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寸心難歇 (1)

她不愛他。唉,她不愛他。

冥神其實是與人打交道最多的神,隻是人們不知道。因為冥神與人產生交集的時候,人已經是死人。

塵世不過一場大輪回,這是閻羅大王的名言。在這場大輪回中,無數個死人經冥神之手去投生,要細問其中有幾個能讓冥神有印象,每個冥神都能數出不到50個。再問有幾個女人能讓他們一聽其名就清楚地想起她的生平,大約每個冥神都能想出10個。

拋開個人的親朋知己之後,這10個女人當中,一定有一個女人與眾冥神全無瓜葛,卻讓他們如雷貫耳——顏彩夕。隻要聽過她的所作所為,連冥神也不會輕易忘記她的名字。

她與神靈妖魔毫不相幹地出生,不帶一點先天的靈氣,本該是個平凡的人,卻成了當時世間最強的巫。直至今天,人世輪回中有人能與她比肩,卻沒有人能超越她。

她有些任性,又很堅決,打定主意要做的事情絕不回頭,一旦動手就決不後悔。

她有那麽柔弱溫和的表象,卻有如此堅韌的內心。所以她明知殺戮星宿轉世的人是重罪,仍毅然地召集人手為她所愛的人複仇。

她鑄造了七星杯,憑一人之力將七個星宿巨大的悲哀封入杯中。

她在地獄裏安靜地度過兩千年,在投生之前,卻要求放棄預知的能力。

“我剛才得知,這兩千年的刑期是她的強求。為了與所愛的人再見,她敢要挾冥界的拂水公。”樓雪蕭停下來,眼瞼微垂,“她總是在微笑之間做出出人意料的舉動。她是我活在人世時,唯一的朋友和姐妹。”

薇香的臉龐在燭光下無比柔美,聽著樓雪蕭平靜的敘述,她不安地忸怩了片刻,但好奇勝過了對自己前生的排斥。靜潮的黑眸炯炯有神,全然沒有半分睡意。顏彩夕,這個名字他好像聽過,又想不起是在哪裏、從什麽人那裏聽過。

“你們生在同一個時代?”薇香牽強地笑了笑,“怪不得我們第一次相見的時候,你會說‘你終於回來了’。”

“我們不隻生在同一個時代,還是一起長大的同門姐妹,”樓雪蕭柔聲說,“她是我在人世間唯一牽掛的人。”話雖如此,她的眼睛卻不經意地避開了薇香的目光。

“我聽說一個時代隻能有一個真正的預言師,”春空撓撓腮,十分好奇地問:“為什麽你和她會在同一個時代成為預言師呢?”

雪蕭的目光飄忽一瞬,輕聲說:“是啊,一個時代可能會有許多能夠預言未來的人,他們或多或少都能透視宿命,但能夠把天地盡收胸中的,永遠隻有一個。我們那個時代,能做到這一點的預言師是彩夕,不是我。”

“想不到你一直厭惡的前世,竟是這樣一個奇人,”薇香身邊的巨劍發出錚錚鳴聲,“話說回來,不是奇人,也不能投生在龍家。”

薇香不滿地哼了一聲:“她實在是個任性的人,不顧我的感受,強加給我許多。”

“強加?……彩夕不會覺得她做錯了什麽。”樓雪蕭靜靜地看了薇香一眼,“對你來說,她是另一個人。但對彩夕而言,你還是她,是她換了一個身體而已。她喜歡的,你也不排斥。她討厭的,你也不喜歡。不隻是她,這世上每個人都把來生當作自己的重生,把來世的自己當作脫胎換骨但本質相同的人。不然的話,世上就沒有那麽多涉及來生的山盟海誓了。”

“可我確實不再是她,”薇香無法苟同,但又無法反駁,隻好訥訥地歎了口氣,“不過,說實話,我現在有點佩服她。”

樓雪蕭淡淡一笑,什麽也沒有說。

薇香想了想,問:“她是個控製欲很強的女人吧?和她一起長大,會不會很辛苦?”

樓雪蕭的眼睛微微睜大,搖搖頭,神情間有一點點失落。“她什麽都不想要。如果她想要控製什麽,那就是她的人生。如果她願意分心到其他事物上,我們就不會過得辛苦了。”

“可是她想控製我的生活,”薇香嘟著嘴說,“不隻是夢境,還從遙遠的過去捎了一個口信給我,她的預言確實了不起。她曾經托一個附在匣上的精靈告訴我,會有一位故人回到人世,帶來一場災難。看來,她所說的是淨澤。”

眾鬼無語。顏彩夕那樣的預言師會看到今天的情形,實在不值得稀奇。

“也許她隻是想幫你,讓你不要過得像她一樣,得不到幸福。”樓雪蕭緩緩轉過臉龐,燭光在她麵上染了一層柔美的色澤,“所有的放棄和堅持,都是為了來生幸福。如果不能幸福,那還有什麽意義?她想要你幸福,要她自己的來生幸福。”

薇香又說:“那位精靈還告訴我一個解決這問題的辦法——”

“快說來聽聽!”騏輪立刻來了精神。

薇香搔頭道:“這件事可沒那麽容易。要找到散落在這個時代的七顆星宿,還要找一位發光的少年。自從我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就一直在留心,七顆星宿倒還好說,動用冥界的資源,總能找到。但是那個‘發光的少年’卻一點頭緒也沒有。”

樓雪蕭不說話,不知在想些什麽,半晌才問:“你要到哪裏去找那些星宿?”

“至少我已經找到兩個。”薇香微微一笑,指了指樓雪蕭和靜潮。

“我是一顆星宿?”靜潮驚訝地瞪大了眼睛,“七星杯裏有我一份?”

樓雪蕭則臉色蒼白地低語:“原來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的地方,我可以推測,不離十。”薇香的神情平靜,“這樣興師動眾是不是有些小題大做?我覺得,隻要有你在,抓住淨澤就有很大的把握。你畢竟是十殿閻王之一啊!”

“老板是十殿閻王之一?!”靜潮更加驚詫,“這些事情我怎麽沒聽說過?”他有些嗔怪地看看薇香,說:“你得從頭到尾仔細告訴我。”

樓雪蕭刻意忽略了他們溫柔的神情,漠然道:“彩夕的預言從未出錯。她說需要,那一定就是用得著。我馬上回卞城王殿查檔案,看看剩下的星宿都散落在哪裏。”

她站起身,緩緩走到門外,隱去身形,回到冥界。

三途河水如煙如霧,樓雪蕭在河邊捧住心口,冰涼從手心蔓延。

“唉,涼透了——涼透了!”她傷感地歎息。

無論如何,她提起彩夕的時候,還是滿懷柔情。無法厭惡她,更無法敵視她。羨慕她,卻無法嫉恨她。彩夕得到了所有的關愛,包括她給的。薇香又得到了所有的關愛,包括彩夕給的。薇香是多麽幸運!而她,身為一個神,卻得不到這種幸運。

“這不是你應得的啊!難道你不應該得到更好的?”心中忽然有個聲音響起來,嚇了樓雪蕭一跳。

“那些人,鳳炎、彩夕、薇香、靜潮,他們是因為你的成全才能聚首。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不知道是誰為了他們犧牲。而你呢?不能得到心愛的人,不能回到天上,這還是小事。但這份濃重的心寒,卻沒有人能夠體會、安慰,這難道公平嗎?為他們做了這麽多,連一個感激的眼神也收不到。”

“夠了!”樓雪蕭一聲低喝,一片暗紫色的光芒從她心口一晃而過。

“隻有我明白你,你為什麽要趕我走?以後再也沒有其他人可以明白你的心意!”紫色的光在她麵前遊蕩,聲音焦急起來。

樓雪蕭的麵容莊嚴不可侵犯,她隻是一揮手,那團光就沉入三途河的深處。

“我不需要一個卑鄙的顧問。”

每個神的心裏都住著一個小小的精靈,吞噬他們心中的惡。這些精靈比任何偉大的力量更先發現神心中的負麵念頭,它們不會放過這個控製神的機會。若是它們得逞,神便墮落。它們是神放在心中,給自己的警鍾。當它們開始鳴動時,最好的辦法是自我檢討,並把錯誤的念頭扔掉。

“他們是這樣不知悔改,自以為是。我們要讓他們見識更加強大的力量,他們無法對抗的力量!”天女魃心中的精靈這樣叫著,聲音得意洋洋,因為它能感受到天女聽信了它的建議。

魃佇立在風中,腳下的田地荒蕪,水泉幹涸。她閉上眼睛,又睜開,專注地望著前方。曾經祈雨的祠堂依然冷落,在這個時代,不僅無人祭祀雨神,更無人記得驅逐旱災的儀式。

她把周身的赤紗裹得更緊,隻剩一對黑亮的眼睛,灼灼地盯著每一個過路的人。他們看不到她,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夾在風裏,從他們耳邊掠過,“我隻要你們歎服,歎服神隻的力量。是我們給潮濕的大地幹燥,給幹涸的大地甘霖。”

即使他們聽到,也不會相信她的話吧?

“我隻要你們記住神的好處,”魃歎了口氣,“我隻要你們不要忘了神的偉力。隻要你們向龍神祈雨,跳起驅逐我的舞蹈,哪怕我是被驅趕的那個,也會因你們心存神明而快慰……”

“他們早就忘了神的存在。他們以為自己才是天地的主人。給他們更大的教訓吧!”心中那個聲音說,“讓他們知道,天地間還有無數的事情不由他們掌握。”

兩個千年之前,夜風比如今清靜許多。

淨澤走在迂回曲折的山路上,不斷告誡自己要從容,要若無其事,要冷靜。然而心中還是一團忐忑。他要去見一個人,凡人而已,卻讓他有些緊張。

黑暗……與他最熟悉的、冥界的黑暗不同,這裏雖然黯淡,卻有散漫的月光偶爾從深密的雲層中灑落。

他在半明的月下伸開手掌,手心騰起一團紫色流影。這是他今天為一個魂魄剔除“情”時,在情之碎末中突然出現的口信,“請殿君今晚二更在懷風山頭一見,事關溫蓮。”

流影中又傳出這個聲音,淨澤的心輕輕一顫。溫蓮……第一次相見,是在閻羅寶殿。她容姿絕世,氣態嫻雅,隻看一眼,就讓拂水公淨澤恍然如夢,幾近失態。為什麽沒有早點相見?在他還是高貴的龍子時,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相見……

她比滿月更加完美,不帶一點瑕疵。無論從哪方麵看,她都純潔得無可挑剔。這樣足可以成神的高貴靈魂,卻執意要到人世間輪回。淨澤很好奇,問她原因。

麵對他的疑惑,溫蓮轉過晶瑩白皙的麵龐,臉上不帶一點羞赧,平靜地回答:“因為我沒有感情。我要到人世去學習。”

學習感情,在天界也可以,為什麽一定要去人間受那輪回的苦?

溫蓮說:“天界找不到黑暗的情緒,每個神心中都有一片春光。我不隻要學習美好,也要學習負麵的感情,這樣才能更加懂得珍惜和渴望美好。”說著,她伸出手指,細細數道:“我已經學了很多,但是還不夠。我粗略算過,一個人的一生,不夠我理解全部感情。至少要十次生命的起止,我才能體會各種各樣的感情。”說罷,她向拂水公禮貌地笑笑,投胎去了。

——那時,動情的隻有淨澤一個。溫蓮還沒有學習“愛”。

想到這裏,淨澤歎了口氣,凝神細聽。山巔瀉下一股清泉,細碎的水珠泠泠之間,夾著一段琴音。

是彈琴的人約他相見。淨澤深深呼吸,不慌不忙步向高處。

預言師顏彩夕,冥界曾經想收為官員的女人。關於她的事情,淨澤或多或少聽過一些,知道這是個特立獨行、自由不羈的人。這人該是什麽模樣?看人的時候,一定有堅定不移的目光吧。這樣想著,他走到了山巔。

風推開雲幕,月光讓他看清了鬆下的婦人:滿頭白發,神情自若。她撇琴向淨澤躬身行禮,抬頭與他對望時,果真有一雙堅毅的眼睛。都說她這雙眼睛能看透一切,從星宿何時隕落,到飛塵何時輕揚。淨澤對流言不全信,卻也不敢低估了這個女人。

幾句寒暄之後,婦人滿布星霜的臉上忽然勾起一個明了的笑容,“隻怕淨澤大人的抱負絕不是擅自離開一會兒吧?”

——她果然知道了,知道他要為了溫蓮離開冥界。她想要怎樣?

毫無疑問,今晚等著他的,是一個要挾。

淨澤直直地望進彩夕的眼睛,探究其中的意味。然而預言師的雙眼幽深,藏盡無數秘密,不是他一時能夠看透。

“我要大人幫我在十殿閻君麵前求情,我願在冥界贖罪兩千年。然後,讓我重回這個世間!”白發婦人鏗鏘有力地提出她的條件。

淨澤不禁好奇,“為什麽?”

“我欠別人一個提攜,兩千年之後,他會給我彌補的機會。”她這樣說。

她果真和傳聞中一樣,愛一個人愛得太深,不覺得為他受的苦是多大的痛。

淨澤有點佩服她。他一向不喜歡被人要挾,這次是個例外。淨澤有點羨慕那個讓她為之勇往直前的人。有這樣一個女人對他念念不忘,生生世世一如這一生一世。

不知他惦念的溫蓮,能否為他而擁有相似的勇氣。

想到這裏,淨澤的心頭化開一片溫柔。在心中晃過溫蓮的身影之後,他願意做一點對別人有益的事情,他決定滿足彩夕的請求。但他不明說。他要看看彩夕值不值得他違規一次。“你為鳳炎報仇,殺了兩顆星宿,現在又要為他受罰,值得嗎?”他問。

那雙堅定的眼望向他,宣布了一個奇特的預言,“如果我現在告訴您,您的後代將世世代代為您的出逃付出代價,您會不會覺得為了那個女人,這一切完全值得?”

他和溫蓮會有後代……淨澤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這一件。也就是說,他可以順利逃走、找到溫蓮,他們會在一起!這念頭讓他展開笑容,愉快地接受了彩夕的請求,“我答應你。我會為你在十殿閻君麵前求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