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夢魘》之“剃度” (1)

一次次點燃檀香

叩問命運

佛的微笑讀不懂

我隻會翻動簽頁

卜辭的暗示

你覺太熱

我嫌太冷

就像現在的你我

你總是躲躲閃閃

我總在頻頻追問

1.冤家

我們繼續進入《夢魘》。

對那些不專心的讀者而言,《夢魘》中的故事不太好看,因為它沒有迎合我們的閱讀習慣,它忽而清晰如畫,忽而一團混沌。誰叫那是夢魘呢?但對於很有智慧的讀者,《夢魘》就很精彩了,因為那裏麵,有著別處看不到的風景。

我們先進入《夢魘》裏的某個清晨。

那個清晨,格拉來請舅舅,說是族長請,商量打冤家的事。格拉是管家。在金剛家的寺院裏,管家是最有權勢的人。

舅舅冷笑:“打個毛,被窩裏的貓兒,咬被窩裏的。”但還是叫了瓊一塊去。

一個大好的天,日光金子般燦爛。風微微吹拂,清爽宜人。那樹的綠,草的綠,四下裏流溢。可在這大好的天裏,人們卻要商量打冤家。瓊晃晃腦袋。

按某些心理學家的說法,人的夢是沒有色彩的,據說在睡眠中,那主管色彩的區域呈休眠狀態,但夢魘中卻有金子般的日光。不過,筆者也老做彩色的夢,這似乎並不奇怪。

《夢魘》中的某些記載跟《遺事曆鑒》有異,後者稱明王家是土著,金剛家是外來戶。《夢魘》卻說兩家原是兄弟。《夢魘》稱,這條山本來歸兄弟倆所有,以丫豁處的瑪尼堆為界,南邊歸哥,叫南房家;北邊歸弟,叫北房家,各引了無數人種,漸漸成大戶了。論人數,南邊少一些,論勢力南北均衡。初為信仰,引起爭端,北房家認為一切實有,南房家認為一切皆空。兩家供的本尊也不一樣,一家供金剛,一家供明王,後來遂用“金剛家”“明王家”了。兩家各執一詞,爭論不休,言語上分不出勝負,就隻好在拳腳上見高低了。後來,爭論漸漸擴至草場、水源、宗教……互相征戰,血流不停,幾百年了。

上回的《夢魘》中,諞子搶的便是明王家的大戶。不過,他眼裏,南北的界線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貧富界線,窮人好,富人壞。他說:“窮人的尿也比富人的幹淨。”

《夢魘》中也有瓊和雪羽兒等人,也跟《空行母應化因緣》中的記載有異。對此差異,一個學者如是解釋:《夢魘》發生在瓊的潛意識深處,再以夢魘的形式表現出來,並記錄整理而成。另一個學者卻認為,《夢魘》中的故事,可能發生在本書敘述時間開始之前的早年,是瓊對童年經曆的一種變異的記憶性表述。但一個信仰神秘主義的學者稱,《夢魘》發生於另一個形而上的生存空間。對那個空間,我們可以稱之為“負宇宙”。那是跟實存的生命時空相對應的另一個時空,它有點兒像時下網絡上的虛擬空間,似真非真,似假非假。那個時空裏,也有跟我們的實存時空相對應的人物,如諞子、寬三、舅舅、久爺爺等人,亦真亦幻,妙趣橫生。

對以上諸多說法,筆者不置一詞。

在《夢魘》的“剃度”部分裏,寬三愛上了雪羽兒,在她家的門口點了酥油,雪羽兒不願嫁他,就在尼姑寺裏入了冊。這樣,她便可以借出家人的身份,躲開許多世間的麻煩。

於是,寬三一問雪羽兒,舅舅就說:“人家早出家了,以後做事,先把眼珠子撥亮,別蒼蠅攆屁,一場空。”寬三訕訕笑道:“可惜了,叫那月貌花容,去陪青燈古佛,真煞風景。”

瓊說:“那也比牛吃玫瑰花好。”舅舅哈哈笑了。

寬三卻說:“瓊,那你娶她算了。那丫頭,天生尤物一個,一望,魂都飛了。聽說你想出家,別出,那和尚有啥好當的?沒勁。”見舅舅望他,又改口道:“要當,就當你舅舅這樣的法王,要功也有,要德也有。”

“我可不是法王。我隻是個信仰者,也無功,也無德。”舅舅說。

金剛寺前的草地上,聚了許多人。族長正在吆喝,久爺爺正和一群娃兒玩羊骨遊戲,一娃兒耍賴,久爺爺大哭。這久爺爺,形似乞丐,時哭時笑,瘋瘋癲癲,老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誰都可以欺負他,隻有舅舅待他很恭敬。旁邊,有個黃頭發洋人,正看遊戲。他叫約翰,是幾年前來傳教的,被人驅打過幾次,也沒離開。村人眼裏,他和久爺爺是一路貨色。

見舅舅來,族長遠遠地招呼。舅舅擺擺手,擇個僻靜處坐下,族長支使人來請,舅舅不去。行完這禮節後,族長也不去管他,他巴不得這樣。瓊知道對這號事,舅舅並不熱心,也懶得出頭露麵,但這打冤家,是金剛家全族的事,受金剛家的供養,不來也說不過去。前幾次打冤家,金剛家輸了,明王家人多勢眾,打傷了這邊幾人,其中一個傷勢過重,得破傷風死了。幸好有諞子,時時趁對方不備,帶人掠過百十隻羊來,才算為金剛家爭回些麵子。

久爺爺搶個羊骨拐跑了,幾個娃兒去追。那瘋子行履不穩,一跤跌倒,磕出一嘴血來,又大哭了。人們哈哈大笑,注意力都從族長轉向瘋子。族長氣極,吼幾聲,娃兒們四散而逃,久爺爺卻大哭不止。

寬三過去,踢他一腳,喝道:“哭啥?”久爺爺的聲音越發高亢,竟躥入雲裏了。

“苦呀,苦呀!”他邊哭邊叫。

“苦啥?”一人問。

久爺爺抹把鼻涕,叫:“苦海無邊呀。”

“開會,開會。”族長吼,寬三帶幾人過去,往久爺爺嘴裏塞把草,塞住嚎叫,拖向遠處。久爺爺吐去青草,手舞足蹈,號哭而去。那叫聲,卻不因人的遠去而減弱,一聲厲似一聲,聲聲紮心。

約翰說:“就是,都是兄弟,要愛呢。”待了幾年,他的本地話似模似樣了,“要愛仇人。”

寬三叫:“愛個。再嚷嚷,給你也塞把草。”洋人劃個十字,暖暖地笑。

族長分配各家各戶,準備武器。火槍要求每家一支——上回,就吃了火槍少的虧。拋石器,一人一個,有時火槍反不如拋石器方便;砍刀棍棒都要齊備;再叫各家出兩塊大洋,要到縣裏去打官司。這官司,打幾百年了,忽而你勝,忽而我勝,隨銀子多少而定。明知這官司扯淡,也不得不打。不然一判對方勝,那官家的兵呀將呀就會幫對方。

按說,這號事,諞子該出頭的,可他說,狗咬狗一嘴毛。打冤家時,窮人也是冤家,不好。天下窮漢是朋友。不過,在針對明王家的大戶時,他卻踴躍得緊,不待族人催促,時時竄了去,留下一路威風。

約翰過來,對舅舅說:“吳師父,這號事,你該管管,大家都是兄弟。”

舅舅笑道:“你叫我也當瘋子?有一個就成了。”又說:“那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也一樣。”

約翰歎息道:“就是。你的思維超強一年,叫先驅;超前五年,是聖人;超前十年,就成瘋子了;超前百年,必是妖魔無疑。”

舅舅說:“你那經,我看了。那人,也是菩薩。這話,我隻對你一人說。一有人,我就會說,你傳的是邪教。”

“為啥?”約翰問。

“誰都需要我這樣說——要是我不想成妖魔的話。我明白,你的博愛,我們叫慈悲……可我不能說。你傳了幾人?”

約翰苦笑道:“三人。”

“不錯了,”舅舅歎息道,“難為你了,到這兒來傳教,虧你們想得出。”

寬三遠遠喊:“吳師父,你和那妖魔說啥?”

舅舅低聲說:“瞧,再說,我也變妖了。”大聲說:“妖魔也是眾生,我在度他。”約翰默默地走開。

久爺爺的聲音卻仍在耳旁炸響:“苦呀!苦呀!”

2.心魔

望著遠去的約翰,瓊心裏有些哽噎。他聽過約翰的布道,也叫人行善,教人忍辱,叫人布施,可不知為啥,卻被當成妖魔了。問舅舅,舅舅說:“有時,妖魔也會裝聖徒的。”

他想,舅舅為啥這樣說呢?

現在,他明白了,舅舅隻能這樣說。

瘸拐大過來,對瓊說:“你爹找你。”瓊望望舅舅。舅舅問:“有事嗎?”

“有事。”

舅舅說:“千魔萬魔,都是心魔。瓊,你去吧。”

瓊就跟了瘸拐大走回寨子。

寨子建在山頭上,三邊齊崖,石壘高牆,一邊有道,有石階,常有兄弟們守候。寨子很寬大,願常住的兄弟,可將家眷搬來。母親屢次想搬出寨子。父親不許,他怕冤家脅持了家眷來要挾他。

見了爹,瓊垂下臉,諞子朝身旁的女人道:“瞧,我這娃子,像個姑娘。唉,虎父養了個病貓。”那女子笑道:“未必,貓兒一嚐腥,比虎厲害呢。”

“也倒是。”諞子笑。

“娃子,”諞子說,“不能叫你再逛下去了,再逛,我就斷後了。”女人道:“就是。這寨子,經營幾十年了,咋能叫外路鬼撈了去?看得出,這娃子膽小。可膽子是能練大的。這寬三,開始規矩得緊,後來還不是老虎一般?”

寬三笑道:“那時,心上套了箍兒呢。這娃兒也是。”他對瓊說:“那狗屁玩意兒別信,那是個夢魘,一魘住,不容易醒來。你掙呀掙呀,費了三百斛力氣,一醒來,就知道那是個夢。夢裏,是不知道夢的。”

“我就從來不信。我不信那藍汪汪的天上,會蹲人?我不信我殺個螞蟻,它會來索命?我不信那老和尚咕噥幾聲,就能免災。那天,舅佬的臉腫成盆子。我說,你不是會念經嗎?念幾聲,我瞧瞧,要是你立馬消了腫,我立馬落發為僧。”諞子說。

“消了沒?”女人問。

“消了個。那腦袋,像個鍾盆,腫了半月,才消。我說你連自家的災都免不了,咋能給人免?”

瓊想說:那腫,是舅舅替眾生消業呢。每夜,舅舅都要觀想,將眾生的疾病和罪業吸回自身,將福報智慧施與眾生。除了那腫,舅舅還老有其他毛病呢。

瘸拐大卻不接口,隻是笑。

諞子又說:“那和尚們,騙了生,又騙了死,活著騙人供養,騙好吃好喝,死了也不叫人安閑。可惡。早晚我會收拾了他們。寬三,你敢搶寺院不?那裏麵,可有好多寶物。”

“咋不敢?一不做,二不休。那地獄,一次也是墮,二次也是墮,千次百次也是個墮。”

“墮個!”諞子說,“我不信那地下會有個地獄。那是和尚騙人的,不唬人,誰供養他們?”

瓊問:“有沒有事?我走了。”諞子老這樣說,他已經習慣了。聽久了,便想,那地獄究竟有沒有?若有,說這號話的人,早下地獄了。

“先別走。”諞子對女人說,“你好好勸勸他,叫他放下那心思……嘿,想當和尚。天下還有這麽愚蠢的事兒嗎?瓊,跟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