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蓬萊梨花 (5)
小留壓低聲音說:“可是,走了的話,也許會錯過精彩場麵。”
“如果原靜潮說他肚子餓,薇香一定會動手給他做飯……”春空不懷好意地提醒,“那時候她會想起來,你已經把所有的食物都掃蕩一空了!”
“啊哦,確實如此。”小留驚出一身冷汗,和春空一起溜走了。
她隻是他的一個承諾,彩夕才是他的姻緣……
冥界《悔過書》有規定的格式:第一部分,敘述自己的犯錯經過,包括動機、手法和具體過程,當然,重頭戲是造成了什麽樣的結果;第二部分,回顧曆史上所有人鬼神犯這種錯誤而產生的慘痛後果;第三部分,根據這些豐富的經驗教訓反思自己的行為。通常,《悔過書》規定的字數是20萬到60萬。
這天,閻羅大王正在水晶球上玩一個叫做“青蛙過河”的遊戲時,卞城王樓雪蕭走進來,說:“我來交《悔過書》。”
她突然冒出一句話,害得閻羅大王驚慌失措匆忙掩蓋“青蛙過河”。他的青蛙又死了,他再一次失去了一命通關的希望。
閻羅大王不無遺憾地瞥了瞥水晶球,幹咳兩聲,接過卞城王的《悔過書》翻了翻,隨意地問:“雪蕭,我應該很明白地說過,這件事情不要你插手。”
“你也很明白,我不可能不插手。”樓雪蕭淡淡地回答。
閻羅大王皺了皺眉,歎口氣:“你還是很在意那個人嗎?這已經是多麽久遠的往事了!”
樓雪蕭不答,微微側身,說:“我要回卞城王殿。”
“你心裏明明很清楚,他的姻緣牽在另一個人手上,”閻羅大王無可奈何地搖頭,“為什麽要這麽固執呢?”
“我早就不再追求姻緣了。”樓雪蕭寒著臉回答,“這是我和我父親的約定。”
“哎——哎——哎!”閻羅大王看著她的身影消失,忍不住連連歎息,“這種複雜的男女關係好像有一個專門的詞……叫什麽來著?”他轉動水晶球,查找字典。“哦,原來叫做‘三角戀愛’!”他滿意地點點頭,“三角戀愛、三角戀愛——這個詞不錯。”
從那以後,他就很喜歡把這個詞掛在嘴邊。
樓雪蕭回到她的辦公室,把門關上。屋中立刻雲飄霧起,浩浩水麵、淺淺漣漪出現在她腳下。她的腳步不像平日那麽輕盈,緩緩邁向前時,踏出一片沉痛的回憶。
一樹五色繁花之下,她穿著白衣席地而坐,玲瓏的身姿顯得清靈而孤單。一束青色的草握在她雪白的手中,她全神貫注地排列演算,心無旁騖。
“公主,龍族的皇子們都集中在了寒靈宮。您遲到了。”溫柔的聲音飄然而至,一名微笑的神將踏著橙色祥雲落在她身邊。
她柔美的眉峰一蹙,聲音和往常一樣波瀾不驚,“我不是遲到,是缺席。”
神將搓著雙手,焦急的神情一目了然。“上次安排的相親,您無故缺席,已經讓大家很為難。這次還是露個麵比較好。”
她的嘴角輕挑,緩緩站起身。“炎韻,監督我出席是玨星的工作。他不忍心逼我做我不喜歡的事情,所以拜托了你?而你,又最不擅長拒絕別人……”她低下頭,小聲說:“你應該知道,我不想嫁給龍族的皇子。我不喜歡海中的生活。”
“皇子們都非常好,這一點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炎韻的柔聲寬慰,隻換來她輕輕一笑。“當然!如果不是‘非常好’,怎能做我夫婿的候選人?可我不需要非常好的夫婿,我需要我想要的。”
炎韻尷尬地撓撓頭,隨口問:“公主想要的?”
她抬起頭,白皙的笑臉帶著微紅,聲音卻活潑清悅,“炎韻,我想嫁給你。”
“啊?”炎韻清亮的眼睛瞪得老大,不知道這是不是一個冷冷的玩笑。鑒於這位公主從不開玩笑,他不得不認真考慮一下這件事情的嚴重性:天帝的長女在向他求婚!
看他毫無欣喜的反應,她歎了口氣,“我知道在月公主和神將之間,相守一生是不可能的……我有個主意,我們一起去人間一次,好不好?我會找個理由,求父親讓我們都去人間。對天人而言,人生一世不過短短幾十天。你能不能用這幾十天,滿足我一個小小心願?雖然在人間的生活隻是個短暫的夢,不過,至少我可以在這個夢裏嫁給你,過一次我想要的生活。”
炎韻的神色有些動搖。
她牽起他的手,柔聲說:“炎韻,你從來沒有拒絕過別人。你是不懂得拒絕的。何況這隻是一個類似家家酒的遊戲。”
炎韻終於下定決心,問:“幾十天後,這個夢、這個遊戲結束,我們回到天上,你是不是會安心挑選龍族的夫婿?”
“也許。”她的眼睛一偏,避開他的目光。
“我去。”他深深吸了口氣,聲音很誠懇,卻像是決定要誠懇地幫助別人,而沒有額外的歡喜。
樓雪蕭流下一滴眼淚,落在水麵上,砸出另一圈漣漪:
他們一起投生到人間。他的名字叫做鳳炎,在那個不太平的時代,他是一個強大富裕的國家的王子——這是她為他挑選的出身,當然不會差。而她的名字叫做月華,天下唯一的預言師的關門弟子。
他不記得她,她卻沒有忘記天界的往事。正值青春年華時,他們理所當然地相遇了,這也是她的安排。他出生時,是雙胞胎之一。孿生兄弟不吉利,而她的師父以天下第一預言師的權威保住了這一對孩子。所以當他成年,便登門拜謝。
接下來,他和她應該繼續這個遊戲,相愛、成親、一同老去,然後回到天上。但事情的發展卻掙脫了她的計劃。
他確實在那天墜入情網,鍾情的對象卻是她唯一的師姐彩夕。
他對彩夕死心塌地,雖然門第懸殊,他那種執著的真心卻讓周遭的人無計可施。連透視命運的月公主都無法掌控他的熱情,還有誰能阻止他的戀愛?他忠誠地守護在彩夕身邊,一直到死。
死……他是為了彩夕而死。
樓雪蕭的眼淚如雨般落下,劈裏啪啦地撞擊水麵,敲出更多的漣漪。
她隻是他的一個承諾,彩夕才是他的姻緣……
他為這段姻緣而死,而且沒有回到天上。因為他看到,彩夕為他複仇,殺掉了與他同時貶落凡間的兩顆星宿。殺戮星宿是大罪,她會被囚入到地獄深處。
“我還不能回去,”他說,“她是為我犯了這樣的罪,我怎麽能在天上高高地俯視她受苦?”
“這個遊戲結束了!”她說,“彩夕有她自己的宿命。她沒有為所做的一切後悔,也不會怪你離她而去。”
他卻笑笑,“我要等她離開地獄,重回人間。直到她得到幸福,我才回去。”
“炎韻……炎韻!”她跺跺腳,第一次如此煩躁。
為什麽她不能瀟灑地撇下他,獨自回天上?為什麽他愛的偏偏是彩夕?
——彩夕,那個像她的家人、姐妹一樣的彩夕,那唯一一個讓她深深喜愛的凡人……
她最愛的星,愛上了她最愛的凡人。她又該何去何從?
最後,她推開了父親的手,卻從閻羅大王手中接過“卞城王”的令牌。
“你太任性了!”父親很不高興地皺起眉頭,“為了讓你順利回歸天上,你在人間的一生——列月華的一生——都已經好好地寫入仙籙。你看看,你看看!‘列月華,神女’……現在你又要去當冥神?!冥界工作人員名錄和仙籙會衝突。”
“那我不叫列月華了,”她繃著臉從閻羅大王手裏拿過工作人員名錄,把列月華三個字一筆勾銷,看到旁邊三個人姓樓、姓雪、姓蕭,她便大筆一揮,說:“以後我叫樓雪蕭——冥神樓雪蕭。”
“你、你、你……你這是什麽態度?”父親氣得直跳腳,“我們天庭哪裏不好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是假期;食宿免費,隨時供應瓊漿玉液、瓊樓玉宇;不定期舉辦各種大型娛樂活動,附加豐厚的獎品……你幹嗎非要到地獄?”
閻羅大王在一邊小聲嘀咕:“我們地獄的待遇也很優厚……”天帝立刻瞪了他一眼,轉而對女兒說:“你不就是不想嫁給龍族的皇子嗎?這件事情我們可以商量嘛!”
“你別管我。我就是想在地獄待著。我……誰也不嫁!”她向父親歎了口氣,“我不想在天上俯視我關心的人,卻不能靠近他們。”
她的神情像常羲一樣惆悵,像羲和一樣堅決。天帝明白,這個女兒帶著生她、養她的兩位女神的特性,向前邁步便不肯回頭。他終於妥協,拎著仙籙悻悻走了。
從那以後,她在冥界等了兩千年,等到了炎韻再一次誕生,等到了彩夕從地獄回到人間……她又出現在他們身邊,比薇香更早出現在靜潮身邊,比靜潮更早出現在薇香身邊。她像上一次一樣,又深深地喜愛這兩個人。他也像上一次一樣,從第一次見麵就把薇香放在了心裏。
最後一圈漣漪歸於平靜。
樓雪蕭靜靜地站在水麵上,眼淚已經止住。
水麵上忽生一陣清風,吹散了迷霧。
“這一次,她還是不會幸福。他還是不會回到天上。”一個細微的聲音隨風而來,吹得她瑟瑟發抖。
湖水是她深沉的內心,漣漪是她的回憶,霧是她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緒,涼風是她內心的聲音——她殘留的預知能力,又在告訴她一個不可變的未來。
一道白練直掛山間,遙遙看去,翠葉青蔥欲滴,飛虹縹緲絢麗,襯得瀑布皓然如雪。玉龍下山一般的水勢宛轉到這座小亭,早已流盡了囂張,隻剩一縷溫順,悠然向東,聚成一泓深碧。
狐狸在潭邊尋一些白草紅花,扔在潭裏逗魚。蜥蜴爬在亭邊的大樹上登高乘涼。薇香和靜潮在亭中烹了好茶,一邊對飲一邊閑聊。
“這些日子謝謝你陪我四處散心。”靜潮說。
薇香偏著頭,爽朗地笑笑,說:“我也要謝謝你陪我四處尋找七星杯。”
靜潮放下茶杯,感慨道:“沒有姐姐的家,看起來總是蕭條冷落。雖然知道她有一個很好的歸宿,但仍然覺得獨自留在人間的我十分孤單。薇香,你從小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不會寂寞嗎?”
薇香聳聳肩,裝作若無其事。“我?我有小留陪伴,黑白無常時不時跑去看我,向我通報我爸媽在冥界的最新情況,還有老板,她也常來探望我。”
靜潮輕輕蹙眉,說:“自從我姐姐死後,老板一次也沒出現。”
“……也許,她是怕看到你難過的樣子。”薇香垂下頭,凝視杯中的茶葉,緩緩道,“我一直以為,我是她最偏愛的城隍代理人。現在我才知道,產生這種自大的念頭,因為我從來沒有見過她和你在一起的情形。你才是她最關愛的。在潯江那次,她不想讓你的母親有危險,才讓我處理。當你冷冷地向她告別時,她那種神情,我不會忘記。這一次也一樣。清明那天,她告訴我靜汐會有危險,而她會出手阻止。她對靜汐並沒有特別的偏心,在你家談起靜汐時,她的口氣十分平靜。她之所以要對抗命運,因為靜汐是你的姐姐……”
“薇香!”靜潮詫異地打斷薇香的話,“你在說什麽啊!老板是冥神,而我們不過是人。”他似笑非笑地看著薇香,又說:“而且,你以為我是她最偏愛的城隍代理人,是因為你從沒有見過她和其他代理人在一起。也許她對別人,比對我們倆都要好。”
薇香嗬嗬一笑,“也對。不提這些了!難得有好景好茶,今天一定要盡興而歸!”
“說實話,我很高興。”靜潮看著薇香的眼睛,帶著笑意,認真地說,“我很高興你在提起老板和我的時候,那麽介意。”
“少臭美了!”蜥蜴小留不知什麽時候從樹上溜下來,哼哼唧唧地潑冷水,“我們薇香得知你能看到黑白無常的時候,比這還介意呢。難不成她為了黑白無常跟你吃醋?”
薇香繃著臉拎起蜥蜴的尾巴一扔,把它扔進了旁邊的水潭裏。
“別聽它胡說八道。”她的臉微微一紅,埋頭斟茶,“我們繼續喝茶,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