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無比鎮靜地坐在考場裏,手裏揣了兩條紅塔山;頭一回給人送禮,想到日後行走社會難免要阿諛逢承,抱著增長社會閱曆的積極態度,坐等駕校的師傅進場。

楊師傅看到我,露出了傷春悲秋的臉色,抽了抽嘴角,安慰我說:“小姑娘,路考別緊張,前麵幾次全當積累經驗。”

我把注意力重點集中在怎麽掩人耳目,把紅塔山低調地送出去,認真表態:“教練你放心。一回生,二回熟,這次我不會辜負你。”

楊師傅的神色很陰鬱,“張楊,你等會慢慢開就行。隻要不出人命,一切好說。”

作為一個風雨無阻地參加駕校練車的認真學員,掛了五次路考之後,我對路考這件事已經非常嫻熟,深知天命難為,路途多舛。經曆了一些操作和判斷上的失誤,考官和我一起體驗了幾回生死邊緣的刺激感覺之後,我一路向北成長為這個駕校最負有盛名的馬路殺手。

我是個有知識有文化的大學生,交通法規滿分通過,馬哲政經毛概鄧三樣樣精通,路考逢考必掛讓我需要重新認識一下理論和實際的複雜關係。

羅依然聽說我的遭遇之後,很同情楊師傅:“駕校的教練拿一回獎金不容易,你再不別考了,太丟我們大學生的臉了。”

我表示誓死不會停止向路考通關這一宏偉目標前進的腳步。

羅依然想了很久:“讓楊師傅和考官通個氣,你送兩條煙進去,考試的時候忘了什麽動作讓考官提醒一下。”

這個提議讓我霍然開朗,頓覺星光燦爛,當即買了兩條紅塔山打算東山再起。

旁邊的人已經陸續上車,時機已到,我從袋子裏把紅塔山摸出來:“楊師傅,等會路考……”

話還沒說完,手機響了。

我同楊師傅抱歉道:“我接個電話。”

羅依然在電話那頭有氣無力:“張揚,我在婦產醫院看婦科,你過來一下。”

“羅依然,我今天路考,有什麽生理困難,等我翻身農奴把歌唱完了再說。”

羅依然沉默了片刻,聲音很飄渺:“我要墮胎。”

“……墮胎?你哪來的胎?”

她不語。

我手一抖,紅塔山“啪啦——”掉地上。

“羅依然,你先不要衝動,草菅人命是要折壽的,孩子他爸是誰?”

兩下提示音後,手機沒電,自動關機了。

我當即提了包往外頭奔,為了紀念我即將逝去的第六次補考,臨走前與楊師傅保證道:“楊師傅,我有個閨密現在生死攸關,我必須前去拯救她。您能不能幫我再約一次路考,下禮拜三,我們不見不散。”

楊師傅的表情頓時很歡愉:“可以。人命要緊,人命要緊。”

出門之後,我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楊師傅腦門上寫了四個大字:好走不送。

三環的高架堵得很。

出租車裏放著一首安靜的曲子,凡是這種沒有歌詞、我聽了想睡覺別人聽了很陶醉的曲子,都可以統稱為交響樂。

在交響樂的伴奏下,我開始思考一些哲學問題,比如人活著的意義、北京市政交通如何改善、我和林佑走向婚姻的可能性,以及羅依然四年來詭異的發展曆程。

羅依然是我的發小,我曾經一度想將她從我的青少年回憶中劃去,因為沒有她,我和林佑是青梅竹馬;加上她,她和林佑是我的青梅竹馬。

大學以前,羅依然因為成績好、聽話、乖巧且文靜成為了我的楷模,我爸媽的終身目標就是把我塑造成第二個羅依然,

可是天妒英才,她高考失利,複讀了一年才考來北京。

她不在的那一年裏,我終於能夠和林佑獨處一城,這段歲月十分驚豔且難忘,鑒於現在討論的是哲學問題而非感情問題,先表過不提。

一年後,羅依然衣冠楚楚地出現在我麵前,並且告訴我她和林佑是同一所學校的時候,我油然而生了被滅頂的感覺。

但是此後的大學三年裏,羅依然開始從社會主義轉型為資本主義,從天下大同轉型為剝削階級,言談舉止從十六歲的少女轉型成二十六歲的少婦,其間男友不斷,緋聞不斷,異常果斷地與楷模的定位背道而馳,讓作為強力圍觀群眾的我爸媽,壓力很大。

我不是很能理解羅依然如此抽象的轉型之路,認為這或多或少和她的成長環境有關,除去她幸福且美滿的家庭,我和林佑與她的成長骨肉相連,現在她已經前衛到隨便就能墮個胎,讓我十分憂心。

交響樂嘎然而止,追溯完羅依然和我的青蔥歲月,我悟出了一個哲學道理:人具有超越性。

見到羅依然的時候,她已經做完人流,臉色很不好。

我內心充滿了人道主義關懷,默默無聲地譴責了她一百遍,“小孩是誰的?周子良?”

羅依然動了動嘴唇:“張揚,你帶錢沒?”

我習慣性後退了一步,“啊?”

羅依然以做人流身體虛弱為由勒令我請她在俏江南吃晚飯。

我本著人道主義關懷,想把地方改成學校食堂。

羅依然與我幾番爭論未果,我冷靜地打斷她:“你把事情說清楚。首先,這是誰的小孩?第二,你墮胎他怎麽沒跟來?你要是說到我滿意了,我們就在俏江南就地正法。”

羅依然想了想,說:“張揚,這事你沒告訴林佑吧?”

“沒有。”

她微微點了點頭:“這事你別告訴他。”

從我倆的對話裏,一般人都會推測小孩是林佑的。

我是社會性動物,思想又主流又大眾,這個推測讓我差點憂傷至死。

社會主義發展到了新時代,衍生出了無痛人流,導致道德淪喪的羅依然現在能夠坦然地坐在我對麵吃水煮魚。

“羅依然,你身體撐得住麽?臉色很不好,別吃辣的。”

她擱了筷子,端著冰鎮酸梅汁大口喝下去。

我不知道羅依然是因為殘害了無辜的生命而心懷內疚,打算自裁以謝天下呢,還是她實在饑渴。看著她從最初的虐別人到現在的自虐,這條道路越來越偏、越來越偏,最終走向三觀不正,即將要被這個社會和諧掉,我心中的聖母情懷開始蕩漾。

“羅依然,我們需要小談一下。”

羅依然看了看我,很茫然:“談什麽?”

“談談人生理想、追求,還有你為什麽要墮胎?”

她沉默了一會,反問我:“你覺得我現在能當娘麽?”

對話陷入僵局。我有衝動想拍案怒問小孩他爸是不是姓林,但被羅依然那副80年代采茶女的悲愴神情震住,催生了憐香惜玉的情感。

她低頭啜了口飲料,“這件事我不想談。我看現在時間還早,你陪我去看場電影吧。”

電影院裏放著演員陣容強大的《建國大業》,我聚精會神地捕捉每一個跑龍套的大腕。

將要散場的時候,我側頭看了一眼羅依然。

她在哭,妝花得很厲害,神情很傷心。

事後我曾向她求證這件事,她說是因為感動於我國的繁榮昌盛和文明富強,喜極而泣。

從電影院裏出來的時候,天色已暗。

北京晝夜溫差很大。

羅依然很風度地穿了條短裙,在晚風蕭瑟的大街上行走。

我把她送回宿舍,交代了幾句,下樓準備回學校。遠遠地看見林佑騎車往這邊女生宿舍樓趕。

北大我再熟悉不過,為了更好的作奸犯科,勾引林佑。剛來北京的第一個月,我就以參觀遊覽中國名校為由,讓林佑領著我繞學校三圈。

未名湖邊,有幾對情侶倚在長椅上接吻。

我想我有點寂寞,這個寂寞可能來自於北京數千年的文化傳承,可能來自於校園裏濃厚的文藝氣息,也可能來自於我最好的女性朋友和我長期思慕的對象有了一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