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蕩子從軍賦

駱賓王

駱賓王（619？—684？），字觀光，婺州義烏（今浙江義烏市）人。青年時期，漫遊兩京。太宗貞觀中，為豫州刺史道王李元慶府屬。高宗永徽二年（651）入京任奉禮郎。顯慶四年（659）從軍西域，歸後至齊州。鹹亨三年（672），征討蒙儉之亂至姚州。後遊蜀、齊、魯、江南，上元三年（676）任武功主簿，遷東台詳正學士。因事入獄。調露元年（679）遇赦，隨裴行儉西征突厥。除臨海縣丞。中宗嗣聖元年（684）從李敬業揚州起兵。敗後下落未明，或雲被殺，或曰隱遁為僧，終無定考。賓王少負才名，擅長七言歌行，風格雄放。今存《駱臨海集》十卷，其中賦二篇。

清人陳煕晉《續補唐書駱侍禦傳》：“鹹亨元年，吐蕃入寇，罷安西四鎮，以薛仁貴為邏娑大總管。適賓王以事見謫，從軍西域。會仁貴兵敗大非川，賓王久成未歸，作《蕩子從軍賦》以見意。”據今人考證，駱賓王曾兩度從軍西域。顯慶四年（659）至龍朔二年（662），隨裴行儉從軍西州（今新疆吐魯番地區）。調露元年六月，遇赦出獄，又隨裴行儉出征安西。《蕩子從軍賦》確為駱賓王據親身經曆，有感而作。

胡兵十萬起妖氛［1］，漢騎三千掃陣雲［2］。隱隱地中鳴戰鼓［3］，迢迢天上出將軍［4］。邊沙遠雜風塵氣［5］，塞草長垂霜露文［6］。蕩子辛苦十年行［7］，回首關山萬裏情［8］。遠天橫劍氣［9］，邊地聚笳聲［10］。鐵騎朝常警，銅焦夜不鳴［11］。抗左賢而列陣［12］，屯右校以疏營［13］。滄波積凍連蒲海［14］，白雪凝寒遍柳城［15］。若乃地分玄徼［16］，路指青波［17］。邊城暖氣從來少，關塞寒雲本自多。嚴風凜凜將軍樹［18］，苦霧蒼蒼太史河［19］。既拔距而從軍［20］，亦揚麾而挑戰［21］。征旆淩沙漠［22］，戎衣犯霜霰［23］。樓船一舉爭沸騰［24］，烽火四連相隱見。戈文耿耿懸落星［25］，馬足駸駸擁飛電［26］。終取俊而先鳴［27］，豈論功而後殿［28］。

征夫行樂踐榆溪［29］，倡婦銜怨守空閨［30］。蘼蕪舊曲終難贈［31］，芍藥新詩豈易題［32］。池前怯對鴛鴦伴［33］，庭際羞看桃李蹊［34］。花有情而獨笑，鳥無事而恒啼［35］。見空陌之草積［36］，知暗牖之塵棲［37］。蕩子別來年月久，賤妾空閨更難守。鳳凰樓上罷吹簫［38］，鸚鵡杯中休勸酒［39］。聞道書來一雁飛［40］，此時緘怨下鳴機［41］。裁鴛貼夜被［42］，熏麝染春衣［43］。屏風宛轉蓮花帳［44］，窗月玲瓏翡翠帷［45］。個日新妝始複罷［46］，隻應含笑待君歸。

（清陳熙晉校勘《駱臨海集箋注》卷六，中華書局，1961年）

［1］妖氛：不祥之氣。此謂胡兵挑起邊畔。

［2］陣雲：戰地煙雲。

［3］隱隱：謂鼓聲。《後漢書·公孫瓚傳》：建安三年，袁紹大攻瓚，瓚築三重營以自固，並遣子續請救於張燕，未及至，瓚乃密使行人齎書告續曰：“袁氏之攻，狀若鬼神，梯衝舞吾樓上，鼓角鳴於地中，日窮月急，不遑啟處。”

［4］天上：《漢書·周亞夫傳》：亞夫以中尉為太尉，東擊吳楚，趙涉曰：“兵事上神密，將軍何不從此右去，走藍田出武關，抵雒陽，間不過差一二日，直入武庫，擊鳴鼓。諸侯聞之，以為將軍從天而下也。”顏師古注：“不意其猝至。”迢迢：高遠貌。

［5］風塵：喻戰爭的肅殺之氣。

［6］文：通“紋”。

［7］蕩子：此指征夫。

［8］關山：泛指關隘山川。

［9］橫：彌漫。劍氣：戰爭的肅殺氣氛。

［10］笳：胡笳。

［11］銅焦：即刁鬥。用銅做成，受一鬥，晝炊飯食，夜擊打更報警。

［12］抗左賢：《史記·李將軍列傳》：李廣以郎中令將四千騎出右北平擊匈奴，行可數百裏，匈奴左賢王將四萬騎圍李廣，李廣軍士皆恐，李廣乃使其子李敢往馳之。李敢獨與數十騎馳，直貫胡騎，出其左右而還，告李廣曰：“胡虜易與耳。”軍士乃安。李廣為圜陣外向，胡急擊之，矢下如雨。左賢：即左賢王，匈奴首領。

［13］右校：《漢書·李陵傳》：“單於壯陵，以女妻之，立為右校王。”疏營：陣前決開營壘為戰道。

［14］蒲海：即蒲昌海，即今新疆東南部的羅布泊。此代指西北邊塞。

［15］柳城：治今遼寧朝陽。此代指東北邊疆。

［16］玄徼（jiào）：指北方邊塞。

［17］青波：代指遙遠的海水。

［18］將軍樹：《後漢書·馮異傳》：“異為人謙退不伐，行與諸將相逢，輒引車避道。進止皆有表識，軍中號為整齊。每所止舍，諸將並坐論功，異常獨屏樹下，軍中號曰：‘大樹將軍。’及破邯鄲，乃更部分諸將，各有配隸。軍士皆言願屬大樹將軍，光武以此多之。”此用以稱美武將。

［19］太史河：古代九河之一。《爾雅·釋水》“太史”邢昺疏引李巡曰：“禹大使徒眾，通其水道，故曰太史。”

［20］拔距：古代練習武功的運動。《漢書·甘延壽傳》載甘延壽“以良家子善騎射為羽林，投石拔距，絕於等倫”。顏師古注：“拔距者，有人連坐相把據地，距以為堅而能拔取之，皆言其有手掣之力。”又引應劭曰：“即下超逾羽林亭樓是也。”又引張晏曰：“拔距，超距也。”應、張以為練跳躍之功。

［21］揚麾：舞動戰旗，指揮部屬。

［22］征旆：戰旗。

［23］戎衣：指軍士。犯：冒著。

［24］樓船：多層的戰船。《史記·平準書》：“是時，越欲與漢用船戰逐，乃大修昆明池，列觀環之，治樓船，高十餘丈，旗幟加其上，甚壯。”

［25］戈文：玄戈星紋。此指繪有玄戈星的旗。唐瞿曇悉達《開元占經·石氏中官占》雲：“玄戈主邊兵。星若小動，兵小動；大動，兵大起，敵人入境。”耿耿：光明貌。

［26］駸（qīn）駸：馬行疾貌。飛電：駿馬名。崔豹《古今注·鳥獸》：“秦始皇有七名馬：追風、白兔、躡景、奔電、飛翮、銅爵、神鳧。”

［27］取俊：獲得軍內雄俊。先鳴：《左傳·襄公二十一年》：“齊莊公朝，指殖綽、郭最曰：‘是寡人之雄也。’州綽曰：‘君以為雄，誰敢不雄？然臣不敏，平陰之役，先二子鳴。’”杜預注：“十八年晉伐齊，及平陰，州綽獲殖綽、郭最，故自比於雞鬥勝而先鳴。”

［28］論功：評定功勞。後殿：軍隊撤退時留在末尾斷後，作掩護。《論語·雍也》孔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29］踐：過。榆溪：《水經注·河水》：“東北徑黑城東，東北注之榆溪，又東南徑榆城東北注離水。”泛指邊塞河流。

［30］倡婦：女伎。此指征人家室。

［31］蘼蕪：《玉台新詠》卷一《古詩八首》其一：“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複何如？”蘼蕪，香草名。

［32］芍藥：《詩經·鄭風·溱洧》：“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詩詠青年男女相贈芍藥以表達情誼，此借以表示男女交好。

［33］怯：羞澀。

［34］桃李蹊：《史記·李將軍列傳》引諺：“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蹊，小路。此指春景。

［35］恒啼：常鳴。

［36］空陌：空闊的道路。

［37］暗牖：幽暗的窗戶。

［38］吹簫：劉向《列仙傳》卷上：“蕭史者，秦穆公時人也。善吹簫，能致孔雀、白鶴於庭。穆公有女，字弄玉，好之。公遂以女妻焉。日教弄玉作鳳鳴，居數年，吹似鳳聲，鳳凰來止其屋。公為作鳳台，夫婦止其上，不下數年。一旦，皆隨鳳凰飛去。故秦人為作鳳女祠於雍宮中，時有簫聲而已。”

［39］鸚鵡杯：《藝文類聚》卷九七引《南州異物誌》：“鸚鵡螺，狀如覆杯，頭如鳥頭向其腹，視似鸚鵡，故以為名。”

［40］一雁：《漢書·蘇武傳》：蘇武與副使常惠等出使匈奴，被拘十九年，持節不降。昭帝即位，“求武等，匈奴詭言武死。後漢使複至匈奴，常惠等請其守者與俱，得夜見漢使，具自陳道。教使者謂單於，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係帛書，言武等在某澤中。使者大喜，如惠語以讓單於。單於視左右而驚，謝漢使曰：‘武等實在。’”此借指塞外征人的來信。

［41］緘怨：含怨。鳴機：織布機。

［42］裁鴛：裁製鴛鴦被。

［43］熏麝：用麝香熏衣。

［44］宛轉：曲折。蓮花帳：崔鴻《十六國春秋·後趙錄五·石虎傳上》：石虎於浴室中，“冬月施蜀錦流蘇鬥帳……安金蓮花以冠帳頂。……又作流蘇帳，帳頂亦安金蓮花，花中懸金薄。”

［45］翡翠帷：繡有翠鳥的幃帳。

［46］個日：那日。個，指示代詞，這，那。

評

賦中通過渲染從征苦難，襯托出深重的思鄉情緒，為唐賦中第一篇邊塞佳作。全賦結構，略去提頭、接頭、語尾等關聯，僅以詩句、俳句相雜組合，似乎與古風相差無幾，極類七言歌行，故李夢陽“病其聲調不類”，將其中五言句稍加更易，改成一首五言古風。許梿評庾信《春賦》，以為“六朝小賦，每以五七言相雜成文，其品致疏越，自然遠俗，初唐四子頗效此法”（《六朝文絜箋注》）。此賦正代表著這種創作特色。清陳熙晉亦評曰：“臨海夙齡英俠，久戍邊城。慷慨臨戎，徘徊戀闕。借子山之賦體，攄定遠之壯懷。絕塞煙塵，空閨風月。雖文托豔冶而義協**。”（《駱臨海集箋注》）

（楊曉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