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蓬萊梨花 (4)
最初是以人的姿態充滿期待地等候,不見她的身影出現在身邊。然後是暮年不安地度日如年,然而直到彌留之際仍不見她來相會。
他不甘心地繼續等。人間一年隻合天界一天,潔媛若是脫不了身,耽擱三年五載也情有可原。他藏身在玉石當中,躲開天界來迎接他的使者,每一個百年便讓玉石梨花綻開一朵。
第一朵花開時,他說沒關係。第二朵花開時,他想,也許潔媛不知道他藏身在這裏,他應該四處走走。第三個百年,他在世間的遊走中度過,經曆無數人手,見識無數妖魔,他向他們打聽她的下落,沒有一個知道。那一年綻開的玉石梨花染上紅色,不知是他心上的傷口滴出了血,還是心頭的怒火燒紅了花。第五個百年,他已經走遍了大江南北,可是他根本不可能找到她。他心說,她根本沒有來!他要回到天上質問她!然而,天界再也沒有使者來迎接他。除了在這玉石中染紅每一朵梨花,他再也無處可去、無事可做!一千年就這樣過去……千年當中,他無數次地失望,每一次都讓他更加憤怒和仇恨。
千年當中,他也見過許多和她相似的女子,同樣楚楚可憐的風致,同樣盈然欲泣的雙眼。但他知道:眼淚隻是謊言!他要把用雙眸說謊的女人殺死,讓她在紅色的梨花上懺悔。
想到這裏,他憤怒地一用力,把小留摔到一邊,一腳踢開了舉著玉石的春空,一手從容不迫地接住玉石,一手仍掐著薇香的喉嚨,“你知道被自己最愛的人欺騙,是怎樣的心痛?世上再沒有什麽比這更痛苦!這痛苦讓我成魔,再也回不到到天界,隻能寄居在石頭裏,再也沒有歸宿。”
“殺戮,更不能讓你找到歸宿,”薇香抓著它的手,呼吸艱難,卻仍然努力斷斷續續地說,“你要找的歸宿,在……”
一道白光從妖怪的手臂劃過,將他抓住薇香不放的手齊齊斬斷。
樓雪蕭收回白紗,冷冷地注視著妖怪漆黑的眼睛,“玨星,我並不想這麽做。但如果你不把靜潮放回來,我會殺了你!你該知道我和他是什麽樣的交情。”
妖怪的斷臂化為綠光四散,傷口卻立刻生出一條新臂膀。他哼一聲,盯著樓雪蕭沉聲問:“靜潮是誰?是炎韻?公主,你是天界的使者?是來帶我們回天界的嗎?”
“你現在的麵目已經不配在天上閃耀,但是隻要你能承受痛苦的淨化,還有機會。”在她遺憾地說出這句話後,妖怪憤怒地叫起來:“潔媛背叛了我,炎韻敵視我,而你又這樣輕蔑地否定我!我為什麽要相信你?”他的黑眸驟然變色,放出血紅的光,“你們都該死——死!”
綠色的旋風拔地而起,將小留、薇香和樓雪蕭卷入其中。
“薇香!”
樓雪蕭揮袖斬開光風,卻被突然出現、閃著紅藍光芒的《冥界處罰令》團團圍住,“我已經管不了那麽多了!”樓雪蕭抓住《冥界處罰令》撕個稀爛,束縛她的結界瞬間崩潰。“等我回去再接受處罰!”她說著,又向綠光中伸手去拉薇香,卻找不到她的蹤影。
春空被妖怪一腳踢飛到庭院中,這時迷迷糊糊有點清醒,忽然聽到耳邊有人說:“春空,幫幫我!”
狐狸一翻身左顧右盼,除了身邊的小槐樹,沒有看到別的。那株槐樹是靜潮當年從潯江的槐樹上折來的樹枝扡插而成。春空又聽了聽,聽到小槐樹說:“把這帶著露珠的樹枝送到他麵前,快!”
“靜汐?”春空大吃一驚,“你為什麽在槐樹裏?”
“快!快!”槐樹不耐煩地婆娑,春空隻得折下一枝,跑到妖怪背後瘋狂揮舞著大叫:“妖怪退散!”
槐枝並沒有退魔的功用。樹葉上的夜露在春空的揮舞下飛散,一點一滴衝破光的漩渦,灑在妖怪身上。一團雪白的柔靄向四周蕩開,飛散的露珠凝成靜汐的身影。她抓住妖怪的手臂,柔聲說:“玨星,放開他們,他們是我的朋友。”
“潔媛?是你!”妖怪的手臂像被燙傷一樣疼痛,他撇下薇香和小留,凶惡地向靜汐伸出手,“太好了!你竟然又出現在我麵前!來,到我的玉石上,我讓你看看這千年的怨,讓你知道千年在這石頭中等待是什麽滋味!”
靜汐無奈地搖搖頭,“如果石中相守能彌補千年的時差,哪怕片刻我也願意。可是凝聚陰氣的玉石不能囚禁我。是重陽珠的緣故。”她神情淒涼,潸然淚下,“謝謝你一直記著我們的約定,謝謝你一直在等我。可是……我身不由己。他們不把我貶落,我偷了蓬萊的重陽珠,直到兩年前才找到投生的機會……對不起!”
她語無倫次,眼淚一連串滑落。妖怪聽著,神情一怔,伸出手。那些淚珠落在他的手心,燙出點點傷痕。
“你沒有失約。你來了,我卻殺了你……”他的聲音不再高亢,他把靜汐攬入懷中,細細端詳她的麵容,任憑她身上的光和熱燒灼他的身軀。他淒然一笑,“真實竟是如此簡單……千年等到這樣一個解釋,我願意相信。”
“玨星,放手!你會灰飛煙滅。”靜汐努力推,卻推不開抱緊她的妖怪。
相愛在時間中錯落,經過千年才將她抱緊,不是憤恨地抱著她一同葬身玉石,而是幸福地懷抱依約而來的人,他不舍得放開……妖怪渾身散發的綠光如煙一般飄散褪色,春空和小留看得目瞪口呆,驚魂未定的薇香也緘口不語。玉石的顏色不斷改變,從薄紅色的石花瓣中,飛出許多柔弱的光斑,在屋中茫然地飄搖飛舞一會兒,便各尋出處。
“我無數次告訴自己,讓你品嚐我受的苦,會讓自己好受……”綠色的光芒褪盡時,靜汐麵前出現一個氣宇軒昂的人,“此時才知道,這世上有一件事,比背叛更讓我心痛——那就是我傷害了你。”
“這是個意外,我並不怪你。誰能想到違背仙規也要再會的我們,竟是如此相見。”靜汐流著淚,哽咽道,“玨星,玨星,不要在我麵前折磨你自己。放開我吧!我不能看著你這樣消失在我麵前。”
“重陽珠的灼燒可以淨化他的靈魂,”樓雪蕭攙扶著薇香,插嘴道:“隻有這樣,他才能再度發光。”
靜汐卻倔強地搖頭,“可我不要他重新回到天上!經過這麽久,好不容易再一次相遇,我不想再和他分開!”
“那麽,一起去蓬萊吧。”陽台上傳來一個聲音。
那裏不知何時多了一個年輕的男子。一件幹淨的白襯衫,一條淡青色長褲,一件與長褲同色的外套掛在臂彎,再加上一頭利落的短發和一張誠懇的笑臉。
這個來路不明的男子帶著一身清爽的氣息,友好地向屋中眾人微笑。
靜汐和玨星警惕地看著這個陌生人。他一伸手,一道光芒從靜汐身上飛出,飛到他的手中,凝成一顆光輝燦爛的寶珠。
靜汐不再發熱,玨星也不再有被燒灼的痛楚。
“你是誰?”薇香懷疑地看著這個陌生人,勉強問。
“你就是鼎鼎大名的龍氏後人、著名的城隍代理人龍薇香小姐吧?”他熱情地和茫然的薇香握手,順便遞上一張名片。薇香看著名片上金光閃爍的字,失聲念出來:“……蓬萊使者——舒羽?”
“正是。”舒羽微微欠身,禮貌地笑笑。
靜汐握緊玨星的手,堅決地說:“我不回蓬萊!我不要和玨星做不被祝福的花仙和星宿!”
“啊呀,那件事情啊,已經不成問題了。”舒羽笑眯眯地說,“你們的悲劇的時代背景比較特殊。桃花仙子和螢星約會導致螢星工作失職、天河決口,從那以後天界對上班時間談戀愛的星宿進行嚴打。很不湊巧,你們剛好撞在嚴打的風口浪尖。現在形勢不同了!蓬萊常住人口中,男女比例嚴重失調,達到曆年來最離譜的1:47(一個男仙,四十七個仙女),過多女士集中,嚴重影響了蓬萊的整體工作效率。經過磋商,天界已經同意調撥一部分星宿去蓬萊工作。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嘛……”
“什麽亂七八糟的?”樓雪蕭聽得直搖頭,“以前蓬萊多麽注重風氣!現在一大堆星宿仙女攪在一起,怎麽管理?”
舒羽湊到她耳邊低聲說:“相信我,這絕對好過一大堆仙女攪在一起交換小道消息解悶。”說罷,他指指玨星,說:“你也在調撥之列,我們趕快走吧。”
“可是,玨星,你願意去蓬萊嗎?”靜汐認真地注視著玨星的眼睛,“如果你不願意,我就不回去。萬一,這個家夥在騙我們……我寧可和你一起在世間遊蕩,直到破滅。”
“我像是隨口胡說的人嗎?”舒羽聳聳肩,十分失望。
“我去,”玨星微笑著看看薇香,“……蓬萊也好,人間也好。我們真正的歸宿,就是在彼此的心裏——這是你想說的話吧?”
薇香剛想點頭,忽然瞥見書房的門口出現一個虛弱的身影。
“姐姐!”靜潮扶著門,瞪大眼睛看著化身為幽靈的靜汐,“你真的已經……”
“你幹嗎一副天塌下來的表情?這種時候應該說恭喜才對吧?”舒羽搖搖頭,衝樓雪蕭作出一個為難的表情,“我最發愁看人家的家屬告別。隻不過扔了一副軀殼,在他們看來就是天大的事情。潔媛,時辰到啦,快點走吧!”說著,他披上外套,變成一隻白胸青鸞。它抖抖翅膀,立刻有一片光華籠罩著靜汐和玨星。
樓雪蕭看看靜潮悲傷的臉,向舒羽歎口氣,“年輕的蓬萊青鸞,你覺得無所謂,是因為你沒有人類的感情。”
“人類的感情似乎並不好玩,”青鸞仰頭看看靜汐,“隻會讓她的悲傷大過重回仙界的喜悅。”
靜汐在玨星的攙扶下跨到青鸞背上,有點傷感。“弟弟,我該回去了。有一天,你也……”她閉上眼睛,把後半句話咽下去。
玨星也滿懷歉意地看著靜潮說:“我並不想傷害你。一個人的日子太寂寞,難得遇到一個朋友,就想留下你。”
青鸞對別人兒女情長的樣子忍無可忍,不耐煩地振翅高叫:“時辰到了,時辰到了!”接著一飛衝天,消失在夜空裏。
“原來……蓬萊所謂的‘時辰到了’,就是‘揀現成便宜的時辰到了’!”小留不滿地哼哼,“要命的時候不見他的影子,一切都結束的時候,他就把勝利果實拐跑了!神仙就是喜歡做這種卑鄙的事情,看看《西遊記》就知道了。”
樓雪蕭向前跨了一步,向靜潮伸出手,想說些什麽,卻被鋪天蓋地出現的《冥界嚴重處罰令》裹得密不透風。“知道了!知道了!看來這次不是《悔過書》就能解決問題……”她很無奈地回冥界去了。
薇香和靜潮默默相視,一個疲憊,一個悲傷。
薇香心中斟酌了許多言語,抱起那塊玉石,走到靜潮身邊,安慰道:“讓她去吧,她本來就不屬於人間。這株梨花,才是她真正的樣子吧……”
玉石變得通體如雪,透著瑩瑩光華。梨樹上所有的花苞都迎風綻放出一片潔白,再不見觸目驚心的薄紅。花樹周圍祥雲繚繞,不似人間。層霄中一顆明星閃耀,猶如與梨花相視而笑。
“謝謝你來這裏救我,”靜潮把目光收回,沉默良久,忽然問:“你知道她最後的話是什麽意思?”薇香撓撓頭,回答:“大概是說人都有死的一天吧!”
“那個妖怪,是她前生所愛的人?”靜潮苦笑著搖搖頭,“真是奇怪的家夥!朋友?我從來沒跟他說過話!他認錯人了吧?”
“也許你們前世就見過,也許是朋友呢!”薇香倚在靜潮肩頭問:“你餓嗎?我幫你做點吃的東西。”
靜潮也在她耳邊問:“姐姐的歸宿,在她所愛的人心裏。薇香,你的歸宿在哪裏?”
“我的歸宿,也在我所愛的人心裏。”薇香笑笑。
春空看這情形,很機靈地拉了拉小留的尾巴,“我們趕快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