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太陽·七部書 (1986—1988) (3)

歌王:那個南方奧秘人的後代,鼓腹而遊,淪為蝴蝶

而妻子在八條大水上奮力掙脫之蟒

祭酒:農耕之神,你混入牛群後離我們遠去

藥巫:醫藥之神,請把我們早早的尾巴指給我

歌王:太陽之神,腥血灑滿屈原的舊袍子

祭酒:幹淨地死了

藥巫:並沒有一塊新的墳地

歌王:人類由你遊蕩大地的魂魄而來

祭酒:進入種種物質,物質正在我手上進行

或離題萬裏的進行

藥巫:解下大地之罪,並且延緩母親的壽命——時間

歌王:隻有你這早早出現的神降臨我這野獸之軀

祭酒:斫木為耜,揉木為耕,弄琴五弦,捉土捏鍾

頭顱雕著秋天高粱,布置農業之聲

藥巫:出入植物之舞,占領魚鰓,一左一右盤蛇於耳

嚐遍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

歌王:設置八卦六十四卦迷惑自己黑暗自己

祭酒:營巢作室,連葉為衣,烤土成陶

藥巫:走在自己的腳印裏,就懷了孕,於是人口極多

歌王:一個民族將他自己圍在核心

祭酒:第二個女人種在地裏,健康生長

彈動禾稼,能聽懂季節如四股暗波

藥巫:六弦統治著水鳥和蝗蟲,百穀的語言——

身體以及他們語言的錯誤

歌王:隻有你,在地層上插入雙腿為根。

祭酒:趕來婚姻的少女,媒的言詞

使我成親,使我兒子順利出生

藥巫:解開碎花為床,或大地溫玉的女人

扶起月亮,流在婚嫁的河上

歌王:隻有你愛我,娶我為妻

祭酒:他的愛情,曾經在山間垂首相望

也曾經提著布袋沿河乞討

藥巫:你的愛情,應該是不隻一個人的疾病

歌王:我的愛情,在詩中,這不光是我一個人的願望

愛情,必須向整座村落交代,交代清楚

愛情要對大地負責

對沒有太陽的夜晚負責

3.婚禮之歌,月亮歌

母鳥駛車

的輻條

壘營南方巢

我的女人偏離了軌道

扔出馬車的溫濕

就是月亮

一隻草

團我身軀

結園而睡

白天的水

淋淋的

一隻

月亮,白鳥黑鳥混雜的肉,一盤泥水、海水、腥水掃動雙腿之水

月亮,婚姻之樹,吐動泥土之樹

隨我卵生、雙生、多胎生或流產、小產之樹

月亮之雪,月亮之血,月亮的貞潔

你是從我身上撕下的血肉

我要占有你的每一個地方

每一種圓缺

十五個夜晚

讓我的弓滿了,在你的光環中斷裂

讓我的紅色羽毛紅色血泊綁在你身上

我愛你身世之謎,除你之外

我沒有其他的謎

月亮,我愛你,我要你

“選中了

月亮女”

我是在哪一個海邊

哪一處水澤

曾經失魂落魄地相思

“我那麽愛著這樹這水因為他們折射出我的另一半”

我是太陽

我的另一半是什麽時候丟失的?

我非得背著這巨大痛苦的心

到處尋找它追逐它?

月亮,我愛你,我要你

為什麽一個完整的人要分成兩塊

兩個半邊身子?

這些思念中的肉

沒有園地,卻有糧食

兩性的糧食,這些空心的草胎,結向誰的天盤

她們身穿蓮花

從海水竄出

裂出我們不完全的男性之身

一片片婚姻的古鑼並不能粘合我們

愛誰?

既然愛情隻能證明我們是兩個半邊

既然愛情不能使我們合二為一

那就把男人命名為一件衣服

女人命名為另一件衣服

而真正的肉身是誰

所有的植物

裂為兩基

婚姻的古鑼一片片並不能粘合我們

分為兩性之人

象征文字

兩邊羊角延伸

東為日,西為月

中間的是我攔河築壩的遺址

是古老愛情的隱居地

身穿蓮花的女人

陽光折射

身段靈活、躲開

男人是天象中不祥的單數

為什麽我

我一個人

就不能占有一個整體

憑什麽、憑什麽

我非得去尋找

去找到你

你是誰?

你存在嗎?

無論如何我佩帶著心上的愛

始終是殘缺不全的

在天上漫遊

我是太陽

也是人

是淋動羊角的一隻古瓶

存滿了,若即若離

4.葬禮之歌

日食

一隻洞

雙手解下太陽

黑洗太陽如夢

太陽噢太陽,你在我口中與苦痛言語相混

那灑流你全身的植物,引尾至水,一隻狗

那黃昏斜躺你身上而成夜晚

語言之床搖搖晃晃

我們的狗攜帶天燈

在太陽棺木之下

壓跛了足。

無望的日子如狗的年歲

狗腿成巢

狗皮蒙夜

東君攜帶南方之妻

沿著河岸

去了。語言之床搖搖晃晃

誇父

誇父:我開始邁開雙腿

在大地擁擠的骨頭中占據我死後的位置

我的惡毒言語正在迫害你,太陽

太陽:別人的屁股都圍著青草和泥巴

而生存的秘密無非是依地而掘

你何苦要這樣苦苦追逐

你的不會高於大腿

卻為何要企及天空

誇父:別提出。我曾被灼熱的雷電

擊倒在地上。兩條蛇弄直弄彎做成耳環

脊背是夜裏痛苦的花朵

脊背是夜裏群魚遊動的盾牌

太陽你要了我吧

我覺得自己像屍體一樣飛翔

也已經將五髒倒入這路途

一根從遠方向你飛動的骨頭就是我

它會在火中開出鳳凰

太陽你要了我吧

太陽:你像是倒在我的血泊中

我的人類情感的女人,蒙著肉身

人噢人,拂去塵埃,你還是一位好女人

誇父:人類的肉身就是我們的愛情,太陽

他們善良的心髒就是我們定情的戒指

(誇父倒下,死去)

地上應和聲:

我們曾在鹽層之上搓動繩索。我們在黎明之魚中

暴露緘默的被人捕殺的集體。隻有河流使我們

生存。而日日複出的太陽

紀念著不在場的誇父

太陽的戰爭

一隻的羊穿過了我的身體

父親的病語,舊日之夏,舊日之夏,太陽的戰爭。

戰爭吧——這言語的弓木收於黃帝之胎;戰爭吧——首領的克星照射。兄弟之肉就在河上漂動,戰爭吧——廝殺的曠野,叫著吼著**著橫衝過來的曠野

身下的大地在錯動

戰爭的土地,我狂佯掛歌的婦人,我鬥大窟窿的頭顱,指南車撥動海水,撥動同伴和對手的頭骨。戰爭的年代,我紅血如土的婦人,我水木燃焚的婦人,我采藥飲槍的婦人,我廝殺而孕的婦人

不知你到底在哪一場戰爭中使我的民族懷孕

刻腹為舟。記下戰爭的日子和我的身世,我汙穢的身世。直至頭頂上的太陽,萬水齊一的大陽,化血為磚的大陽,你讓一個獨吞了其他九個情愛的時光。叛逆的車子湧動三足鴉背,黑鐵炎帝如火,從我的骨骼中吹起,收割人類就像收割弱命之草和慘麥之花……一點一滴,紅透了大地,太陽噢你腥,隻有你,這一腔古典之血,拆散南國婚喜秘密之床,組合成兵器。號角佩射,遠方如焚,在那逐鹿之野,大鷲亂抖,這人頭的處所,黃昏如一片屍體,紛紛落下

太陽套住自己的身子

左右之弓成後羿手臂

我要說的是

隻有一個太陽

死裏求生

死裏求生

d.南方的葬禮

刑天平臥,屍體和太陽一樣幹淨。

孔雀之王懷孕的時辰

舞動刀戟,以臍為嘴,吞食南方紅壤

我的貞潔遮蓋著你遍地的斷頭之血,刑天噢

我是太陽,出來了

貞潔和日出是大地上麵兩條最貴重的光芒

阡陌百裏,南方是一隻死而複活的母鳥

不錯,父親本是女人,黃帝轅軒,定了北方

為疏水她將頭倒插在泥漿之中變成水獸

和你一樣,把河岸壘得整整齊齊

而母親失敗了,退向南方,他本是南邊的陋漢子

南方的葬禮上他的確實是我的雙眼

太陽在我肚腹中翻騰

南方的葬禮

如南方的花果早孕

不見一滴血,刑天自己也不見蹤

e.無頭的人在那兒建造高原

天空,一千具鹿的屍體

被我們兄弟一隻隻爪子抓起

天空,他們無窮的頭

斷了。千頭母馬在枯萎

那踩出火苗的牝獸。在天上打滾

天空擊中了我,倒立在地上,成為南方的葬禮

葬禮深處,木葉上千萬顆頭顱懸掛如盛血之壺

葬禮深處,天空的兩道脊背之間是人和大地

看不見的河

女人抱著我遍體鱗傷的身軀走過天空

大地,天空墓蓋上一條舌火之猿,

封土為門,鼻子在鋼鐵上生鏽,眼睛胡亂生長

大地,用血腥補天之爪

被嘴唇和花采下

大地,在老天的脊背——這一根彎曲的病弓上

洗著腦子並且鏽跡斑斑。

大地,又一次讓人咀嚼好久的大地

壓出一代代骨殖

青色植物眼睛的小狼和彈琴之女

大地,仰天作號的巨獸是守火之台,人類斧子

拍肉作歌

用雷劈開一麵頭顱,納火入額

大地的寂靜蓋過了人類的呻吟

隻有我

無頭的人

在那建造高原

斷裂的大地對半折進我的身體

“斷的”水

苦腥的一根根

土“彎曲”

生長就像白鳥彎曲

一粒粒洪水之籽十五隻黑色太陽

圍著白頭顱骨塞滿電的身體

他用整整一生

走進埋他的雪峰

他希望他的老大

遇到一場洪水

希望老大在做種的葫蘆中

生下四個女兒

四塊自己的水麵

這是昆侖四水

這是四段造人的繩索

橫空而過

蛟龍抬起頭來:

有兩個追逐的兄妹

進入他的身體

傳說最後他裸屍於高原

兀鷹架著他

縫合藍天的碎片

塊塊發黑的軀幹

墜落在火山口……群峰升起

整個高原

是一隻埋人的船

但埋下的決不是他

他隻不過在船的左邊消失

在你們的左胸口消失

消失,為了再次出現

愛人抱著我遍體鱗傷的身軀走過大地

而海洋,從無頭人肩臂退去,從高原退去

像朵朵疾利的花朵,通過了養育的河

海洋下麵的刀斧手凶殘地砍伐我伸進水域的肢體

其餘的神秘之水

在獵鯨人頭顱中

搖晃

心上人抱著我遍體鱗傷的身軀走過海洋

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訪問火的住宅,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作兵伐黃帝,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以他為史官,以你為魂魄,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一路高出扶桑之木,貴為羲和十子

於是我懂得故鄉,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鑽入內心黑暗鑽入地獄之母的腹中孤獨

是唯一的幸福孤獨是嚐遍草葉一日而遇七十毒

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焚燒自己引頸朝天成一棵轟入雲層之樹

於是我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甘泉不飲

於是我燕領雞喙,身備五色,鳴中五音

於是我一心一意守沉默,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穿著樹皮,坐臥巨木之下,蟻封身軀

於是我早晚經受血浴,忍受四季,穩定如土地

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先寫抒情小詩再寫敘事長詩,通過它們

認識許多少女,接著認識她們的母親、姑母和姨母,一直到最初的那位原始母親,和她的男人

於是我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在白象屍體和南方斷頭淋血的雨季之河,我頭蓋荷葉,腰

懸香草,半肢為鱗,並且常常歪向河水,腦袋是一窩白蛇,

魚在毛發間產卵

於是波浪痛在夜晚之上

於是四肢興高彩烈的土地

追逐著什麽

是在追逐,在叛徒的咒語中

我是聖賢、祭酒、藥巫、歌王、樂詩和占卜之師。我是一切的詩

於是我考慮真正的史詩

於是我確定理性的寂靜數字

在一個普通的夜裏,清點星辰和自己手指

於是我考慮真正的史詩

是時候了

大陽之輪從頭顱從軀體從肝髒上轟轟輾過

是時候了,火,我在心中撥動火,注滿耳朵

火,成熟玉米之火,塗血刑天之火

太陽之輪從頭顱從身軀從肝髒上轟轟輾過

三足神鳥,雙翼覆滿,誕生在海上,血鹽相混

這隻巨鳥披著大火而上——直至人的身世

星星擁在你我懷中死去

大陽之輪從頭顱從軀體從肝髒上轟轟輾過

是時候了,我考慮真正的史詩

太陽之輪從頭顱從軀體從肝髒上轟轟輾過

【第三幕頭】

(十日並出的日子)

[第一場]斷頭戰士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是我,就是我

背叛了一切

在其他人中間反抗,滾著河水

浸濕天空青藍的墓蓋

火是一穗無人照看的麥子

寂寞、

非得用鮮血娶她不可

是我,就是我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火,使我凝固於巨大的天空墓蓋!

果然就隻是我一人,就隻剩下我一人

那又怎麽樣?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悲血回旋腥風浩蕩,你們

滿腔烈火的戰士,你們

怒觸不周

天空斜向一邊

萬段木林巨麵滑下鱗身

紅頭發炎炎如一段太陽

求生不得

乃求裂天一死

千裏一瀉悲血

一隻頭顱下

大地身軀扭動

大地破了

讓你們的血

最寶貴的血

在火的邊上火的周圍火的核心

唱著,唱著就像那隻頭顱

炎炎之火下大地碎裂

一切生命更新如塵

光芒四射

大地圍著你們的十隻斷頭

在曆史中行動,解血為水

把那不變的夜交給我

所有的一切都必須

從我的斷頭之下經過

斫天之日,斫天的巨斧

也飲我的血肉

在燦爛又森寒的天空石頭中

磨著我清澈的頭顱

我用頭顱雕刻太陽,逼近死亡

死亡是一簇迎著你生長的血紅高粱,還在生長

除了主動迎接並且慘慘烈烈

沒有更好的死亡方式

讓今日和昨日一起讓傷感的怯懦的

卑劣的和滿足於屁股的色情的一起

化為血汙吧。我

唯一要求的是我自己

以及我的兄弟

是那些在曆史行動中

斷斷續續失去頭顱的兄弟

不屈的兄弟

讓我們腳踏著相互頭顱

建立一片火光

傷感的小村莊,你這地球

腥血之河喂養的水和人們

我是太陽

讓我們對等地舉起刀來

讓我們瞪著彼此的血紅眼珠

像兩頭閃閃的巨獸

拖著血肉滾動

你們,蚩尤兄弟七十二或八十一人

你們,逐鹿之野的一片血泊

你們,矛,戟,斧,盾,弓箭

你們獰猛異常

你們銅頭鐵額

你們四目六手,人身牛蹄,獸麵人語

你們,將是大地毀滅

或存在的見證。

太陽噢,你是大地毀滅

或存在的見證

太陽噢,你是戰士的

除了頭顱,你沒有別的

除了存血,燃燒並且行動

這頭顱隻是一隻普通水罐

大地將毀滅

或更加結實

更加美好地

存在。行動第一

都必須化入我這滾地的頭顱

都必須化成鮮血流入

我這滾地的頭顱

都必須成長

都必須成長為太陽

太陽

都必須行動,都必須

決一生死

頭顱滾動,人噢

你是知道這意思

你們這些時間世代的戰士

你們這些戰士的

你們這些流放頭顱的

你們這些手掌割火的

你們這些分夜為床的

你們這些古老大澤中戴蛇踐蛇的

大頭的

噢,你們這些戰士

快動作吧,快行動吧。都必須

用自己的頭顱都必須

在一隻頭顱中都必須

決一生死

淌出體外

每一次

再一次

血紅的大澤在我的肉上

在土地上

我曾經破魚而出全身血腥

我曾經滾入太陽全身血腥

我曾經手爪探火

拖著天空進入地獄

我曾經斷頭舞蹈入臍

煉地獄之火為心

由人間糧食哺育的心

民歌的心

苦於天上人間愛情的心

詩人的心歌的心

我的傷感

又悲憤的心

上天入地

而現在是血

是血

血!

和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