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雞毛傳帖 (1)
那柄簫管又響了
在三月的風中
幽咽一點朱唇
百年了
總在那個開滿桃花的島上
地吻
1.驚動涼州的事件
《遺事曆鑒》稱,那個後來驚動了涼州的事件的起因顯然是饑餓。但《金剛家訓詁》卻認為那饑餓僅僅是導火索,炸藥是別的事。
那天早晨,瓊聽到了三聲輕微的敲門聲。瓊正修拙火定呢。那是一種特殊的禪定法門,持著寶瓶氣觀想胸腹內的火。瓊已有了暖熱,就是說那觀想的火已產生了真的熱量,瓊隻穿布衣就能在雪山上過冬了。瓊的拙火定也是奶格瑪傳承下來的。奶格瑪的“拙火定”功力很深,她生起拙火時,據說滿山的積雪都會融化的。正在瓊覺得一股暖樂沿中脈上行時,他聽到有人敲門。
他出了定,開了門。因為雪羽兒原有的房子被燒了,自雪羽兒媽被接回來之後,娘倆就住在寺裏的廂房。除瓊、吳和尚、雪羽兒娘倆外,寺裏還有看家府祠的阿爸九老。吳和尚是政府注冊了的,瓊沒有。瓊隻能算掛單。但他想,算了,不必那麽認真了。人生來,就是住店的。紅塵上的一切,僅僅是住店的暫時所需,不值得計較的。
瓊在門口看到了雞毛帖,上寫一句話:今天早上,去庫房取糧。瓊老聽吳和尚說雞毛傳帖的事。當初有個叫齊飛卿的漢子,就用這法招了幾千涼州百姓砸了巡警樓子。聽吳和尚說,使這號法子的好處是隱蔽,沒人知道誰是主事人。據說,見了這號帖子,誰若不去,誰家的房子就會叫燒掉。
瓊帶了雞毛帖去找吳和尚,見吳和尚也拿著雞毛帖發呆呢。吳和尚說,雪羽兒娘倆也收到了雞毛帖。這雞毛帖後來成了涼州的一個謎。沒人知道它究竟是誰送的。關於它,有好多說法,但沒人能證實哪個是真的。
瓊和吳和尚去了車院倉庫,發現村裏人正在搶糧食。看庫房的叫人捆了,嘴裏塞著牛毛團,眼裏扣著驢推磨用的眼罩,那模樣很是滑稽。
庫房門早叫砸了。雖然那門很容易撬,隻用個杆子將門軸抬出門坑即可,但這次不是撬的,是砸的。誰都看得出,鎖是用八磅鐵錘砸的,沒砸開,就索性從鎖眼裏拔出了鎖扣。看得出,做這事的那人有意想將事往大裏鬧騰,他想把偷變成搶。
瓊的腦袋一下子大了。他知道搶戰備糧,可是不小的罪名。
族人們正往外背糧食,涼州人雖怕事,但知道法不治眾,他們知道天塌下來有高個子頂呢。族人都盡力往家裏背糧食,不但背回去,還要藏起來。大不了是個死,餓也是死,叫槍斃也是死,前者還更難受呢。
因為倉庫裏空地少,盛不下幾個人,早有人拆了那倉子,糧食嘩嘩嘩溢了一地。隨著更多的倉子被毀,糧食水一樣從門裏流到了外麵。瓊沒想到,村裏竟有這麽多的糧食,有這麽多的糧食而餓死了那麽多人,真是罪惡。吳和尚也搖頭歎息。
因為身體實在太虛弱,每個人背不了多少。一些貪心者反倒叫口袋拽倒了。聰明些的一次不多背,而是像轉倉的老鼠那樣,少背一些,多跑幾趟。糧食漫出了庫房門,流向家府祠。老鼠們多在倉洞下墊窩,下泄的麥流也會淹死它們,它們隻好四處亂竄,發出刺耳的吱吱聲。那些肥大的老鼠真叫人眼饞。村裏人家早沒鼠了,連灘上的鼠洞都叫人挖盡了。瓊就吃過燒熟的黃老鼠,真香。那肉,叫火烤得黃蒼蒼的,一咬,能香到腦子裏。人說一鼠抵三雞,真不假的。要是村裏人知道倉庫裏有這麽多老鼠的話,他們是不會心甘情願地餓死的。
最大的老鼠比狸貓兒還大,肉肉的身子上有好多肉棱兒,跑動時,鼠爪震得地麵咚咚咚響。一些人扔下口袋去追,巨鼠跑不太快,隻是人跑得更慢。但好在人多,那鼠跑過牆角,一人過來,一腳就踩出了它軟軟的肚腸。
雖然那鼠是嘴好肉,但因為有了糧食,就由了大鼠蠕動,由了它拖著身子緩慢地爬,沒人去揀。
太陽老高了。可是不見諞子來,也許是沒人去報告他。有好些背糧食的還是族丁呢。他們一放下槍,就成了老百姓,正如日本鬼子一放下槍就成了日本人民一樣。瓊一直很反感那種說法。他始終認為,僅僅放下手中的槍是不夠的,還要放下心上的槍。
沒有高聲者。原因是誰也怕說出帶有煽動性質的話。你背他背大家背,都背糧食都砍頭,要是有人說一聲“搶呀叼呀”之類,性質就變了,他就會成了首犯。涼州人都明白這一點,都說,馬太快,牛太慢,騎上個毛驢兒走中間。阿甲說,在涼州,先爛的定然是出頭椽子,槍打的定然是出頭鳥。涼州的官兒,會定期掃視部下,一發現誰冒出了頭,定然會敲敲他的腦袋,叫他塌一下腰。涼州的百姓也一樣,誰要是冒出頭來,誰便會成為箭靶子,不招禍也會脫層皮呀。
阿甲說,後來吳和尚的遭難,就是因為他冒出了人群。瞧,吳和尚拉拉瓊,悄聲說,走,我們不拿。
瓊明白吳和尚的意思,吳和尚是受了戒的。他也是。吳和尚老說,寧可餓死,也不可破戒。
他看到人們都吃驚地望他們。瓊明白,他們已得罪了群眾。在群眾都想吃人時,他們卻想救人;在群眾都搶糧食時,他們卻想守戒。瓊忽然讀出了群眾眼中對他的仇恨。他明白,在整個人群都汙染了時,任何想潔身自好者,都會是人民的公敵。
他後來才發現,村裏人竟然是那樣的仇恨吳和尚。
2.文死與武死
倉庫被搶的當天,村裏人又死了好幾個。他們雖知道久餓的人不能多吃東西,可還是抵擋不住五穀的誘惑。你要是沒挨過餓,當然不知道那誘惑有多大。打個比方吧,你可以想象一個十年沒見過女人的青壯漢子,正當他欲火中燒六神無主時,忽然看到了一個豐滿的祼身少女,不,是少婦,就是熟透的那種少婦。那誘惑夠大吧?可還是比不上五穀對餓死鬼的誘惑。
那些腸子們不見食物許久了,都粘貼在了一起。它們伸出無形的鉤子,探出喉嚨,往胃裏鉤東西。它們鉤進了好些煮熟的麥粒。一大團一大團的麥粒進了已成薄紙的不會蠕動的腸胃,你想會有啥結果?對了,先是腸梗阻。那樣子,就像吞了巨鼠的小蛇。你會看到細細的腸子裏有個鼓起的大包。那包上不得下不得,前不得後不得,最後腸子就斷了。
這是“文死”。
還有“武死”,你就再想象那收縮成拳頭大小的胃,它久不蠕動已失去彈性,薄如蟬翼,脆若枯葉。忽然,從胃口裏進來一群土匪,它們張牙舞爪無惡不作,它們肆無忌憚迅速鼓脹,它們跳呀鬧呀,像蠍子窩裏搗了一竿子。它們援兵不斷,像瘋狂的蚊子一樣迅速擴散。結果咋樣?對了,那胃就成了地雷,不消片刻,裂成無數塊,把命炸得粉碎。
這次死的人都是“武死”。食一入胃,人便大叫,叫聲未息,嗚呼哀哉。
這結局,是誰也沒想到的。
但金剛家是來不及唏噓的。因為次日,幾輛警車進了村。金剛家管警車叫嘔啊車,這是根據它的叫聲特點來命名的。先前,這車進村時,總會有一群娃兒追在車後叫喚,那模樣,很像追逐送水車的渴瘋了的驢子。但這次,村子異常靜寂,甚至算得上死寂了。沒人驚奇那忽然而至的熱鬧,沒人對那車載來的一大堆製服表示詫異,他們都知道這車的進村跟搶倉庫有關,但沒人在乎了。
連那遊蕩在村裏時時顯現的死神也沒人在乎了。
村裏人都被帶進了家府祠,還有一些舊布袋盛著的糧食,還有一些糧食被族人埋到隻有他們知道的地方。你就是打死他們,他們也不會說出來的。相較於軟刀刀細繩繩地餓死,還不如叫一槍崩了幹脆。族人們都木了臉,也木了心,他們像那群正被趕往毒氣室的猶太人一樣木然。用不著警察們嗬斥,他們便裝成了最恭順的人類。他們瘦若支床雞骨。他們皮包骨頭。他們是一群才從鄷都城裏放出的餓了千年的孤魂靈。他們機械地移動著腳步。他們連死都不怕了,還怕警察嗎?
家府祠裏又開始熱鬧了,所有活著的人都成了嫌疑犯,或者說事實上已成了罪犯,因為除了和尚、瓊和那些動彈不了的,絕大多數人都搶了糧食。無論那庫房門是否打開,隻要拿了糧食的,都構成了搶劫。這是明擺的。對那罪行,人們一口就承認了,有的甚至希望早一點兒被警察帶走,好吃幾頓真正的飯。但那審訊仍持續了好幾天,警察們想找到那個雞毛傳帖的人。他們先是從有會道門嫌疑者入手,因為雞毛傳帖是會道門的專利。這主要集中在老人身上,他們有的入過一貫道,有的進過哥老會。清末流行於涼州的那次雞毛傳帖就是哥老會幹的,但村裏的哥老會成員大多餓死了,剩下者即使有雞毛傳帖之心,也無雞毛傳帖之力了。他們大多跟木乃伊一樣幹癟,此刻的開會還得人背到會場,說他們幹那事,真是睜了眼睛說瞎話。
警察們一個一個地審。據說,那個“雞毛傳帖”者,比搶倉庫的性質還要嚴重。因為搶倉庫屬於刑事犯罪,雞毛傳帖屬於政治陰謀,他們能煽動著搶一個小倉庫,就可能再搶大糧倉。他們能策劃著搶了一個,就可能搶了千個萬個,更可能策劃大的匪患和民變。據說,那幾日,全涼州都如臨大敵了。這“如臨大敵”得真是及時,因為有幾個鄉的饑民也開始商量包圍縣裏的大糧倉。有一個已經付諸了行動,他們才舉著棍棒接近糧倉大門,就叫早有準備的警察開槍斃了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