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雲中古城賦
張嵩
張嵩,即張孝嵩,字仲山,南陽(今屬河南)人。曾舉進士。開元中為河東節度使,代郭虔瓘為安西副都護,慷慨好兵。後徙太原尹,贈南陽郡公。《新唐書·藝文誌四》著錄《張孝嵩集》十卷,已佚。《全唐文》卷三二八僅存《雲中古城賦》一篇。
雲中古城,即平城,今山西大同市。北魏道武帝拓跋珪天興元年(398)遷都平城。孝文帝太和十七年(493)又遷都洛陽。
開元十有四年冬孟月[1],張子出玉塞[2],秉金鉞[3],撫循邊心[4],窺按窮發[5]。走汗漫之廣漠[6],陟崢嶸之高關[7]。徒觀其風馬哀鳴[8],霜鴻苦聲[9],塵昏白日[10],雲繞丹旌[11]。虜障萬裏[12],戍沙四平[13],乘蒙恬之古築[14],得拓跋之遺城[15]。伊昔晉人失政[16],亡彼金鏡[17],海水潮飛[18],欃槍夕映[19]。鵝呈而二京繼覆[20],馬渡而五胡交盛[21],慨逐鹿而爭雄[22],空瞻烏而莫定[23]。
於是魏祖發大號[24],鼓洪爐[25],天授宏略,神輸秘圖[26],北清獯獫[27],南振荊吳[28]。繇是一太陰以建極[29],則廣莫而論都[30]。遂征板幹[31],庀徒卒[32],鏟嶕嶢[33],剞崛屼[34]。因方山以列榭[35],按長城以為窟[36]。既雲和而星繁,亦丘連而嶽突,月觀霞閣[37],左社右鄽[38]。玄沼泓汯湧其後[39],白樓嶻興其前[40],開士子之詞館[41],列先王之藉田[42]。靈台山立[43],壁水池圓[44]。雙闕萬仞[45],九衢四達[46],羽旄林森[47],堂殿膠葛[48]。
當其士馬精強,都畿浩穰[49],始摧燕而滅夏[50],終服宋而平梁[51]。故能出入百祀[52],聯延七主[53],擊魯衛之諸侯[54],廓秦齊之土宇[55]。禮興樂盛,修文輝武,講六代之憲章[56],布三陽之風雨[57],亦雲已矣哉!俄而高祖受命[58],崇儒重才,南尋主鼎之邑[59],北去軒轅之台[60]。鵬摶海運[61],鳳舉天回[62],嗤紇真之鳥死[63],憶新野之花開[64]。自朝河洛[65],地空沙漠,代祀推移[66],風雲蕭索。溫室樹古[67],瀛洲水涸[68],城未哭而先崩[69],梁無歌而自落[70]。
魏家美人聞姓元[71],新聲巧妙今古傳[72]。昔日流音遍華夏[73],可憐埋骨委山樊[74]。城闕摧殘猶可惜[75],荒郊處處生荊棘。寒飆動地胡馬嘶[76],若個征夫不沾臆[77]!人生榮耀當及時,白發須臾亂如絲。君不見魏都行樂處,隻今空有野風吹!乃載歌曰[78]:“雲中古城鬱嵯峨[79],塞上行吟《麥秀歌》[80],感時傷古今如此,報主懷恩奈老何!”
(《文苑英華》卷四五,中華書局影印本)
[1]開元:唐玄宗年號。孟月:冬季第一個月,即十月。
[2]張子:作者自稱。玉塞:玉門關。唐玉門關故址在今甘肅安西雙塔堡附近。
[3]秉:執,拿。鉞(yuè):古代兵器。《禮記·王製》:“諸侯賜弓矢,然後征;賜鉞,然後殺。”孔穎達疏:“賜鉞者,謂上公九命得賜鉞,然後鄰國臣弑君、子弑父者,得專討之。”同斧。此言為一方節度。
[4]撫循:撫慰,安撫。
[5]窺按:視察巡行。窮發:寸草不生之地。此代邊遠地區。
[6]汗漫:無垠。
[7]陟(zhì):登。高關:一作高闕。
[8]徒:隻。風馬:神馬。《漢書·禮樂誌·郊祀歌》:“靈之下,若風馬。”此與下文“霜鴻”相對,指迎風嘶鳴的塞馬。
[9]霜鴻:北方一種白色的雁,秋深乃來,來則霜降。
[10]塵昏:塵沙迷蒙。白日:日光暗淡。
[11]丹旌:紅旗。
[12]虜障:防禦敵人的堡壘。
[13]四平:四方平沙茫茫。
[14]蒙恬之古築:古築指長城。蒙恬為秦名將。曾率兵三十萬擊匈奴,築長城,守衛數年,匈奴不敢越邊。乘:登。
[15]遺城:指雲中古城,即平城,今山西大同市。拓跋:北魏皇族的姓。北魏自稱黃帝之後,受封北土。道武帝拓跋珪天興元年遷都平城,次年稱帝。
[16]伊昔:從前。
[17]金鏡:《文選》劉孝標《廣絕交論》:“蓋聖人握金鏡。”李善注:“《春秋孔錄法》曰:‘有人卬金刀,握天鏡。’《雒書》曰:‘秦失金鏡。’鄭玄曰:‘金鏡,喻明道也。’”此喻晉廷帝王失道。
[18]海水:《晉書·五行誌上》:“水,北方……政令逆時,水失其性,百川逆溢,壞鄉邑,溺人民。”此以指象征敗亡的災異。
[19]欃槍:《爾雅·釋天》:“彗星為欃槍。”《漢書·天文誌》:“孝文後二年正月壬寅,天欃夕出西南。占曰:‘為兵喪亂。’”
[20]鵝:《晉書·五行誌中》:“孝懷帝永嘉元年二月,洛陽東北步廣裏地陷,有蒼白二色鵝出,蒼者飛翔衝天,白者止焉。”人解蒼者為胡象。二京:西晉都洛陽,東晉都建康。
[21]馬渡:馬,晉帝姓司馬。《晉書·五行誌中》:“太安中,童謠曰:‘五馬遊渡江,一馬化為龍。’後中原大亂,宗藩多絕,唯琅邪、汝南、西陽、南頓、彭城同至江東,而元帝嗣統矣。”五胡:晉武帝死後,北方匈奴族的劉淵及沮渠氏、赫連氏,羯族石氏,鮮卑族慕容氏及禿發氏、乞伏氏,氐族苻氏、呂氏,羌族姚氏,相繼建立王朝,舊史稱五胡。
[22]逐鹿:喻群雄並起,爭奪天下。語出《史記·淮陰侯列傳》。
[23]瞻烏:喻亂世流離失所的人民。《詩經·小雅·正月》:“瞻烏爰止,於誰之屋?”毛傳:“富人之屋,烏所集也。”孔穎達疏:“此視烏於所止,當止於誰之屋乎?以興視我民人所歸,亦當歸於誰之君乎?”
[24]魏祖:謂北魏開國皇帝拓跋珪。
[25]鼓洪爐:《三國誌·魏誌·陳琳傳》:“琳諫(何)進曰:‘……今將軍總皇威,握兵要,龍驤虎步,高下在心;以此行事,無異於鼓洪爐以燎毛發。’”此喻發動兵力,平定天下。
[26]秘圖:罕見之圖。
[27]獯(xūn)獫(xiǎn):古代北方少數民族,即漢之匈奴。此泛指北方。
[28]荊吳:泛指長江以南地區。
[29]一:統一。太陰:此指北方,北方屬陰。極:最高地位。
[30]則:規則。廣莫:廣漠,廣大地區。論都:擇定地點建都。
[31]征:尋求。板:築牆的夾板。幹:築牆時立在兩頭之木。
[32]庀(pǐ):此指招集。徒卒:服勞役者。
[33]嶕(jiāo)嶢(yáo):高聳貌。
[34]剞(jī):雕刻用的曲刀。此謂挖。崛:高起。屼(wù):禿山。
[35]因:順。方山:四麵等方、孤絕聳立之山。列榭(xiè):建造高屋。榭,台上建的高屋。
[36]按:依。窟:土室。
[37]觀(guàn):台榭。
[38]社:神社,祭地之壇。鄽(chán):市肆。
[39]玄沼:深水池。泓(hóng)汯(hóng):形容聲音宏亮。
[40]白樓:在平城。《水經注·水》:“魏神瑞三年,又建白樓,樓甚高竦,加觀榭於其上,表裏飾以石粉……故世謂之白樓也。”嶻(jié)(yù):高峻貌。
[41]士子:學子。
[42]藉田:古時帝王於春耕前親耕農田,以奉祀宗廟,勸農耕作。
[43]靈台:周有靈台,為觀測天象之所。
[44]壁水:指太學。《詩經·大雅·靈台》:“於論鼓鍾,於樂辟雍。”辟,同璧。周王朝為貴族子弟設立大學,校址圓形,圍以水溝,前門外有以便通行的橋。
[45]雙闕:宮門兩邊的望樓。
[46]九衢:四通八達的道路。
[47]羽旄:羽旗。
[48]膠葛:錯雜貌。
[49]都畿:王都所在地。浩穰(ráng):人眾多貌。穰,人眾之多。
[50]燕:指北燕。夏:匈奴貴族赫連勃勃稱天王大單於,國號夏。魏太武帝拓跋燾,擊敗柔然,攻滅夏、北燕、北涼,取宋虎牢、滑台等河南地,統一中國北方。
[51]宋:晉末劉裕代晉稱帝,國號宋,都建康。梁:南朝蕭衍所建,都建康,後為西魏所滅。
[52]祀:祭神之所。此指年。
[53]七主:七代君主。
[54]魯衛:皆古國名。轄地相當於今山東、河南部分地區。
[55]秦:轄地在今陝西中部和甘肅東南地區。齊:代指今山東北部地區。土宇:領土,疆域。
[56]六代:黃帝、唐、虞、夏、殷、周六朝。
[57]三陽:春天開始。
[58]高祖:即北魏孝文帝,廟號高祖。在位期間,大興文治,均民田,製戶籍,舉養老籍田之製。太和十七年遷都洛陽。改鮮卑姓氏為漢姓,改變鮮卑風俗、服製、語言,獎勵鮮卑與漢族通婚,加強了鮮卑貴族和漢人世族的聯合統治。受命:接受天命,繼位為君。
[59]主鼎之邑:建都之城。
[60]軒轅之台:古史傳說,黃帝居於軒轅丘,後以軒轅代開國之始。
[61]鵬摶(tuán):《莊子·逍遙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如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是鳥也,海運則將徙於南冥……《諧》之言曰:‘鵬之徙於南冥也,水擊三千裏,摶扶搖而上者九萬裏。’”摶,盤旋,旋轉。海運:海風之動力。大鵬借助海濤,喻北魏孝文帝遷都之魄力。
[62]鳳:神鳥。
[63]嗤(chī):譏笑。紇(hé)真:山名,又名紇幹山。在今山西大同市東。樂史《太平寰宇記》卷五一引《冀州圖經》雲:紇幹山終年積雪,鳥雀往往凍死。故人語曰:“紇真山頭凍死雀,何不飛去生處樂。”
[64]新野:縣名,今屬河南。《太平禦覽》卷一六八引《後魏略》:“孝文帝南巡至新野,臨潭水而見菖蒲花,乃歌曰:‘兩菖蒲,新野樂。’遂建兩菖蒲寺以美之。”
[65]朝:定都。河洛:黃河、洛水兩流域地區。此指洛陽。
[66]代祀:即世祀,指祭祖大典。
[67]溫室:漢代宮殿名。此代指平城故王宮。
[68]瀛洲:傳說海中三神山之一。此指平城故宮中的水池。涸:幹。
[69]城崩:用春秋齊杞梁妻哭倒長城事。此指平城衰敗。
[70]梁歌:《史記·孔子世家》:“孔子因歎,歌曰:‘太山壞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
[71]魏家美人:指北魏孝文帝元宏。美人,賢人。
[72]新聲:指孝文帝南巡新野所作的歌。
[73]流音:過去鮮卑族通行的樂曲。
[74]樊:傍,邊。
[75]城闕:平城故城宮闕。
[76]寒飆:北風。
[77]若個:那個。沾臆:淚水沾濕胸膛。
[78]載:又。
[79]鬱:茂盛。嵯(cuó)峨(é):山高峻貌。
[80]麥秀歌:《史記·宋微子世家》載: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心傷之,因作《麥秀》之詩歌之,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此借以感歎平城摧敗荒蕪。
評
雲中古城的興廢,牽涉到一次壯舉,關聯著一場變革。篇中將對故都的傷吊與對北魏興盛的歌頌融於壯闊的邊塞畫麵中,將人間滄桑、功業不就的慨歎交織在曆史的概括及邊塞征戰間,構成古今鮮明的對比,吊古傷今之情極為濃鬱。但慷慨陳辭,氣勢磅礴,絕不消沉頹靡,顯示出盛唐文學特有的壯美氣象。通篇貫以散文手法,又依賦之序、賦、亂的三部式結構,結以整齊的七言歌行詩,這在盛唐賦中,可謂別具一格。
(楊曉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