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神紅茶(1)

念高三時,愛上了洛神紅茶。

為什麽愛?我卻說不上來。

也許隻是一種習慣,習慣到根本不能習慣沒有洛神紅茶的日子。

那其實是一段平淡無味的歲月,日子像條直線,沒有高低起伏。

生活中的唯一味道,就是洛神紅茶。

我在外麵租房子。

大約十三平方米的房間,書桌左邊的窗戶外是長榮女中,右邊的窗戶外也是。

書桌的後麵有張單人木板床,其餘的空間被教科書和參考書所填滿。

偶爾還會有走讀的同學寄放在我這兒的PLAYBOY。

我生活的空間很簡單,於是生活的形式也不得不簡單。

衣櫥呢?

算了,那東西沒必要。反正每天都得穿同樣的製服。

聊表安慰的是,製服還有分夏冬兩季。

所以日子雖然沒有起伏之分,卻有冷熱之別。

正如我的心情一般,沒有起與伏,隻有冷與熱。

其實我住的地方,以現在而言,算是違建。因為是頂樓加蓋。

人不能做到頂天立地,起碼住的地方也該頂天。

頂天的房間,夏天更熱、冬天更冷。

古詩有雲:“春江水暖鴨先知”,而我對氣候的反應,可能比鴨子還敏銳。

每天放學後,坐在書桌前,我都會衝杯天仁的洛神紅茶包。

它伴我K完法拉第定律、亞佛加厥學說和卡氏坐標的三維直線方程式。

書愈難念,茶愈喝得凶。

喝到後來,我常忘了是為了念書而喝茶,還是為了喝茶而念書。

房東住我樓下,有一個太太、三個小孩。

該怎麽形容我的房東呢?

和藹?和氣?和善?隨和?

好像任何跟“和”字有關的形容詞都不貼切。

因為我幾乎從來都沒有看見他笑過,即使隻是微笑或淺笑。

但他對我的關心,卻遠超過我每個月付給他的房租的價值。

我甚至相信,如果我沒付他房租,他也依然會如此。

不過雖然我是自然組的學生,但我隻在學校做實驗,不敢對房東做實驗。

房東太太就很好形容了,她臉上總是掛著笑容,所以可用跟“和”字有關的形容詞。

她是個很普通的中年婦女,沒有工作,常拿些手工藝回家賺點外快。

三個小孩中,老大是個小我一歲的女孩,念高職二年級,老二和老幺都還隻是初中男生。

說說我跟房東女兒第一次的見麵吧!

在八月某個酷熱的晚上,我下樓繳房租。

“一千五?我沒零錢找你哦。明天再拿錢上去找給你?”

房東太太應門微笑說道。

“嗯……”我不好意思地回答,“我可能需要這些零錢吃飯,能不能……”

“嗬嗬……”房東太太笑出了聲,然後點點頭說,“我出去買東西找開,你先進來坐一會兒。”

房東太太請我在客廳的沙發坐下,並打開電視機,然後下樓去。

電視機裏的女歌星賣弄**地扭動臀部唱著歌,大概是想轉移觀眾對她歌聲的注意力。

我有點受不了,隻好起身四處看看。

這是一間很典型的一百平方公寓,三房兩廳一衛。

沒什麽陳設,卻有點淩亂而擁擠。

房東太太對我也真是放心,現在屋裏沒人,難道不怕我偷東西?

“Do……Re……Mi……Do……Re……Mi……”

咦?怎麽還有楊林的歌?

更誇張的是,唱得比楊林還難聽。

循著歌聲,我又來到浴室門口,也聽到了夾雜在歌聲中的水流聲。

“媽!浴巾在哪裏?”

一個女孩突然打開浴室的門,大聲喊著。

我嚇了一跳。

不是因為她的歌聲或叫聲,而是因為她的穿著。

她隻穿內衣褲。而內衣者,胸罩也。

在我還來不及判斷她的內衣品牌與罩杯大小時,她尖叫了一聲,迅速地關上門。

我有點不知所措,紅燙著臉回到客廳的沙發。

電視機裏的女歌星剛唱完歌,擺著一副好像剛被雷電劈到的姿勢。

時間仿佛靜止……浴室的水流聲和歌聲也靜止。

唯一活動的,大概隻有電視機的聲音和我的心跳。

所以當房東太太開啟鐵門回來時,我像是隻突然被驚嚇到的貓一般,直立起身子。

“喏,三百塊找你。別客氣,坐著看電視呀!”房東太太依舊微笑著。

“嗯,謝謝。我該上樓念書了。”

做了虧心事的人,當然想逃離案發現場。

“別一天到晚念書,再坐一會兒,我去切點水果。”

她沒發覺到我的異樣,提著可能是剛剛下樓買的東西,往廚房走去。

廚房裏傳來用刀子切東西的聲音,聽起來卻讓我覺得有點心驚膽戰。

沒多久房東太太端出一盤西瓜,放在客廳沙發前的茶幾上。

“來,這是剛買的西瓜,你吃吃看。”

房東太太用牙簽串起一片西瓜,遞給了我。

“嗯,謝謝。”我很緊張地接下。

紅色的西瓜,讓我聯想到我的臉是否也如此鮮紅?

“琇蓉!琇蓉!趕快洗完澡出來吃西瓜。”

房東太太即使扯開喉嚨喊人,也是微笑著。

“媽!你……你來一下。”

浴室裏傳出來的聲音雖然響亮,卻有點遲疑。

房東太太隻是把頭別過去,提高音量說:“要拿什麽呢?直接說呀!”

“你來就是了嘛!”浴室裏的聲音好像頓了頓足。

房東太太搖了搖頭,起身走到浴室旁問:“到底要拿什麽?”

“……”

我聽不到浴室裏的聲音,她會告狀嗎?

我拿著牙簽的手,似乎有點發抖。該馬上溜嗎?

“浴巾我昨天剛洗,晾在陽台。真是的,拿浴巾有什麽不好意思的。”

房東太太一邊嘟噥著,一邊推開了陽台的門。

“西瓜甜嗎?”房東太太又回到客廳的電視機前。

“嗯,很甜。”我心虛地應著。

還好,她不是問她女兒的身材好嗎。

這讓我鬆了口氣。

“課業很重吧?聽我先生說你總是念書念到很晚。”

“沒辦法,已經升上高三,明年就得參加聯考了。”

“書要念,身體也要顧好。以後可以常下來看看電視,不要客氣。”

“好的。林媽媽,我想我該告辭了。”

“再坐一下嘛!你還沒見過琇蓉吧?待會兒介紹你們認識。”

我實在是沒有勇氣告訴她,我已經不隻見過琇蓉的“麵”了。

“琇蓉!你洗很久了!快出來!媽介紹蔡同學給你認識。”

我是急著想跑上樓,琇蓉大概卻是拖著不想走出浴室。

禁不住房東太太再三催促,浴室的門終於緩緩開啟……“我的大小姐,你澡洗得夠久了。快來吃西瓜。”

琇蓉低著頭,緩緩走到房東太太身旁坐下。

“琇蓉,幹嗎低著頭?看到帥哥不好意思嗎?嗬嗬……”

房東太太用手肘輕輕推了推她,說:“她叫琇蓉。玉字旁,秀氣的秀;草字頭,容貌的容。”

“嗯,你好。我叫誌鴻,誌氣的誌,江邊一隻鳥的鴻。”

琇蓉勉強擠了一個笑容,然後有意無意地,將視線移到了電視機。

“嗬嗬嗬……”房東太太指著電視上的胡瓜,笑得合不攏嘴。

我和琇蓉卻不覺得哪點好笑。

“我該去洗衣服了,你們聊聊。蔡同學,吃完西瓜才可以上樓!”

說完後,房東太太就起身往陽台走去。

少了房東太太當潤滑劑,我和琇蓉同時把電視機當做視線的避難所。

遙控器、我、琇蓉,剛好構成一個正三角形,而三角形的重心就是那盤西瓜。

該來的總是要來,因為有節目就會有廣告。

就像有魯莽就該有道歉一樣。

“嗯……嗯……剛剛……真對不起。”

我終於想通了這層道理,鼓起勇氣向琇蓉道歉。

“沒關係。你也不是故意的。”

琇蓉的聲音出奇地低,很難想象她剛剛在浴室裏引吭高歌的雄風。

“你家蠻……嗯……蠻不錯的。”

隨口胡謅了這麽一句,打發看廣告的時間。

“你就是樓上剛搬來的一中學生?”

琇蓉的開場白,比我有意義多了。

“對啊!原先租的地方房租漲了,因為那個房東說他兒子想吃豬肉。”

“想吃豬肉跟房租漲價有什麽關係?”

“所以他需要更多的錢幫他兒子買豬肉啊!”

“嗬嗬嗬……”琇蓉突然笑得不可遏止。

尷尬的天敵,果然就是笑聲。

琇蓉一笑,我僵硬的表情終於得到了鬆弛。

“你說你叫蔡誌……”

“誌鴻。江邊的一隻笨鳥。”

“哪有人說自己笨的。”琇蓉又笑了。

“我這是就事論事,不是做人身攻擊。”

我也笑了笑,用牙簽插起了一片西瓜。

“你覺得我歌唱得怎樣?”

“嗯,不錯。丹田很好。”

我原本想說:與她的身材相比,她的歌聲實在不算什麽。

不過我仍然保持隻在學校做實驗的習慣,不拿自己的生命做實驗。

“跟你說哦!下個月我們學校有歌唱比賽,我有報名呢。”

“嗯,那你要多加油,你很有希望。”

“謝謝你的鼓勵。”琇蓉笑得很開心。

果然是個天真無邪的女孩,聽不出來我的意思是:你很有希望看別人得獎。

吃完了最後一片西瓜,我擦擦嘴巴,站起身準備上樓。

“你一定很喜歡吃西瓜,對吧?”琇蓉抬起頭看著我,“不然怎麽有辦法一個人吃下一整盤西瓜。”

“啊?對不起,我不知道你都沒吃。”

剛剛太緊張了,急著想完成房東太太交付的任務,不知不覺間,竟吃掉一盤西瓜!

“沒關係。下次我媽買西瓜時,我再叫你下樓來吃。”

上了樓,腦海裏還一直存在著琇蓉突然打開浴室的影像。

於是我閉上眼睛,收斂起心神。

不是為了懺悔,而是為了努力地回想。

紅潮雖然已從我的臉上褪去,卻出現在我的考試卷中。

因為隔天的物理考試,我隻考了48分。

原來看到女孩子的胸罩,就是一種“凶兆”。

之後的日子,仍然跟以前一樣,隻是偶爾會想念起琇蓉的笑聲。

可能是遺傳吧!她的笑聲和房東太太一樣,都令人感到溫暖而舒暢。

如果真的可以用陽光來形容笑容的話,那麽琇蓉就像朝陽,而房東太太則是夕陽。

房東雖然像陰天,但仍讓人覺得涼爽。

不像我的物理老師一天到晚下雨刮風兼打雷。

又拿起一包天仁的洛神紅茶包,走出房間衝熱開水時,卻發現開水沒了。

再等等吧!房東每天都會親自燒開水,然後提上樓來加入熱水瓶中。

我還是回到房間,繼續演算那道數學題目。

算了三遍,每遍的答案都不一樣。大概是茶癮犯得凶,心浮氣躁吧!

頭昏腦漲間,聽到外頭的腳步聲……我興奮地拿起茶杯,打開房門,卻看到琇蓉把熱水倒入熱水瓶。

“嗨!江邊的笨鳥!”琇蓉笑著跟我打招呼。

“咦?怎麽是你?房東呢?”

“我爸媽去吃喜酒,我爸交代我今晚要燒開水提上樓給你們喝。”

“嗯,你爸真好。希望你不要向你爸說你想吃豬肉。”

“嗬嗬。”琇蓉笑出聲,“你果然是隻笨鳥。”

琇蓉倒完熱水,指著我的房門說:“你知道嗎?你住的房間以前是我住的哦!”

“真的嗎?難怪我總覺得我的房間有股說不出的氣質。”

“大笨鳥。”琇蓉笑了。

我也笑了笑,將熱水衝入茶杯。

“那間以前是我大弟住的,”琇蓉指著我隔壁右手邊的房間,“現在住個二中學生。”

“嗯,那麽我左手邊的房間自然是你小弟以前住的囉!”

“你不笨嘛!現在住的是你學弟,今年升高二。”

“嗯,那我們算是很有緣了。”

“你在泡什麽?”琇蓉盯著我的茶杯問。

“洛神紅茶。要喝嗎?”

“好呀!謝謝。我可以參觀你的房間嗎?”

“當然可以。”我打開房門,“你先進去隨便坐,我再泡杯洛神紅茶給你喝。”

“你不用先收拾一下嗎?萬一我看到不該看到的東西呢?”

“不用啦!我的房間秉持你遺留下來的優良傳統,既單純又幹淨。”

“嗬嗬……你真會說話。”

“你房間東西好少!都是書。”琇蓉的聲音從我房間內傳出。

“嗯,沒辦法。我隻是個普通的高中生。”我走進房間內。

“你說話怎麽都是嗯啊嗯的,真好玩。”

“‘嗯’,發語詞,無義。就像‘夫’或‘蓋’之類的語首助詞,都無意義。”

“嗬嗬……你一定念書念到腦筋有問題。”

“嗯,我腦筋是有問題,不過跟念書無關。”

我把一杯洛神紅茶遞給她:“喝喝看吧!”

琇蓉象征性地吹開杯口冒出的熱氣,喝了一口:“哇!

會酸呢!”

“會嗎?”我也喝了一口,納悶地問,“不會啊!哪會?”

“看來你不隻腦筋有問題,連舌頭也有問題。”

“是嗎?”

我再仔細地喝了一口。

除了茶葉特有的澀味外,我實在不知道何謂酸。

“可能是你已經喝習慣了吧!”琇蓉幫我下了結論。

習慣?什麽叫習慣?

我每天早上六點半出門,在校門口那家貴死人的早餐店跟一堆人擠著買饅頭和豆漿;傍晚六點半放學回來,到長榮女中附近包個便當,順便看看青春亮麗的高中女生;晚上十點半下樓去巷口麵包店買剛出爐的雞蛋吐司,然後在舊書攤翻翻過期的時報周刊;淩晨十二點在頂樓陽台種滿蘆薈的花盆旁邊,詛咒物理老師將來的兒子沒屁眼,或是他將來根本沒兒子。

對我而言,這才叫習慣。

而洛神紅茶是我的生活,不是習慣。

因為如果習慣變了,我的生活隻會變得不習慣;但是如果生活變了,我就會變得不習慣生活了。

若真要說喝洛神紅茶隻是習慣,那麽習慣一定是種非常可怕的東西,因為習慣不僅可以影響我對生活的忍耐度,讓我失去喜怒哀樂的情緒;習慣也能影響我的味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