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奉和鶻賦並序

高適

高適（700—765），字達夫，渤海蓨縣（今河北景縣）人。早年客居宋州宋城。天寶八載（749）有道科及第，授封丘尉。十二載入隴右節度使哥舒翰幕府任掌書記。安史亂起，佐哥舒翰守潼關，後隨玄宗入蜀，為諫議大夫。肅宗朝為淮南節度使平永王李璘之叛。又為太子少詹事，彭、蜀二州刺史，劍南西川節度使等職。廣德二年（764）召還長安，為刑部侍郎，轉左散騎常侍，進封渤海縣侯，卒。高適以邊塞詩著名，“多胸臆語，兼有氣骨”（殷璠《河嶽英靈集》卷上）。今存《高常侍集》八卷，其中賦二篇。

《全唐文》卷三五七題作《奉和李泰和鶻賦》。泰和，李邕字。《文苑英華》卷一三六載李邕原作及此賦。《舊唐書·李邕傳》：“又累轉括、淄、滑三州刺史。”由此賦序知天寶初李邕尚在滑州刺史任。此賦自然也是作於天寶初年。

天寶初，有自滑台奉太守李公《鶻賦》以垂示［1］，適越在草野［2］，才無能為，尚懷知音，遂作《鶻賦》。其詞曰：

夫何鶻之為用，置之則已，縱之無匹。懷果斷之沉潛［3］，任情性之敏疾［4］。頭小而銳，氣雄而逸，貌耿介以淩霜［5］，目精明而點漆［6］。想像邈遠，孤貞深密。將必取而乃回，若授詞而無失［7］。當白帝之用事［8］，入青雲而委質［9］，乃狥節以勃然［10］，因指蹤而挺出［11］。

嚴冬欲雪，蔓草初焚，野漭蕩而風緊［12］，天崢嶸而日曛［13］。忿顧兔之狡伏［14］，恥高鳥之成群；始滅沒而略地［15］，忽升騰而參雲［16］。翻決裂以電掣［17］，皆披靡而星分［18］；奔走者折肋而絕脰［19］，鳴噪者血灑而毛分。雖百中之自我，終一呼而在君［20］。

夫其左右更進，縱橫發跡［21］，掃窟穴之淩兢［22］，振荊榛之淅瀝［23］。翕六翮以直上［24］，交雙指以迅擊［25］。合連弩之應機［26］，類鳴骹之破的［27］。豁爾胸臆，伊何淩厲以爽朗；曾莫蠆介［28］，豈虞險艱之怵惕［29］？

觀其所獲多有［30］，得用非媒［31］，曆閶闔以肅穆［32］，翊鉤陳而環回［33］。幸輝光於蒐狩［34］，承剪拂於樓台［35］。望鳳沼而輕舉［36］，紛羽族之驚猜［37］。路杳杳而何向，雲茫茫而不開；鶯出穀兮徒爾［38］，鶴乘軒而何哉［39］？彼懷毅勇軻而棄置［40］，胡不效其間關而徘徊［41］？

爾乃顧恩有地，戀主多情，念層空而不起［42］，托虛室以無驚［43］。雅節表於能讓，義心激於效誠；勢愈高而下急，體彌重而飛輕。戢羽翼以受命［44］，若肝膽之必呈；嗟日月之雲邁［45］，猶羈縻而見嬰［46］。

別有橫大海而遙度，順長風而一寫［47］，投足眇於岩巔［48］，脫身逸於弋者［49］。冰落落以凝閉［50］，雪皚皚而飄灑［51］；諒堅銳之特然，寧苦寒以求舍。匪聚食以祈滿，聊擊鮮而自假［52］；比玄豹之潛形［53］，同幽人之在野［54］。

矧其升巢絕壁［55］，獨立危條［56］，心倏忽於萬裏［57］，思超遙於九霄［58］。豈外物之能慕［59］，曷凡禽之見邀［60］；未知鴛鷺之所適［61］，孰與夫鵬兮逍遙雲爾哉［62］？

（《高常侍集》卷一，《四部叢刊》影印本）

［1］滑台：今河南滑縣。李吉甫《元和郡縣圖誌》卷八：“滑州，州城即古滑台城。……昔滑氏為壘，後人贈以為城。”李公：即李邕，與高適、杜甫等皆有交誼。鶻：鷹隼類猛禽。

［2］越：遠。草野：指僻居鄉裏。

［3］沉潛：《尚書·洪範》：“沉潛剛克。”孔安國傳：“沉潛謂地雖柔，亦有剛，能出金石。”

［4］敏疾：敏銳迅速。

［5］耿介：正大光明。

［6］漆：黑而亮。《晉書·杜乂傳》：“王羲之見而目之曰：‘膚若凝脂，眼若點漆。’”

［7］授詞：《文苑英華》作“受詞”。

［8］白帝：即少昊氏，主秋。

［9］青雲：指高空。委質：托以形體。

［10］狥節：即殉節，為節義而死。勃然：突然，不假思索貌。

［11］指蹤：發蹤指示。挺出：特出，突出。

［12］漭蕩：同莽蕩，蕭條曠遠貌。

［13］崢嶸：形容天氣陰森。

［14］顧兔：兔子。《古怨歌》：“煢煢白兔，東走西顧。”

［15］滅沒：消失不見。略地：掠地。略通掠。

［16］參雲：淩雲，衝雲。

［17］決裂：意同摶鬥。電掣：電閃，形容迅發。

［18］披靡：隨風倒伏貌。形容潰散。

［19］脰（dòu）：《說文》：“脰，項也。”

［20］君：此指養鶻者。此句言鶻之往返完全聽從其主人的號令。

［21］發跡：發現蹤跡。

［22］淩兢：揚雄《甘泉賦》“馳閶闔而入淩兢”，《漢書·揚雄傳》顏師古注：“入淩兢，言寒涼戰栗之處也。”

［23］淅瀝：顫動的聲音。

［24］翕（xī）：收合。六翮（è）：健羽。《戰國策·楚策四》：“奮其六翮而淩清風，飄搖乎高翔。”

［25］雙指：雙爪。

［26］連弩：一種可以連發的弓，裝有機括。

［27］鳴骹（xiāo）：響箭。

［28］蠆（chài）介：《文選》張衡《西京賦》：“睚眥蠆介，屍僵路隅。”薛綜注：“張揖《子虛賦》注曰：‘蠆介，刺鯁也。’蠆與蒂同。”指梗塞的東西。

［29］怵（chù）惕：戒懼。

［30］所獲多有：《文苑英華》作“獲多不有”。

［31］媒：媒介，介紹者。

［32］閶闔：天門。

［33］翊（yì）：飛。鉤陳：星名。《晉書·天文誌》：“北極五星，鉤陳六星，皆在紫宮中。”

［34］蒐（sōu）狩：搜索巡視。

［35］剪拂：謂洗滌拂拭。

［36］鳳沼：鳳池，禁苑中的池沼。

［37］羽族：鳥類。

［38］鶯出穀：《詩經·小雅·伐木》：“伐木丁丁，鳥鳴嚶嚶，出自幽穀，遷於喬木。”後以嚶嚶為黃鳥鳴聲，以鶯遷喻升擢。

［39］鶴乘軒：《左傳·閔公二年》：“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杜預注：“軒，大夫車。”

［40］軻：即坎坷，崎嶇不平。棄置：丟棄，放置於一邊。

［41］間關：鳥鳴聲。

［42］層空：高空。

［43］虛室：空室。《莊子·人間世》：“虛室生白。”

［44］戢（jī）：收斂。

［45］邁：《詩經·唐風·蟋蟀》“日月其邁”鄭玄箋：“邁，行也。”

［46］羈縻：羈絆束縛。嬰：纏繞。

［47］寫：同瀉。

［48］眇：遠。

［49］弋：以繩係箭而射叫弋。

［50］落落：多貌。

［51］皚皚：白貌。

［52］擊鮮：《漢書·陸賈傳》“數擊鮮”顏師古注：“鮮為新殺之肉也。”

［53］玄豹：《文選》謝朓《之宣城新林浦向板橋》：“雖無玄豹姿，終隱南山霧。”李善注引《列女傳》：“（陶答子）妻曰：‘妾聞南山有玄豹，隱霧而七日不食，欲以澤其毛皮，成其文章。’”故以喻隱遁潛居之人。

［54］幽人：《周易·履》：“履道坦坦，幽人貞吉。”孔穎達疏：“故在幽隱之人守正得吉。”

［55］矧（shěn）：況。

［56］危條：高枝。

［57］倏（shū）忽：須臾，形容時間很短。

［58］超遙：超逸高出。

［59］外物：其他之物。

［60］凡禽：平凡的鳥。

［61］鴛鷺：鴛鴦與鷺鷥，皆水鳥，過有班，立有序，常以喻朝官班列。

［62］鵬：《莊子·逍遙遊》：“有鳥焉，其名為鵬，背如泰山，翼若垂天之雲，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裏，絕雲氣，負青天，然後圖南，且適南冥也。斥笑之曰：‘彼且奚適也？我騰躍而上，不過數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間，此亦飛之至也，而彼且奚適也？’次小大之辯也。”鵬，一種善飛的大鳥。，小雀名。

評

此賦可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至“猶羈縻而見嬰”，寫鶻的外表、捕獲野物的雄姿，以及不能盡其所能的感慨。第二部分寫鶻的誌向。第一部分基本上承續李邕原作之意，李邕原作便以鶻自喻，故高作亦以鶻比李。但比李又兼自比，意思在亦此亦彼之間，此正是和人之作的高明之處。第二部分以鶻自喻之意更加明顯，頗有待時而動之意。高適早年胸懷大誌，“喜言王霸大略，務功業，尚節義”（《舊唐書·高適傳》），其筆下之鶻正是本人的寫照。徐獻忠曾評其詩：“朔氣縱橫，壯心落落……故其為詩，直舉胸臆，摹化景象，氣骨琅然。”（《唐詩品》，朱警《唐百家詩》卷首引）此賦便頗有剛勁豪邁之氣，與其詩風格相類。

（尹占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