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4)

你們願不願意獻出!

頭顱

除了頭顱

除了你這一片猩紅的時間

沒有別的

在那不遠的家鄉

是夜晚。

有一隻孤獨的頭顱

叩動。就像半夜突然的烈日

騰躍的烈日,把人們照亮

我那選在家鄉的古老已不認得

一片洪荒中我這為他犧牲的頭顱

就讓它像太陽一樣

日複一日孤獨敲著

在眾人和土上

敲著。血流滿麵地

敲著

所有的人都在日子深處蒙著水霧

青銅之光照臉,肚臍萎縮,不可生育

把所有的火苗用黃土蓋好

雙膝彎曲的骨骼

埋在水井旁。你們的肉裏開不出血花

你們的墳頭將在糙雨中被穀子淹沒

而揉捏的土團在那裏

大地是水罐中枉落的怪鳥

是閃電之樹上一枚黑色土核

大地是彎曲的盤弓射下的一塊淺河之地

一塊沉魚,一塊供養眾多鼻孔的生息之地

大地是我這插花的民間臉

頂著火灶、掏著鳥糞、建立家園

青天都是用心寫的

我的隻像樹一樣在土上叉著

在抖動無邊的宇宙顱骨裏

歸根到底,是黑沉沉大地

冶煉心髒和腦殼、腦子

冶煉十個太陽

有人高聲呼喝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天空深處

十隻星宿像井一樣

撕開在黑漆漆的夜裏

撕開在我的肉上。民間的心髒

像火一樣落下

火,她或許比你賦予她的

還要多。在那水土的深處

一灘鮮血

一灘青銅的粘液

使我們凝固於巨大的天空墓蓋

所有的人都在日子深處蒙上水霧

而揉捏的土團在那裏是我是土地

大地

潮濕的火

溫玉的聲音像魚。寂靜

是我的民間臉

是大地

你是天空

在這穗英雄頭顱的火上

我們像兩隻血鹿燒在一起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以雷為濕獸,擂動啞默的天麵

甩動巨大頭頂如閃電臨刑

卷曲的天空鑽入人體

與原始的心髒相合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用手剪開宇宙就像剪開

一隻被黑血糊住的鳥

腥宿之角對等於我的嘴唇

天河遊於我水的衣裳

圍著海,十頭集中的火

圍著扶桑,我的大頭之樹

圍著我抱頭痛哭的兄弟

那十個太陽壓住你的上下之枝

壓住他的肚腹胸臍

壓得我的雙手沉沉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交給我,天空!

我的頭顱是那戰士的甲牌

戰士流血的甲牌

滾在地上也在天上流血

反抗者

無非斷頸而死

紅頭發炎炎

如一段太陽

天空斜向一邊

在我碎裂的甲牌上

殺伐之鐵格格

行動的頭顱跳入太陽

旋轉我遠遠的親人之身

無首之身在地獄煉火

做一個太陽

一個血腥的反抗的太陽

一個輝煌的跳躍的太陽

無非是魂斷九水之外

無非是魂斷九天之外

但我的頭顱在熊熊大火中

在曆史上

我一直是戰士。不管

別人怎樣過他的日子

我一直是戰士

我一直是戰士

我渾身血腥

我一直在曆史上反抗

我一直在行動

頭顱播入這四麵開闊的黑土

做一個太陽

在土上我們憤怒

在水中我們憤怒

在自己的熊熊大火中

我們更加憤怒

因此大地是轉動的

圍著我這十隻斷頭

和天空一樣亢奮

這兩匹母馬,在青銅之血上

互相踐踏、碎裂

大地和天空一樣退回到遙遠的血光

退回到最初創生的動作

紅頭發炎炎推大地轉動

紅頭發炎炎如一段太陽

星星也被血光照亮

做一個太陽

我們不屈的天性

慣於解血為水

慣於折頸斷天

慣於抖搖眾嶽蓋上肚臍

我們不屈的天性

來自這大大的頭

這麽大的頭

連我自己也吃驚

就這樣讓它在血中跳吧

讓它一直在曆史中動作,反抗!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不,我不屈服

麵對八麵茫茫天風

麵對宇宙,這黑色洞穴

我懷抱十個太陽

懷抱啄擊心肝的

一叢鷹鷲

我早就這樣一路走來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宇宙黑色的洞中我的骨骼粗壯

送太陽到體外,腥氣淹沒了你們

手和爪子。這一些黑暗中

傳火的藤壺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夜在我身上就像在一片高粱地裏錯動

沒有人知道我在火光深處

沒有人知道我在高粱地裏

生下十個太陽

夜在我身上就像在一片高粱地裏錯動

那進化之獸沿我肚臍上爬

那捕捉語言稱呼的星星落入我的眉骨

那八方無水匯集在我身上流動著四個海洋

雙拳被水鬆開,如同羞澀的陣地

宇宙之穴中我是洪荒之獸母親之腹

生下十個太陽

戰士噢,帶著你的頭顱,上路罷

戰士噢,你的頭顱沿城滾動沿城侍奉

蚩尤你的腦袋

滾動在解血為水的地方

滾動在一切青銅鼎上

你的腦袋猙獰而美好

他們由泥土粘連

他們層層埋好青銅之鼎

青銅之鼎,沸水火炭之鼎

蚩尤你的腦袋啞著

如同太陽就是太陽

一個殘暴戰士之頭

坐在青銅之鼎如同坐在麥田中間

其實他很溫暖

比我的心更溫暖

你是戰士

你要行動

你的行動就是公平

太陽不能無血

太陽不能熄滅

你是戰士

用萬段火苗跳動斷肢

隻有行動,隻有行動意誌

在那歲月之腹歲月之鼎上不停鳴響

血腥地傷害自己

迎來光明。你是戰士,你要行動!

轟轟烈烈地生存

轟轟烈烈地死去

你們不再以心歸天

你們就是在這創痛和撕肉折頸之中

頭顱播入四麵的黑暗,四麵開闊的黑土

把其他的殘肢用泥巴糊好,幽幽吐花如夢

你們的心髒蓄著地獄之火反抗之火

喂著了人類和鳴嘯巨獸

頭顱,一片猩紅的時間

在那個遠的家鄉門前

蚩尤,你這最早的戰士

踏住自己的頭顱,或在青銅鼎上

以斷頭叩動。在流動。在行動

你的武器一直在場場戰爭中竄動

蚩尤。你這一直的戰士

你這一直反抗的戰士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反抗者在我這普通顱骨中

盛放的火種

也在照耀夜晚

我真後悔,我竟然那麽寧靜過

我竟然那麽混同於一般的日子

那麽傷感,那麽小心翼翼地侍奉

我真後悔,我尊重過那麽多

我為著那些平庸的人們歌唱——

隻是為著他們的平庸,我真後悔!

我竟然在平安的日子和愛情中

活得那麽自在,我真後悔

當我用手臂摸到

被八麵天風衝開的肢體。鷹鷲吸肉在

夜深人靜,他們的心溫暖的

汩汩流血在夜深人靜

就讓我加入反抗者的行列

就讓我,這一位普通的人

這根宇宙深處寂靜的原木

加入反抗者的行動

用生命的根子和我自己的頭顱

哪怕一切毀滅在我手上

把這不變的夜交給我

一個太陽

是一位戰士的頭

在血中滾動

在血中滾動的

還有我

一位人類的女性

宇宙之母

腹中養育著

十個太陽

生或者死。死就是生

夜在你頭上

夜在我身上

就像在一片高粱地中錯動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人類

除了男人的頭顱和女人的腹

一切一切都不配審判黑暗

生命,生命是我們與自己的反複衝突

生命在火光深處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今夜的人類是一條吞火的河流

歸我哺育,今夜的人類

也是河道之猿

也是一根打入耳環的原木

也是我從小珍愛的女兒

我在廟中用火喂養著她

在天上地下用十個太陽

扶著我的腹部而下

打碎了天空如馬廄

十個太陽鑽出我的肚腹

鑽出我的竅火之城

十個太陽之城

扶著人類,就像

扶著白草的

一穗存火的

但是,人類中

反抗的戰士的

更是真實的太陽

如果毀滅遲遲不來

我讓我們帶著自己的頭顱去迎接

多少次了

大地

為什麽

總是要用我的頭顱供奉

總是要用一腔熱血來溫暖你們?

你們的火苗呢

在你們的心上

嘶嘶燃燒冒著黑煙的火苗呢?

多少次了

不,我不屈服

就讓我十個太陽釘著我的頭

我的肉釘在水裏釘在岩石上

在岩石釘一個心髒

我的心髒

讓鷹鷲啄擊

多少年了

不,我不屈服

我要挑起戰鬥

我的宿命就是我反抗的宿命

血泊中,那穗火珍藏手底,交給人類

拖火的屍體倒栽而下

直往夜的中央黑暗的中央

漂過故鄉,讓那蘆花和水

一樣默默的對著火

而我的肝髒枕著鷹鷲

我的無首之軀在曠野上舞著

我的白骨枕著白石頭

多少年了

就是這樣在我的河流之上

幾朵鷹鷲似鐵

鑽過我的心髒

鑽過這柔軟含血的星辰

如今泥土和石塊壘滿了

我身上的其他地方

不要用一個固定地點來埋我

動作之中

讓我的頭顱自由滾動

是血泊中的太陽

讓我的四肢和四方互相碎裂

我那落地的頭顱

終日圍著你

黑粗粗的埋著種子的

或天地的母馬

旋轉,那是太陽

血鏽水麵,一片盾甲

地獄之火那些岩漿沸騰

在你最深處,在你心上

以行動定生死

讓我濺血的頭顱

圍著你旋轉,燃燒你、溫暖你

以行動定生死

(聲音越來越響)

十個太陽,貼著地麵、旋轉,燃燒

大地呻吟著碎裂了,解體了,毀滅了

抱著我血腥的頭跳躍聳動穿行如獸吧!

大地,跳吧!

抱著我的頭在那一片混沌中跳吧

和我的頭一起滾動

大地

抱住我的

血腥的頭

跳吧,一切就這樣毀了

重來,跳吧,大地

抱住我的血腥的頭!

[第二場]最後的詩

(有題無詩)

[第三場]浩風

(有題無詩)

太陽·土地篇

[第一章]老人攔劫少女

老人,死亡老人

在森林中,你這古老神祇

一位酒氣熏天的老人

老人,死亡老人

他又醉

又餓

像血泊,像大神的花朵

他這大神的花朵

生長於草原的千年經曆

我這和平與寧靜的兒子

同在這裏

老人,死亡老人

一條超於人類的河流

像血泊,像大神的花朵

森林中這老人

死亡老人,老人,啜飲葡萄藤

他來自灰色的甕、願望之外

他和死亡的麵容

如和平的村莊

血泊一樣大神的花朵

他又醉

又餓

在這位高原老人的壓迫下

月亮的眾神,一如既往仍在戽水

隻有戽水,紡織月光

(用少女的脛骨)

老人,死亡老人

伸出雙手高原的天空

月亮的兩角彎曲

坐滿神仙如愁苦的秋天

秋天,不能航渡眾神的秋天

淚水中新月的雙角彎曲

秋天的歌滾動諸神的眼眶

仿佛是在天國,在空虛的湖岸

老人,死亡老人

在這草原上攔劫眾人

一條無望的財富之河上眾牛滾滾

月亮如魔鬼的花束

老人,死亡老人

在這中午的森林

喝醉的老人攔住了少女

那少女本是我

草原和平與寧靜之子

一個月光下自生自滅的詩中情侶

老人,死亡老人

如醉中的花園傾斜

伸出雙手攔住了處女

我多想喊:

月亮的眾神、幸福的姐妹

你們在何方?

有歌聲眾神難唱

人類處女如雪

人類原始的恐懼

在黎明

在蜂鳥時光

在眾神沉默中

我像草原斷裂

湖泊上青藤繞膝

我的舌頭完全像寂靜之子。

在這無辜的山穀

在這黃金草原上

老人,死亡老人

強行占有了我——

人類的處女欲哭無淚

戽水者阻隔在與世隔絕的秋天

戽水用少女的脛骨

月亮的雙角傾斜,坐滿沉痛的眾神

我無所依傍的生涯傾斜在黃昏

星辰淚珠懸掛天涯

眾淚水姐妹滾滾入河流

黎明淒厲無邊

月亮的後奔赴人間的水

請把我埋入秋天以後的山穀

埋入與世隔絕的秋天

讓黃昏的山穀像王子的屍首

青年王子的屍首永遠坐在我身上

黃昏和夜晚坐在我臉上

我就是死亡和永生的少女

叫月亮眾神埋入原型的果園

老人,死亡老人

又醉又餓,果園傾斜

我就是死亡和永生的果園少女

(1月。冬。)

[第二章]神秘的合唱隊

(沉鬱與宿命。一出古悲劇殘剩的斷片)

老人死亡老人:你是誰?

王子:王子

老人:你來自哪裏?

王子:母親,大地的胸膛

老人:你為何前來我的國度?聰明的王子,你難道不

知這裏隻有死亡?

王子:請你放開她,讓她回家

那位名叫人類的少女

老人:憑什麽你竟提出如此要求?

王子:我可以放棄王位

老人:什麽王位?

王子:詩和生命

老人:好,一言為定

我擁有你的生命和詩

第一歌詠

河上的肉

打死豹子糅合豹子

用唱歌

用嘴唇

用想象的睡獅之王

獅豹搏鬥

鷹盤旋

河上的肉

睜開雙眼

第二歌詠

豹子是我的喜悅

豹子在馬的臉上摘下骨頭

在美麗處女臉上摘下骨頭

陰暗的豹

在山梁上傳下了陰鬱的話語

“我是暴君家族最後一位白癡

用發瘋掩蓋真理的詩”

豹子豹子

我腹中滿懷城市的毒藥和疾病

尋找喜悅的豹子真理的豹子

一切失敗會導致一次繁忙的春天

豹子響如火焰哲學供你在無限的黃昏進行

河流如綠色的羊毛燃燒

此刻豹子命令一位老人抱著母獅坐上王位

山巔上故鄉陰鬱而瘟疫的粘土堆砌王座

部落暗綠色燈火一齊向他臣服

第三歌詠

道……是實體前進時拿著的他自己的斧子

墳墓中站起身裹屍布的馬匹和豬

拉著一輛車子

在鼓點如火之夜

撲向鄉間刑場

車上站立著盲目的巨人

車上囚禁著盲目的巨人

在廚娘酣然入睡之時

在女巫用橡實喂養眾人酣然入睡之時

馬匹和豬告訴我

“我的名字上了敵人的第一份名單”

真實的道路吞噬了一切豹子海牛和羔羊

在真實的道路上我通過死亡體會到劊子手的歡樂

在一片混沌中揮舞著他自己的斧子

那斧子她淚眼蒙蒙似乎看見了詩歌

她在原始的道路上禁絕

在原始的秋天的道路上

陪伴那些成熟的詩人一同被綁往法場

道路沒有光澤甚至沒有憂愁

閃閃發亮的斧子刃口上奔馳著醜陋的豬和壯麗之馬

拉著囚禁盲目巨人的車輛默默無言的巨人

這是死亡的車子法官的車子

他要攜帶一切奔向最後的下場

車前奔跑著你的侍從從墳墓中站起的馬匹和豬

車中囚禁著原始力量你我在內心的刑場上相遇

我們在噩夢的岩石堆砌的站台

夢想著簡潔的道路

真實的道路

法官的車子奔馳其上的道路

馬匹和豬踢著蹄子擁擠不堪重負

泥土在你麵前反複死亡

原始力量反複死亡實體享受著他自己的斧子

數學和詩歌

也是原始力量從墓中喚醒身裹屍布的馬和豬

攜帶著我們

短暫的生命來到這個世界上

包括男人和女人、獅子和人類複合的盲目巨人

原始的力量他孤獨辭退絕望的眾神

獨自承擔喚醒死亡的責任

被法官囚禁卻又在他的車上駕馭他的馬匹

這就是在他斧刃上站立的我的詩歌

詩歌罪惡深重

構成內心財富

農舍簡陋不同於死亡的法官的車輛

卻同是原始力量的姐妹

都坐在道上朝向斧刃

“道”的老人深思熟慮疲乏而平靜

果斷放棄女人、孩子、田地和牲畜

守著地窖中的一盞燈

跡近熄滅

鄉下女人提著泥土秘密款待著他向他奉獻

那匹馬奔馳其上

泥土反複死亡原始的力量反複死亡卻吐露了詩歌

第四歌詠

黑色的玫瑰

諸神疲乏而頹喪

在村鎮外割下麥穗

在村鎮中割下羊頭

諸神疲乏而頹喪

諸神令人困惑的永恒啊!

諸神之夜何其黑暗啊!

諸神的行程實在太遙遠了!

諸神疲乏而頹喪

就讓羊群蹲在草原上

羊群在草原上生羊群

黑色的玫瑰是羊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