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朝聖之旅 (3)

馬無聲無息地望狼。說明這馬也是久經沙場的老馬。要是遇個驚毛騷驢,這時會又是尥蹄子,又是嘶叫,一下就把自家的那點兒貨色抖摟無遺了,隻能證明它是淺碟子貨。一想馬的鎮定,瓊很為自己的害怕害羞。記得吳和尚老說,嚇自己的,其實不是外物,而是自己那把持不住的心。瓊便深深地吸一口氣,他想起了上師教他的對治外景之法。一段時間,瓊在打坐時老會出現一些景象,忽而是佛,忽而是魔;忽而天堂,忽而地獄;忽而悅人,忽而可怖。上師說那佛也罷魔也罷,天堂也罷地獄也罷,其實都是自心的顯現。便教他佛來也殺,魔來也殺,不管天堂地獄,隻管守著自己內在的清明和覺醒。瓊想,我就把狼當成打坐時的心的顯現吧。這一來,害怕馬上淡了。

老狼又嗑起了牙,涎液也瀑布般流著。瓊望望狼空口袋似的肚皮,他斷定這狼正餓著。狼的紅紅的,長長的,很像老母豬的**。瓊仿佛看到了一群小狼正在某個山坳裏嗷嗷地叫著。他心中怪怪地湧出一股情緒。他想,這老狼,也是個母親呀。他忽然想到了佛的舍身飼虎和割肉喂鷹。平日裏想到這類故事,覺得自己也能做到這一點,可此刻一遇狼,才發現自己真是離佛太遠了。他想都不敢想叫老狼叼上一口,或是割下一塊肉施舍給它。這一想,巨大的慚愧席卷而來,倒將那害怕卷沒影了。

阿甲說,後來的瓊回憶起這段經曆時,印象最深的倒不是害怕,而是慚愧。

阿甲說,忽然間,瓊悲心大發了。他想,我還是個真正的俗人呀。他後來說,要是那時的老狼真撲來的話,他也許不會反抗的。因為忽然之間,他沒了反抗的鬥誌。他的眼淚蒙住了視線。待他抹去淚後,他發現那狼早不見了,仿佛這兒沒來過狼似的。阿甲說,正是瓊大發的慈悲心救了他。因為他不知道,那老狼不僅僅是老狼,簡直算得上狼精了。他即使拿上快槍,也傷不了它。隻要它一反擊,世上便沒了對手。但就在那一刹那,瓊有了世上最厲害的鎧甲,那就是慈悲。

瓊終於見到了那頂帳篷。

他有種做夢的感覺。他覺得天空裏布滿了星星,星星螢火蟲一樣遊動著。明明是在白天呀?瓊看到了太陽,他還看到了月亮,星星們也簇擁著太陽。他懷疑這是幻覺。

瓊進了帳篷,卻發現那帳篷是罩在木屋外麵的。一個年輕女子冷冷地望著瓊。他沒有見到久爺爺,也沒有發現雪羽兒說的棺材。那屋子收拾得很整潔,算得上一塵不染了。也難怪,這樣潔淨的草地上是不該有塵渣的。瓊覺得那女子很熟悉,但不知道在哪兒見過她。這是個很俗的感覺,總叫人懷疑在抄襲《紅樓夢》,但我不能因為怕嫌疑而無視真實的覺受呀。

瓊不敢多看那女子,隻怯怯地問,這兒有久爺爺嗎?

女子說,我不知道久爺爺是誰。

瓊說了雪羽兒的事。女子冷笑道,就她多事。

女子說,我不知道啥是甘露……這兒倒有一升黑豆子,你帶回去吧。

瓊想到了雪羽兒叫他求法的事,就跪下了。女子似乎笑了。她說你以為我會灌頂嗎?你要是真有信心,那我就給你灌頂吧。說著,她在他頭上輕輕踩了一腳。

謝恩吧,她說。

3.沼澤的那邊

出了帳篷,瓊記起雪羽兒說她媽在沼澤的那邊。

過了那棵被雷殛過的白楊樹,瓊見到樹洞前有兩堆骨頭。從腦殼的形狀上,他辨出那是野豬的。他想原來那野豬已死了。記得雪羽兒介紹時,說它們還活著。可現在,野豬肉早叫別的動物啃了。瓊有種做夢的感覺。

一大堆綠頭蒼蠅在那堆骨頭上嗡嗡著。瓊甚至聞到了一股臭味,還有深山特有的黴味。潮濕的氣息很濃,枯枝敗葉們都腐爛了。瓊看到各種蟲子從裏麵鑽出望他,都有些吃驚這地方竟然來了這麽一個怪物。瓊和蟲子們互相吃驚著。瓊感到好笑。馬打了一個響嚏,瓊覺出了自己的無聊。

瓊看到了沼澤。他折棵小樹,尋找馬骨。雪羽兒說馬的骨頭最能刺激馬,叫他先將馬骨打散。但沼澤很空曠,瓊一眼能望出老遠。他隻看到一頭獾豬在掙紮。他並沒見到馬骨。他隻看到有堆粉末狀的東西。他認出那是被微生物們分解的骨頭。瓊想,也許這就是雪羽兒說的馬骨了。用不著他打,馬骨頭早散了。沼澤看來並不像沼澤。要不是有那棵被雷殛的焦樹的話,瓊就會懷疑自己走錯了路。

瓊發現沼澤對麵真有頂帳篷。瓊明白那是感覺,但許多時候,感覺比眼睛更真實。獾豬的掙紮很清晰,泥水在掙紮時發出撲通撲通的聲音。看到泥水,瓊才明白沼澤的陰險。它極力顯出一副溫順的模樣,引他進入呢。那獾豬就是被它迷惑的。那腳印,先是堅印,漸漸淺了,最後才入了泥,而入泥的地方,正是獾豬的陷身之處。

倒是真有好多石片鋪成了路的模樣。也許它正是雪羽兒說的通道。瓊想,先試試吧。他牽了馬韁,踩上了那些石片,馬不聲不息地跟定他。這真是匹好馬。石片倒是很穩,馬蹄叩上時,有種堅實的感覺。瓊一步步試探著前行。行了一陣,他發現那沼澤真是在迷惑他,因為他在正前方看到了那副骨架。馬腹以下全陷入泥了,而上身則跟沼澤一色,難怪看不太清。瓊想也許是匹野馬,但又想要是家馬也陷入的話,仍然沒救的。馬定然明白了瓊在想啥,也長嘶一聲。瓊知道它害怕了。

瓊住了腳步,他看那獾豬,發現軟泥已經湧住了獾豬的脖子。它的身子已叫沼澤吞了,獾豬高仰著頭在大聲地叫,其聲刺耳。它掙紮得越厲害,下陷的速度也越快。很快,獾頭就沒了,隻有一串泥泡在冒。

瓊發現獾的這一過程有表演性質,但還是驚出了一身冷汗。他很想退回去,但不好意思,就問馬,由你斷吧,你想過的話,叫三聲;不想過的話,叫一聲。馬聽了,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卻叫了兩聲。瓊想,馬把這皮球又踢給他了。他明白了,它是匹世故的老馬。

瓊又試著走了幾步,聽到腳下發出了潮濕的聲音。真有水泡從腳下冒出了。瓊知道,這石片,隻能支撐他的身體,絕對支不住馬的,就說,馬呀,回吧,我怕你陷進去。真陷進去,我可沒辦法救你的。你不是我個人的,你是家府祠的集體財產,還是回吧。馬聽出他冠冕堂皇的話其實是為了掩蓋自己的害怕和惰性,但它一聲都沒吭。人都是這樣。它已經見怪不怪了。

瓊想,要不,再瞅瞅,看有沒有別的路?他退出沼澤,拐向一個山坡。

他聽到了百鳥的鳴叫。他不知道塵世上竟有這樣一個所在。雖聽出諸類鳥鳴,他還是覺得一片澄明淹沒了他。馬蹄聲恍惚著,撞擊的石子飛下了山穀。穿過樹冠,瓊可以看到天空。那天空無一片雲翳,但他又覺得這是心靈的覺受。以前的恍惚裏,他很想追求這種澄明,但今天於無意間得到了。

山道旁是被罡風吹裂的來自亙古的大石,那石青桔桔的,想來跟金剛石一樣硬,卻開始碎成塊了。日光照在山道上,扭曲得很像一條哈達。他記得華曼上師傳過他的那個金剛亥母法,就是教他在定中觀修一條哈達,哈達飄逸著,一直通向奶格瑪的娑薩朗淨土。上師說,奶格瑪是金剛亥母的真實化現。空中布滿了彩虹般的天花,二十四個空行母一起唱著“奶格瑪千諾!”瓊的恍惚裏,他正在修那法門。他想,那百鳥,不就是正在吟誦的空行母嗎?

山道越來越陡,馬也顯吃力了。瓊下了馬。他的腳雖覺出了堅實,卻仍有虛幻中夢遊的感覺。恍惚裏,他看到兩團滾動的黑,細看,是兩個熊崽在打滾。馬輕嘶一聲。它在提醒瓊呢。瓊知道有熊崽的地方肯定有大熊。果然,馬才駐足,一個身坯很大的熊已搖晃著出洞了。

瓊終於看到了樹上的大鳥窩。瓊想,雪羽兒真有福氣,能在這樣的小屋裏修行。

瓊叫:“何嬸嬸——”

瓊的叫聲才出口,熊已嚎叫著撲了來。馬一驚,人立而起。瓊覺得一股力量將他拋下了馬背,地皮狠狠撲向他的屁股。他腦中嗡嗡亂叫,耳旁風呼呼著,山石狠勁地咬它。待那滾動停下時,他已停在了陡坡上的窪處。瓊往下一看,驚出了一身冷汗:要不是這窪處,他此刻不定正滾向哪兒呢?

瓊聽到棗紅馬一聲長嘶。他想,糟了,馬叫熊吃了。

瓊明知上麵有危險,還是爬了上去。他吃驚地看到了馬正跟熊對峙著。棗紅馬的長鬃在風中飛揚著,氣勢跟雄獅一樣。熊舞著雙掌撲了來,馬掉轉屁股,揚起後蹄,踢向熊頭。熊一躲,馬蹄正中熊肩。熊大叫一聲,滾在地上。瓊沒想到這馬竟如此威風。聽說熊的雙掌很厲害,能拍碎牲口的腦袋。村裏曾有人遇熊,叫熊一把揭掉了麵皮。在金剛家的傳說裏,熊比狼更可怕。

熊爬起身,舞著雙掌撲了來,馬則始終以後蹄相迎。熊吃過虧,知道馬蹄的厲害,倒也不敢貿然靠近。它隻是繞著圈子,想從側麵或正麵進擊。馬很有經驗,始終以屁股對熊。猛看去,熊很像是個八卦掌高手,馬倒成太極宗師了。

熊撲了幾撲,都被馬踢了回去。熊很聰明,馬蹄才起,它便後躲。馬也不管不顧,隻要你上前,我就揚那後蹄。兩下相峙一陣,誰也奈何不了對方。

瓊卻放心不了,他明白,這馬隻能對付一頭熊,要是兩頭小熊上前幫忙,或是再來一頭大熊,馬非吃虧不可。

果然,怕啥來啥。正想呢,見一頭大熊已上了山。馬也覺出了不妙,它改變了以靜製動的戰術,而是利用自己靈活快速的優勢,在相對平坦的山坡上開始遊鬥。這一來,就變成了兩頭熊追殺一匹馬。

瓊暗暗著急,他怕馬會逃走。要是沒了馬,熊肯定會來對付自己。憑自己這點兒能耐,熊隻消打個噴嚏,就能將自己噴倒。他打定主意,要是馬一逃走,他就裝死。他聽說熊不吃死人。又想,雪羽兒媽會不會叫熊吃了?

馬倒沒有逃走的跡象,隻是以前的對峙變成了追殺。這一來,馬的形勢比剛才更為有利,馬長於奔跑,而且跑起來總是屁股對著追者,能隨時飛出鐵蹄。剛來的熊不知道鐵蹄的厲害,著了一下後,便不敢太靠近了。

瓊流出了汗,他大叫:“何嬸嬸——,何嬸嬸——。”他想,要是她叫熊吃了,雪羽兒多傷心呀。

忽然,從大鳥窩裏探出個白發腦袋,她問:“誰呀?”

瓊大喜,喊:“是我呀,何嬸嬸。是雪羽兒叫我來接你的。”

“我還以為是壞人呢。”她喝了一聲。聽了那一喝,熊竟駐足了,一副很恭敬的模樣。

馬向瓊跑了來,它已叫汗水滲透了。瓊拍拍它的脖頸,說,你真是忠實的朋友。馬低吟一聲。

他上了那個大鳥窩。他覺得自己跋涉了幾個世紀。他感到一種奇異的疲憊,吃了一點兒雪羽兒媽給他的狼肉,就倒在羊皮上,不由自主地閉上了眼。

一種熟悉的感覺忽然襲來。

他仿佛見到了聖地,卻覺得自己又進入了夢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