳步輕盈地下山去了。
“兩千年後,你可以來這裏找我。”彩夕轉身之時,白發在夜風裏微微漾開。
淨澤沒看到她說出這句話的神情,卻把這話牢牢記在心裏。
記了兩千年。
淨澤早已不想,他為和溫蓮在人間相見做出了多少努力。既然付出是心甘情願,他也不計較其中有多少細節耗費心機去考量。然而人世的變遷大大超出了他的料想。
當他還是南海龍子,幫助父親在人間行雨時,那個時代叫周,一個新開始的王朝。周的王者勵精圖治,上天賜他們雨順風調。周的人民謙和有禮,淳樸厚道。這些就是他對人間的印象。
當他從冥界逃逸,再到人間時,恰恰遇到一個亂世。數以百計的大國小國相互征伐殺戮,勇氣的象征就是能在戰場上斬下多少敵人的頭顱。
如果不是為了溫蓮,淨澤一刻也不想在這樣的人世流連。他那時的父親和母親,都是退隱的刺客。他知道他們的一切,從前世,到今世生死簿上的命運。而他們不知道他是來自冥界的神隻。他們養育他,教他為人的道理,也教他一身好本事。不是用來殺戮,而是用來在這個亂世中防身。後來他們相繼去世,淨澤便離開了深山的家,去更加廣闊的世界裏尋找愛人。
那一次相見,是在黃昏的荒野。
淨澤從老遠的地方就嗅道血腥,急急趕過去,正看到荒野中那一對戰士。他們周圍已經屍橫滿地,血把蓑草浸入一片赤色池塘。兩位戰士身上的血漬在夕陽下淒豔駭人。一個像發瘋的狼,凶惡地揮刀向另一個狂砍,好像渾身有使不完的力氣。另一個像磐石,穩穩的佇立不動,隻是沉著地格擋對手劈來的刀鋒。
勝負已分。
淨澤隻覺得手足冰涼。“不!”他的心中叫了一聲。
穩如磐石的戰士眼中閃過一絲精光,他提起折斷的長戟,刺向對手的咽喉。
這一擊就是生死的界限,他投注了全部力氣。
但淨澤隻是一劍,就把生的希望劃給了他的敵人。磐石般高大粗壯的男子倒下了。狂狼一樣的年輕戰士睜著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淨澤。
“你救了我。”她說。
這是一個披著鎧甲的少女。
淨澤深深地看著她。隻需要一眼,他就可以從億萬人海裏找到她。她身上帶著他偷偷做的記號。
——溫蓮,被血玷汙的溫蓮,正在他的眼前。
那一世,她是將軍的女兒,被當做兒子帶上了戰場。回到營帳,她立刻向父親保薦了淨澤。雖然淨澤厭惡血腥的氣息,但他知道,他不能離開她的身邊。這是他跨越陰陽的界限而找的愛人。於是他守護在她的左右,直到凱旋。
當他們回到將軍府時,溫蓮又成了舉步窈窕的少女。
隻是,衣裝可以變回來,人卻不能再恢複當初純真的女兒嬌態。她蠻橫,像在軍隊中一樣不講情麵,甚至有一點殘暴,讓淨澤看得心痛。他與她幾乎截然相反:他溫和,寬容。她喜歡他的溫柔,隻在他的麵前表示懊惱,“我並不想那麽狠心地懲罰婢女,可是……忍不住那麽做了。好像這已經成了習慣。”
他把她攬入懷中,柔聲說:“我知道你不是這樣子,我知道。”
後來他們成親了。將軍本不想把女兒嫁給淨澤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男人,但架不住女兒凶惡地在家中大吵大鬧、尋死覓活。將軍原本想把女兒嫁入另一個豪門,他最頑固的敵人家。將軍需要結這門親事,為自己減少一個敵人、增加一個盟友。但他的女兒卻說:“你讓我嫁給我想嫁的人,我幫你消滅敵人。”
她說得出,就做得到。
淨澤見過妻子在家中應酬各種角色,見過她巧妙地從官員女眷的口中套她需要的情報,也見過她在深夜與神秘的訪客秉燭密談。
他覺得好累,於是看著她時,目光也變得疲憊。
原本多麽高尚,多麽美,竟被塵世浸染至此。他常常心痛地看著她,讓她火冒三丈,“我是為了誰才這麽努力?為什麽你看著我的時候,讓我覺得,你想拚命從我身上找出另一個人?”說著說著,她就流下眼淚,“我隻是想要我們好好地一起活下去……”
淨澤隻得一聲歎息,把她擁在胸前,輕輕撫摸她的頭發,為她擦幹眼淚。
是的,這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他們生在一個無趣的世間。
淨澤不斷地提醒自己,不可以被塵世的凶險汙染。他的妻子卻不能從萬丈紅塵中幸免。她習慣了世俗,習慣了她那辛苦的生活,終於樂此不疲,把鉤心鬥角和戕害劃入生活圈。她和他越來越沒有共同語言。夫妻之間從每日例行的見麵,變成偶爾相見,到最後,幾乎很久都見不到彼此。
多麽不可思議!淨澤把自己困在一片竹林中,每日彈琴作畫時,根本無法想象自己的妻子正在最危險的政治圈中充當核心。
孩子的誕生沒有拉近他們的距離,甚至沒有喚回當母親的女人心中的柔情。
失望……真的好失望啊……淨澤有時會遠遠眺望妻子的背影,不住歎息:曾經那麽璀璨的靈魂,如今灰蒙蒙一片。她究竟想在世間學習什麽?這個汙濁的人世,有什麽好學?
在陰謀中行走的她,終於被陰謀吞噬。一個不大不小的詭計敗露,促成了這對夫妻最後一次會麵。她滿臉悲憤,她還如此年輕,卻要麵對盛著鴆毒的華美酒杯。
淨澤握緊了她的手。好幾年沒有這樣做過,再一次把她的雙手握在手心時,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從來不曾責怪她。
她被他最後的溫柔感動得淚流滿麵。“隻有你,永遠不會放棄我。”她的聲音哽咽,“不管我多麽肮髒卑劣。”
他微笑著回答:“因為我知道你原本是多麽美麗。”說完,他再一次把她緊緊地抱在胸前,安慰道:“不怕,不怕!拋開這個軀體,你依然美麗。”
“我連累了你。對不起。”她揩去眼淚,將毒酒一飲而盡。
淨澤端起另一隻酒杯,微笑著飲下。
他對這人世,沒半分眷戀。
沒有黑白無常來迎接,屋中隻有一個早坐在那裏的白衣男子。
“溫蓮,這是最後一次了吧?人類卑微的情感,你還要學習多久?”那男子說話時,臉上有無限崇高的權威。
“大哥……”她失聲一叫,淡忘的往事頓時全部歸位。她扭頭看看和她緊緊牽著手的淨澤,啞然失笑,“是你!冥界的殿君!”
淨澤點點頭,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溫蓮抽回手,禮貌而冷靜。“這一次,我又學了好多。”她垂下眼睛,仿佛往事不堪回首,“這一世,我曾經過著沾滿血腥的生活,被迫自盡時,忽然明白了人對生命的眷戀,還有生命的可貴。”
隻有這些嗎?淨澤期待地問:“難道沒有別的?”
“還有很多啊!”溫蓮笑著開始數落。
驕橫、跋扈會多麽令人厭惡,暴躁會給周圍的人帶來多大的傷害,甚至還有身為母親卻不能對孩子負責,是多麽不合格……
沒有“愛”。淨澤的眼中再度盛滿了失望。她還是沒有學會“愛”一個男人。
溫蓮看著他,有些怯懦地說:“你總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我……讓我覺得,我永遠都有缺陷。”她不知道,他當初是用何等的崇拜凝視她的背影。
淨澤急忙搖頭,緊緊握著她的手說:“沒有關係,再來一次,你就可以學會現在不會的。”
可是溫蓮搖搖頭:“不。我已經在人世輪回十次。差不多該回家去了。”
“不,不!你回去了,我該怎麽辦呢?”淨澤的心慌亂起來,身子卻僵硬得無法動彈。他任由溫蓮的手推開他,他木然地看著她微微一笑之後和她的哥哥一起離去。
他們的屍身還依偎在一起,但他的手心再也沒有她的溫度。
她不愛他。
唉,她不愛他。
淨澤苦澀地搖搖頭。
地獄在人間有18個出口。他找到一個,等待它開啟。然後,用他滿是悲傷的笑臉,向走出大門的黑白無常打聲招呼:“嘿,我回來了。”
兩個千年過去了,風也改變了味道,帶著淨澤不熟悉的苦澀。
心痛提醒淨澤,他該從遙遠的回憶中掙脫,繼續審視這個越來越墮落的世界。於是他從夢中睜開眼睛,看了看仍在沉睡的白狼和孔雀。
他站起身,離開這個暫時棲身的洞穴。他不願與他們為伍,雖然如今的他並沒有可以挑剔的資格。白狼月嘯和孔雀綺卿,是後羿的同族。後羿首領射落了太陽,被震怒的天神懲罰,跟隨在他身邊的忠仆也盡數淪為畜生。在淨澤高傲的心中,自己與他們畢竟不是同類。
穴外風景與昨夜迥然不同。不算茂密的樹林中,落了一層枯葉。水泉幹涸,苔蘚在石上龜裂。淨澤歎了口氣,伸出手向四處一揮,一片迷夢般的雨從天而降,滋潤了地麵。
“天女,出來吧!”他向岩石後輕喚一聲。
天女魃的赤紗在岩石後瑟縮。淨澤走過去,輕輕拍她的肩膀。在天女魃歉疚的目光中,淨澤從衣袋裏拿出一隻手鐲。這鐲子似玉非玉,似冰非冰,上麵有九滴水珠搖搖欲墜,卻落不下來。
“這隻手鐲接著五湖四海的水。”他把手鐲套在天女魃的手上,“戴上它,可以隱藏你身上幹涸的氣息。它會牽引五湖四海的水汽籠罩你,除非它們都枯竭。”
天女魃皴黑的皮膚漸漸舒展,很快恢複了彈性,她的頭發也不再枯黃,煥發出烏亮的色彩。她撇開赤紗,看著自己光滑柔軟的淺棕色皮膚,難以置信。
“這是狼和孔雀從昆侖或者蓬萊偷來的。這兩個賊,聚攬了好多寶貝。”淨澤的嘴角輕輕向上一勾,“用來對付人類,倒是能省很多力氣。”
天女柔和黑亮的眼眸注視著淨澤,“其實,我來是想說一件事情……”
她微微垂下頭,歎了口氣,“我不能再去散布幹旱。”
淨澤靜靜地聽著,沒有表示驚詫或憤慨,也沒有打斷天女的話。
“即使有再多的幹旱,也不能讓人類重新景仰我們。”天女的臉龐籠上陰霾,“旱災隻能帶走他們的生命,帶不回他們的信仰。而我想要的,並不是讓沒有信仰的生命死亡。”
她溫柔地看著他,緩緩說:“算了吧,淨澤。即使殺盡世上的人,神所看顧的世界和那一代人,也不會回來。逝去的,不可挽留。”
淨澤閉上眼睛,睫毛投下美麗的陰影。再睜開眼睛時,他眼中的堅定讓天女知道,他是下定決心要讓人從世上消失殆盡……
“淨澤——”
“人配不上這個世界,”英俊的男子口氣冷酷,“總有一天,他們會因自己的墮落而萬劫不複。我隻是讓他們在變得更墮落之前,去冥界淨化靈魂。我隻是,想在他們把一切毀掉之前,挽救這個世界。”
天女想了想,問:“為何你認定他們一定會變得更壞,不會有所轉機?”
“轉機?你相信會有那種事情嗎?”
天女心中有個聲音說:“對啊,你也不相信。”
她急忙捂住心口,手掌的熾熱壓下了心中的惡念。
“我不相信,但我願意試著去信,”天女抬起頭,目光灼灼,澄明如鏡,“這就是我和人的區別。他們不信的東西,就毫不留情地扔掉。他們不信有神,就隨手把神扔進傳說。而我,雖然不信,但願意再給他們機會,讓他們證明他們可以變得更好。”她越說越流利,目光如炬,身子挺直,聲音越來越堅定自信,像是對淨澤解釋,又像是與自己抗爭。
“啊!”——她的心口騰起一縷鮮紅的煙,淒慘地叫了一聲之後,在天女麵前化為無形。她心中的惡落敗了。
想開和想不開,都隻需要一刹那就可以實現。
“淨澤,”天女友善地看著她的朋友,“這是神和人的區別。不要因為和人接觸,就讓自己變得和人一樣。”
“我已經變不回去了,”昔日的冥神眼中透著悲涼,“比我更好、更美的靈魂也會在人類的包圍中墮落。我現在,隻想還她一個幹淨的世間。當她再來的時候,可以學到真正的美好。”
天女魃睜大了眼睛,憐惜地看著這個癡心不息的男子,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這件事情,她無法幫他。
“所以,我沒有時間去給人證明,”淨澤的口氣嚴峻起來,“她應該已經回到了這個世上,或者正要回來。我要抓緊時間把這世界打掃幹淨。人類的狂妄自大、忘恩負義、愚蠢自私、汲汲營利、背叛、欺騙、出賣、陷害……這些不能讓她去學。隻有更好的東西,才配得上她。”
“她,到底是誰?”天女魃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忍不住問。
淨澤籲了口氣,“我的妻子,曾經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你怎麽知道她要重回這個世間?”
“因為預言師說過,她會讓我重見溫蓮,”淨澤的臉龐湧上血色,口氣有些興奮,“那個預言師,不會爽約。她答應了我,就一定能讓我找到溫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