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夢魘》之“怙主” (3)

阿甲疑惑地望老僧,剛要發問,聽得屁股下有人說:“你弄疼我了。”一低頭,見一條蛇在扭動。瓊說:“怪,這兒的蛇也會說話。”老僧道:“這有啥好奇怪的。人家要是披張人皮,就和你一樣了。”

“住下吧,住下吧。”那蛇道。

阿甲笑道:“我知道你是誰了,你是怙主的弟子,說了怙主的壞話,就成蛇了。”蛇驚恐地望阿甲一眼,猛扭身子,從阿甲屁股下掙出尾巴,竄入草裏。

“你們自個兒瞧。”老僧打個哈欠,進了木屋,很快響起鼾聲。阿甲皺皺眉頭,說:“這呼嚕,不比你舅舅的小。”瓊道:“你的呼嚕,更大呢。是人,都會有呼嚕聲的,沒啥。能當住人這名兒的,是心,不是呼嚕聲。”

阿甲破口而笑:“你竟說我也打呼嚕?好笑呀,好笑。自我懂事那天起,我就沒睡過覺。”

8.暈圈

瓊和阿甲借了把斧子,砍倒幾十棵樹,倚了山窪,搭起兩間閉關房。阿甲仍修舅舅傳的瑪哈嘎拉法,他很想求怙主傳個金剛法,可不知到哪兒去找怙主,問了幾個師兄弟,也是一臉茫然。問老僧,老僧說:“你問啥,你學的所有法,都是怙主傳的。怙主化身無數,你的所有傳法上師均是怙主化現。”阿甲問:“那我到這裏來做啥?”“我咋知道你來做啥?”老僧很生氣,因為阿甲每天晚上的呼嚕,都攪得他睡不著覺。

阿甲說:“我要找怙主。”

老僧說:“你找去。不怕費力氣,就找去。”

阿甲於是拽了瓊,去找怙主,但見那關房,滿山遍野,每個關房都有個行者,但都不語。瓊知道,他們受了禁語戒,閉關期間,不許說話,一犯戒,今生會有無數違緣的。阿甲可不管這些,隻管吼:“怙主!怙主!”喊聲一暈暈蕩了去,再蕩了來,就無數“怙主”了。

“叫啥?”關房裏伸出個腦袋,朝阿甲齜牙。

“怙主呢?”阿甲問。

“在心裏。”那人惡狠狠瞪了阿甲一眼,縮回腦袋。阿甲咕噥道:“你心虛啥?”就對瓊說:“我瞧出來了,他們很心虛。”瓊說:“心虛就好。心不虛,啥也裝不進去。”

兩個互相執手以壯膽,沿山溝一路尋去。見那關房,一個模樣,裏麵外麵,都似一個模子裏鑄的,而且,滿山遍野,延至天邊。瓊想,想不到這裏,竟是如此之大,這陣候,怕有上萬人呢。阿甲說:“何止上萬,我看是無量無數呢。這樣子,到天黑,也找不到怙主。”瓊說:“找不到也不要緊。有些東西,找到了反而不好。”阿甲說:“就是。上回,我聽到一串巨響,驚天動地。到近前,才見是巴掌大的小鼓。那聲音,好個洪亮,可鼓卻很不起眼。”瓊問:“啥意思?”阿甲說:“沒啥意思。”

一個很大的經堂凸現在山間平地上,白色,嗡嗡聲從裏麵發出。瓊過去,見一扇紅門,擋住路,順門縫望去,見裏麵一堆人,正在念經。瓊笑道:“這裏麵,肯定有怙主。”阿甲卻擔憂地說:“不一定。”他用足力氣,用膀子扛門,厚門便吱吱呀呀開了。念經的都扭過頭來望,一排排大嘴一張一合。阿甲大聲問:“怙主呢?”

那群人哄然大笑,一個說:“又是一個瘋子。”阿甲說:“我沒瘋。怙主呢?”一個胖師父上來,說:“你亂叫啥?打攪人修煉……別找了,那怙主,你找不到的。人家想見你,就會出現在你的眼前。不想見你,你也找不到。”

阿甲望著瓊笑,“白來了。”

“啥白來了?”那胖子道,“知道了這些,就沒白來。回去吧,好好修行。”

瓊拉了阿甲,掉頭就走,他極力尋找回來的路,可是那草不知何時躥出老高,啥腳印也不見了,那關房也捉迷藏似的隱入草裏。日頭偏西了,一個巨大的暈圈罩住太陽。阿甲說:“明天,怕要起風。”瓊說:“起就起吧。這地方,怪怪地悶,一刮風,就清楚些了。”阿甲說:“風大了,帳篷也會給刮飛的。”瓊說:“不怕,我們是木屋。”阿甲說:“有時,木屋也會變成帳篷。你又管不住它們。”

瓊於是心虛了,不敢再說,扭頭,朝來路走。

蟲子在唱著讚美怙主的歌。日頭趁機向山那邊溜去,一張大口開始吞天。山穀和野草都變成了**,流向那奇怪的口中。

瓊叫:“阿甲。”

阿甲卻不見了。

瓊四下裏望,卻沒有阿甲。一切都不見了。

瓊想找怙主,卻丟失了朋友。更可怕的是,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

夢裏,寬三從黑裏滲出,慢慢遊來,捉小雞似的,提了他的腳,扔進鳥簍。

9.磨盤

瓊摸黑往前去,他不敢快行,怕不小心掉下懸崖。那阿甲,仍是不見蹤影。說不見蹤影,立馬就不見蹤影,這阿甲,總有他玄的。風開始叫了,日頭爺脖裏的暈圈變成了風。風裏有許多陰幽的小曲。這倒不怕,隻是不知道“家”到哪兒去了,沒有目的地的旅行,才是最可怕的。瓊永遠不知道自己走向哪兒。

瓊傷心地歎息一聲。

一隻夜鳥大叫一聲。瓊說:“你甭叫,我知道你不是阿甲。”卻覺得大地忽然扭動起來,載了瓊,箭一樣向前方躥去。瓊說:“路呀路,你到哪裏去?”路說:“你到哪裏,我就到哪裏。”瓊說:“這麽說,你劫持了我。”路笑道:“胡說。沒有你,哪有我。誰劫持誰還說不上呢。”瓊說:“隨你隨你。你總有累的時候。”又想:“有路就好,最怕無路。”又想:“無路也沒啥,無路了,就靜靜坐著。”

一點燈火亮了起來,瓊很高興。他忽然發現自己到了村裏。這不是看到的,是一種熟悉的感覺。一串叫聲從屋裏躥出,躥向瓊的耳朵。瓊明白了,這真是村裏。因為那叫聲,分明是雪羽兒媽的。那房子也漸漸從夜裏顯出,發出幽幽的亮光。果然是雪羽兒媽。

雪羽兒的外公氣喘籲籲,滿頭大汗,正跟兒子搬一扇磨盤。父子倆哼喲著,雪羽兒媽在磨盤下扭動。瓊急了,一下躥入房裏,倒把父子倆人嚇一跳。雪羽兒媽說:“瓊,救救我。”

“別管閑事。”老頭喘籲籲道。

雪羽兒媽趁機抽出腳來,早血肉模糊了。雪羽兒媽說:“爹呀,你好恨心,為幾畝地,這樣殺我。”老頭說:“咋不怪你自己?反正,我可是窮怕了。”說著,他一撩袍子,叫:“瞧,老子連褲子都穿不上。”

瓊忍不住笑了。雪羽兒的舅舅也笑了。雪羽兒媽卻叫,你笑啥,瞧,我的腳。老頭說:“沒瞧頭。誰叫你不裹腳來著?人家要小腳。來,娃子。”父子倆又抬了磨盤,壓那小腳。

雪羽兒媽冷笑道:“爹,就為那幾畝地。”

爹說:“老子可窮怕了,大丫頭換牲口,二丫換大車,你換地。老子也過幾天好日子,脫貧致富。”

雪羽兒媽說:“壓吧,爹。”伸了腳,迎那磨盤。

“死吧!死吧!”雪羽兒媽叫。

瓊撲上去,搬開磨盤,見那腳掌,已折成兩截,腳趾被折向腳心。雪羽兒媽一頭冷汗:“這便是三寸金蓮了。是不?”

“屠漢!屠漢!”瓊叫。

老頭過來,拎了瓊的衣領,說:“你不說屠漢,我還不知道我是屠漢。你一說,我才發現我真是屠漢。你真該詛咒,滾吧!”他一抖,瓊像粒灰塵被彈出屋外,滾入夜裏。

夜裏,有人在偷偷地笑。是阿甲。

瓊想,這怕是個夢吧?瞧那雪羽兒媽,歲數比我還小呢。

10.造神

阿甲說:“也許,我見著的,真是怙主。”

“啥樣兒?”“沒見樣兒,他們在辯經。”“辯啥經?”“都在胡說。可他們卻在辯,辯呀辯呀,爭個一塌糊塗,卻辯個不停。最後,由怙主定勝敗。”

瓊問:“定了沒?”

“定了。我問,憑啥叫怙主定?他們說他是怙主。我又問:怙主叫誰定?他們說:怙主叫佛陀定。我又問:佛陀叫誰定?他們說:佛陀叫心定。我就說多囉嗦,以後,幹脆直接叫心定。這一說,那些人向我撲來,都舉了刀,要殺我。我就逃了出來。”

瓊笑道:“你入魔了,他們一定認為。然後呢?”

“然後,我就躲在菩提樹上和他們辯。我伸了脖子,說要是我辯輸了,死也心甘的,就和他們辯。辯了十八天,才贏了。”

瓊笑了,想這阿甲,又吹牛了,才離開一會兒,竟說十八天了;卻不願揭破。

阿甲說:“我走遍每一個經堂,和他們辯。最後,他們都啞口無言了,就罵我魔。”“怙主咋說?”“他們說是怙主的旨意,可我一直沒見怙主。我覺得我見了怙主,可又沒確實見他。我不知道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寬是窄,可他們說,是怙主叫他們幹的?聽,他們來了。”

果然,一串火把四下裏圍了來,喊聲響徹天地。瓊變了臉色,說:“你惹大禍了,怙主是不該懷疑的。人家,隻剩下一個怙主了,你還說那號話。”阿甲說:“我還以為,怙主的真理,和我的一樣。”

瓊扯了阿甲,摸黑跑了起來。路倒是很平,不知道方才的崎嶇到哪兒去了。記得方才,路馱了他死命地跑,那崎嶇,想來就是那時弄平展的。火把在後麵成火海了。瓊想:“這怙主,倒有這麽多虔誠弟子。”

阿甲說:“現在我知道了,怙主肯定打呼嚕。”

“為啥?”

“感覺。”

跑了一陣,阿甲哭了起來。阿甲的哭聲像狼嚎,悠長而絕望。瓊嗔道:“你哭啥?”阿甲嗚咽道:“以前,我心中還有個怙主,現在,啥也沒了。沒了怙主,咋活?這麽長的夜路,總得有個怙主呀,可怙主沒了。”瓊說:“你又沒見著真的怙主,也不知他究竟啥樣兒。”

阿甲哭道:“真的怙主,是信。信沒了,就沒怙主了。我知道,怙主是我疑的那一刻沒的。這麽長的夜路,再也沒依怙了。”

後麵火把中,一個聲音叫:“別攆了!再攆,便宜了他,叫他嚎去吧。”

“就是,就是,”火把們齊說,“叫他嚎去吧。”都停住了。

阿甲抹把淚,喊:“你們叫我嚎,我偏不嚎。”

一個聲音竄來:“你沒怙主了,咋不嚎?”

阿甲說:“我遲早會造出個新怙主。”

“他完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他知道怙主是能造的。他完了。”

“完了!完了!”人們齊吼。

阿甲一震,萎在地上,大哭起來。

半晌,他抽泣道:“叫那老賊說準了。知道神是能造的人,是造不出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