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妹

****【本報訊】

嘉義布袋、東石沿海的低窪地區,由於地層下陷導致海水入侵,很多墓地已被海水所包圍,造成民眾在水中掃墓的奇特景觀……阿妹阿妹也者,not張惠妹是也。

她隻是我的妹妹,從小我便這麽叫她,到現在一直改不了口。

她長得瘦瘦黑黑的。

彎彎的眉毛,薄薄的嘴唇,尖尖的下巴,略小卻清澈的眼睛。

如果讓她挽上發髻,拿把扇子,倒有點像是古裝美女身旁的ㄚ環。

她小我兩歲,笑起來很天真。

換言之,即一副智商不高的樣子。

從小我們便形影不離,共騎一輛單車、共用一張書桌、共睡一張床。

不曉得這樣算不算是“百年修得共枕眠”的另一種解讀?

我一直覺得她很笨,尤其當我發覺我的智商竟是全校第92蔡智恒文集一的時候。

不過,感情和智商是兩回事。

君不見愚蠢遲鈍的郭靖和聰黠的黃蓉,仍是一對令人稱羨的神仙伴侶。

所以,黃蓉哥哥和郭靖妹妹的相處倒是沒有隔閡。

我們在海邊長大。

海邊什麽最美?大概是夜晚的星空吧!

我和阿妹常爬到屋頂上去看星星和漁船的燈火,並讓清柔的海風吹過耳畔。

過沒多久,她便沉沉睡去,然後我總會背著她,慢慢地爬下屋頂。

到了床上,我再輕輕地搖醒她。

因為我們還得再聊一下天,才會甘心睡覺。

阿妹跟我其實一點也不相像,我聰明她笨,我皮膚白她黑,我安靜她野。

但我們都是天蠍座,一個善於隱藏自己的星座。

不過我在阿妹身上並沒有發覺這種特質,她比較像是迷糊的射手。

大概是她笨到連隱瞞自己的愚昧也不會吧!

記得我初一時,有次她考完試後跑來問我:“哥,一隻雞有幾隻腳?”

“兩隻腳嘛!連這也不會?”

“啊!我給它寫四隻腳!”

“笨死了!你什麽時候看過一隻雞有四隻腳?”

“我怎麽知道?我又不喜歡吃雞腿,所以吃雞肉時也沒在算。”

“那你為什麽猜四隻腳?”

“我以為跟我們家的小白一樣呀!”

把雞當做狗,難怪我一直懷疑她不是我的親妹妹。

初中時候的我,成績一直保持在全校前三名。

每次月考過後,學校總會送給我很多圓珠筆和鉛筆盒等文具當做獎品。

我都會轉送給阿妹。

沒貼紅色“獎”字的文具,她會拿去變賣;貼著“獎”字的,她則自己用,而且用得心安理得。

初中畢業後,我隻身跑到台南考高中,也順利考上第一誌願。

雖然阿妹不說,但我知道她一直以有我這個很會念書的哥哥為榮。

從此,我一個人遠離家鄉,過著繳房租的歲月。

也從此,我和阿妹便過著聚少離多的日子。

要升高三的那個暑假,阿妹也該參加高中聯考了。

她那種成績,考高中大概是凶多吉少。

不過我還是希望她至少能混上一所高中來念。

“阿妹,快聯考了。漫畫少看,多念點書。”

“哥,我不去考聯考了。”

“你說什麽!初中畢業不參加聯考還能幹嗎?你真是不知長進!”

阿妹被我突如其來的嚴厲口吻嚇到,委屈地哭了起來。

“哭什麽!你不念書還能做什麽?要去工廠當女工嗎?”

“哥……家裏沒錢,你還得念書,我想我應該要出去工作比較好。”

阿妹抽抽噎噎地說完了這句話,然後用袖子擦拭滿臉的淚水。

而我則跑進浴室裏,繼續阿妹未流完的淚水。

阿妹果然到桃園當紡織工廠女工,但晚上她仍會去補校上課。

那一年,她還未滿十五歲。

她的生活不再充滿偶像歌星的悅耳音樂,而是充滿紡織機器軋軋的刺耳噪音。

從此,我和阿妹不再算是聚少離多,而是一年內難得碰上兩次。

高中畢業後,原本希望能考上北部的學校,這樣我和阿妹的距離便可以縮短。

以幾率學來說,到北部念書的幾率是比較高的。

不過人生不是幾率,我還是宿命般地被綁在台南。

而阿妹的宿命仍然在紡織工廠裏。

為了養活自己,也不想讓阿妹有加班的理由,我開始打工賺錢。

其實所謂的打工,也不過是一個星期有六天家教,外加寒暑假幫老師做點實驗;或到補習班當老師;或到貿易公司打雜。

曾想過到加油站打工,但怕因為吸入太多油氣以致老景淒涼,而且一小時七十元的價碼太低。雖然這種薪水已比7-11略高。

也曾想過當兼差牛郎,但身體不夠壯;而不到KTV當少爺的原因則是長相不夠帥。

所以,我和阿妹都很忙碌。

別人忙著念書把馬子搞社團,我和阿妹則忙著賺錢。

我們從不通電話,因為沒辦法。

至於信件,當我寫信給阿妹時,常常是下筆三四字,淚已五六行。

而且我收到她的信時,通常也會使我垂淚到天明。

我隻好選擇眼不見為淨。

大二那年,阿妹因工作疲累在工廠昏倒,我才發覺她有貧血的毛病。

當然,我是輾轉得知的,阿妹絕不會告訴我。

就像我也絕不會告訴她我因忙碌而導致肝功能失調的道理一樣。

所以,我們都很希望知道對方的近況,但卻又害怕知道。

大三那年,阿妹完成補校的學業,專職做個女工。

那一年,阿爸終於在台北租了間房子,我才有理由“回家”。

但我很少到台北,阿妹也是。

唯一的例外,大概隻有過年。

不過很可惜,我初二早上就得回台南,而那時阿妹才剛來台北。

臨走時,我趁阿妹不注意,偷偷塞了張千元鈔票在她的皮包裏。

因為阿爸說,阿妹很想要一台隨身聽。

雖然並不是了不起的數目,但我可能得因此而吃上一星期的泡麵。

擠上了火車,仍然為剛剛的舉動覺得興奮。

打開書包,想拿支筆來寫點東西,卻看到一張字條和一張千元鈔票。

“哥,這一千元給你買台隨身聽。阿妹。”

握著那張鈔票,突然想起了那個古老的故事:

先生賣掉表給妻子買發飾,而妻子卻剪去長發換錢來幫先生買表帶。

原來因為貧賤而百事哀的,不僅是夫妻,還有我和阿妹。

南下的列車上,為了我和阿妹的這種可悲的默契,我的眼淚由台北經過桃園新竹苗栗台中彰化嘉義而到台南。

那次的眼淚,流光了我念大學三年來因不如意所累積的存量。

大四那年,我叫阿妹到台北補習考夜二專。

“補習費呢?”阿妹問。

“我想辦法。”我說。

阿妹後來還是到台北,但我卻沒機會替她想辦法。

因為她到成衣店當店員。

大學畢業後,我直升上研究所。偷個空,我到台北去找老爸。

那晚,我一個人看著電視,身後的鐵門開啟。

“阿爸,你回來了。”我頭也不回地應著。

“我不是你阿爸,我是你阿妹。”阿妹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我回過頭,驚訝地望著微笑的她。

然後我們同時大笑了起來。

“阿妹,好久不見。”

“哥,下次千萬不要再半路認老爸了。”

“嗯。”

“放假嗎?不用做實驗了?”

“儀器送修,兩天後才會好。”

“嗯。”

就像突然在路上遇見許多年未曾謀麵的不太熟的朋友一樣,我和阿妹的對話簡潔得近乎應酬。

我打量著阿妹,她的頭發變得好長,也塗上口紅,穿起了高跟鞋。

眼前這個有點時髦的女孩,是那個說一隻雞有四隻腳的笨蛋嗎?

我腦海中關於她的檔案,竟然已有好幾年未曾更新!

原來老天不僅搶走了我們相聚的時間,也剝奪了我們本來可以共同成長的機會。

我在台南努力成為一個好學生,她卻偷偷地長成一個成98蔡智恒文集熟的女子。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阿妹二十歲,她不再是小孩。

那天深夜,我仍然獨自看著電視。

也許是吵醒了阿妹,也許她一直不曾睡著,她揉了揉眼睛走出房間:“哥,肚子餓嗎?我炒個飯給你吃?”

“不用了,我待會兒就睡覺了。”

“沒關係,很快的。”

阿妹熟練地炒了盤蛋炒飯,端到我麵前。

“哥,趁熱吃。吃完早點睡。”

說完後,阿妹轉身進了房間。

我用湯匙吃了一口,突然覺得喉間幹澀,怎麽也咽不下那口飯。

剛剛忘了告訴阿妹少放點鹽,因為我的眼淚已經夠鹹了。

研究所畢業後,我繼續念博士班。

因為我總覺得我該念兩人份的書。

而我的學業就如同阿妹的工作一樣,都變得更為繁重。

不變的是,我和阿妹依舊南北相隔。

幾年前,衛視中文台播放《東京灰姑娘》(日劇原名:《妹啊》)。

當我看到岸穀五郎為了和久井映見的幸福而向唐澤壽明下跪時,雖然我不喜歡這種灑狗血的劇情,卻也被騙走了眼淚。

因為換成是我,我相信我也會像岸穀五郎一樣衝動和愚蠢。

那晚,我突然好想念阿妹。

隔天,我跑到台北。

阿妹帶著她的男友,請我吃日本料理。

在餐桌上,看著他們之間親昵的小動作,我心裏很不是滋味。

我覺得阿妹好像被搶走了,她最引以為傲的人似乎不再是我。

她的微笑,已經不是我的專利。

於是那家餐館的生魚片,吃起來特別不新鮮。

今年到台北參加一個研討會,到阿妹住處過了一夜。

“哥,你就穿這樣去開會?”阿妹端詳著有點邋遢的我。

然後阿妹拉著我,到SOGO買了三件襯衫和兩條領帶。

隔天早上,阿妹幫我打好了領帶,在桌上放了早餐,留張字條後才去上班。

“哥,上台時別緊張。晚上等你吃飯。阿妹。”

我可不想再吃不新鮮的生魚片,所以我告訴阿妹要趕回台南。

“哥,我男友有車,我們送你。”

阿妹說了我“們”,但這個“們”,是他不是我。

在車上,阿妹常常拍著她男友放在排擋杆的手,偶爾才轉過頭來跟我聊天。

我開始埋怨起台北市的交通。

到了承德路,阿妹堅持陪我等車。

“我陪我哥,你在附近繞一繞再來接我。”阿妹對他說。

我終於有了扳回一城的喜悅。

阿妹幫我買了車票,又買了個便當還有一罐咖啡。

原來阿妹也知道我喜歡喝咖啡。

還有二十分鍾,車子才會到。

我很想跟阿妹聊些什麽,卻找不到共同的話題。

“哥,我要結婚了。”阿妹反倒先開了口。

“嗯,恭喜你了。”阿妹二十七歲了,是該恭喜。

“我目前正努力存錢,打算和他在台北買棟公寓。”

“還是住台北?”

“嗯,我習慣台北了。”

也許就像我已經習慣台南的感覺,阿妹也終於習慣台北。

而我們也將更習慣南北相隔。

上統聯客運前,我問她:“阿妹,一隻雞有幾隻腳?”

“嗬嗬……當然是四隻呀!”

我仿佛又看到當初那個瘦瘦黑黑的笨蛋小女孩。

很好,雖然阿妹即將結婚,未來也會兒女成群。

但她仍然是我的阿妹。

“祝你幸福”的聲音,淹沒在車子起動的聲音中。

【謹以此文,在阿妹結婚前夕,紀念我的阿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