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震蕩的火車頭 (3)

次日大年初一,齊嶽山工程領導幹部全體悶在山中,這個好日子你說該幹啥?光喝酒當然不行,老董便把大家組織起來,從這一座青山,前往另一座青山,平時日日下洞,今日還是鑽洞。到了利川本縣朝陽洞、騰龍洞,大年初一杳無一人。這夥人一頭鑽進洞中數公裏深處,傾心觀察地質岩溶形態,還要體驗是否通風是否缺氧。邊看邊議,聯係實際,取樣分析,詳說利弊,頭燈手電,膽大心細,日暮歸途,一身泥跡,大碗酒後,還寫日記——算是正月初一搞了“旅遊”。次日大年初二,由朱鵬飛嚴肅主持工程會議,各項目指揮長齊聚恩施,人人發言,交心交底,有難處講足講夠,最後表態定指標,要拚殺2005年,完成硬任務。你看,一個深山春節,就是這樣度過的,董裕國記載了這些過程,強製性地給自己鼓勁打氣,給自己壯膽,中間沒有半句牢騷,更沒有兒女情長,隻剩下如何戰勝巨大壓力的話語了。

老董常年寫此筆記,認真對待工程與安全,真誠尊重領導和下級,固然十分令人感動。然而,我更珍重的,是他兼有憂患意識,對於國企改革有著深入思考,並且總是聯係實際,發現認識中國公有製背景下經濟運行的積習積弊,思考大工業建設中企業內部的憂煩陣痛。請看老董在2006年秋天的一個夜晚寫道:

國際國內,沒有不存在問題的企業。我們的問題在哪裏?當前,從內部說,中國大公司大企業存在問題,一是資產質量差,盈利水平低,債務負擔重,財務風險大;二是管理滯後,重特大事故頻發,傷亡慘重,影響惡劣,為快速發展付出的代價太沉重!以上兩重風險疊加,大企業存在著退出市場的危機。從外部看,更要清醒地認識到,中國市場化仍處在初級階段,國家政策對於企業經營的影響力度,遠大於成熟的市場經濟國家的力度,因而造成企業對於政府對於權力的長期依賴性。許多項目,企業家千金散盡、淚灑江河,你終是幹不成……

我以為,董裕國先生看到的是:中國現代化變革走過三十多年風雨曆程,政治體製改革分明越來越迫切了。

具體到中鐵十二局以及二公司,具體到齊嶽山工程項目,老董的憂思更加深入。他在筆記中寫道:

我們愛企業就是愛護自己的家,可是誰知道我們卻太難太難呀!一是明顯的高投入,低回報——齊嶽山隧道風險至極,我們隻有以人財物的高投入來規避風險。我公司投入齊嶽山生產設備已達5900萬元,僅排水設備就投入了1100萬元,超前鑽探投入了1200萬元,要回報平齊,哪有保證?

二是高風險,低單價——齊嶽山項目為全線八大風險隧道之最,施工投資與普通隧道完全不同,開洞多工藝難而且工期長,反坡施工又必須大泵多級排水。而上頭卻按照普通隧道單價招用我們企業,長期無人變更此價。而且,對於已經完工後的項目,報上去遲遲批不下錢來,程序繁多無比,層層把關審批,過一關切一刀,批回我們手中一點資金,隻剩下幹骨頭可啃,有時連隊伍吃飯錢都難以解決。

三是高科技,低手段。齊嶽山隧道是世界級難題,要建造,就要動用高科技工藝。而國家長期未將齊嶽山難題列入科研項目,更沒有正式的專家課題組,每遇難點,隻好由企業出麵邀請專家院士會診,因而缺乏係統性,沒有完整的提前方案,常常是岩溶揭開後,才苦苦尋求治理方案。大半時間裏,動不動就得停工,等待可靠的技術措施。這就加大了企業項目成本,加大了風險性。我們更多地依賴多年開鑿隧道的老經驗和以往的老一套手段,來對付這個世界級大難題。

四是高質量,低標準。宜萬鐵路本是優質高速幹線鐵路,而在施工標準上,少有新線施工硬性規定,工藝和用料就難以提高上去。造價低廉,企業困苦,自然難以維持高質量高標準。試以用沙為例:宜萬全線沒有優良河沙可用,隻好在幾處固定地點機製細沙。各項目部必須頻繁進行長距離汽車運輸,才有機沙可用。給企業的施工造價就那麽一點點,長途拉沙巨額巨量,誰也受不了,大家隻好就近取材,自行解決沙料,也就會影響用沙標準。同時,各村各鎮在沙料資源上又卡又要,這樣,用沙標準不得不隨行就市,降格使用,要保持優質工程便難上加難了……

唔,董裕國是項目指揮長,他夾在企業利益與宜萬鐵路之間,看得清楚明白。我深知宜萬鐵路上馬開工,已經極不容易,國情如此,豈敢苛求?但是,同時我又不由得感歎,為什麽高風險隧道,卻沒有高風險項目單價?為什麽世界級難題,卻沒有世界級科研投資?非常規施工為何不按照實際費用核算?要回答這些問題,也很簡單:大工程是官辦公有,並非真正的市場機製,麵對老病沉屙,企業隻能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順應所謂的“天時地利人和”,給麵子,抬轎子,闖牌子,路子,取悅依賴國家主體,苦心期盼較大蛋糕。“政企分開,企業自主”,這話喊了許多年,實現也難。

老董的筆記,折射出當代中國特色。當然他也會發牢騷,他寫道:我們是為社會盡責為職工謀利的企業實體,既要為國家擔負工程責任,又要為職工回饋合理報酬。而沒有效益的企業,那不是給國家和人民造成了無窮負擔嗎?企業給不了職工合理報酬,職工得不到幸福生活,誰還會保持攻堅克難的精神和力量呢?如果企業不能實現以人為本,社會也難以實現和諧繁榮……

董裕國,這位有著黑蒼蒼麵色的黃河漢子,這位心細如發的風險工程指揮者,給我上了一堂求知踐行的真情大課,使我收獲頗多。我們認識中國,了解社會,探尋現代化之路,從宜萬鐵路百年滄桑建造史實中,足可以細察深化,鼓舞升華。

故事講到這裏,讀者已經明曉——尾聲將無比動聽。

劉誌軍頒發火車頭獎杯

2009年12月,董裕國他們即將完成十五局撤退後剩下的隧道裏程。這3年中,他們采用兩頭夾擊施工法,向危岩惡水實施了強攻:一邊從自己熟悉的口子繼續向前拓進,一邊從十五局遺留的口子向裏麵開掘,原先一個項目部變成倆,分別施工,以期最後大會師,完成貫通。到12月上旬,兩廂部隊完全可以聽到對麵擊打岩石的聲音了,近了,更近了,近在咫尺,大會師大貫通就在眼前。

這時,宜萬總指張梅、朱鵬飛兩位老總下達指令:七載光陰似箭,弟兄們終於盼到全線勝利大貫通這一天,窗戶紙即將捅破,咱們要有一個鄭重儀式,慶功齊嶽,犒賞三軍!

12月10日,慶祝宜萬鐵路工程大貫通儀式隆重舉行。齊嶽山隧道口寬闊的空場上,彩旗飄飄揚,鼓樂齊齊鳴,國家鐵道部部長劉誌軍親臨現場。前章有述,在並不算漫長的宜萬鐵路上,曾經有過那麽多鐵道部副部長前來督戰,有過那麽多頂級的工程院士往複奔波,我們預測過,最後關頭,說不定鐵道部長也會來吧?隻因為這樣一條路,前後一百年,激戰七寒暑,太讓人牽掛,太讓人動感情。這不,劉誌軍部長果真親赴齊嶽山來了。

這天中午,劉誌軍部長穿上安全裝,戴了安全帽,乘坐軌道車,由董裕國等人陪著,直奔洞中掌子麵。我看到,老董的臉色十分平靜。

在地層深處,劉誌軍親自下達貫通命令。這固然是一種形式,卻是一種極其重要的形式,將會產生標致性的效果。

嘁哩喀喳一陣子,中鐵十二局齊嶽山兩個項目部的將士們鼻子碰了鼻子,他們跨過石渣坎兒,擁抱會師歡呼雀躍。

此刻,宜萬指揮部張梅、朱鵬飛、張民慶一班人,中鐵十二局董裕國、趙西民、席繼紅一班人,眼睛濕潤,呼吸急促,心情激動,卻沒有發表任何豪言壯語。他們隻知道,在中國版圖上,滬漢蓉大通道這“一橫”,這條中華複興的金腰帶,即將變作現實了。

眾人上得洞口來,在一片歡呼聲中,出現難忘一幕:劉誌軍部長雙手捧起一尊金光四射的“火車頭獎杯”,親自授予了齊嶽山指揮長董裕國。《鐵道報》一位記者告訴我說:這般榮耀,在全中國鐵路建設工地上,是絕無僅有的獨例。

老董把獎杯高舉過頭,轉身向全場弟兄們致意,就像足球世界杯冠軍隊的隊長,向全世界舉起“大力神杯”那樣。

一回頭,我看到恩施州黨政官員肖旭明、楊天然,鐵路辦周昌發等等一大片當地幹部群眾,再一次淚飛如雨。這將是改變恩施命運的極大契機。兩年來,我多次聽到肖旭明、楊天然兩位州領導,談到全州蘊藏著極其富饒的礦產,旅遊資源更為豐厚,卻長期不能轉化為優勢,從今往後,州情大變,騰飛有望,他們怎能不激動。周昌發在那裏忙什麽?哦,他在向各位遠方來賓散發介紹恩施物產的宣傳品,仿佛來者都是前來考察投資項目的商客。我知道,宜萬鐵路通車後,周昌發和鐵路辦的同仁們,還要進一步修建南北走向的新線哩!

如果說,2008年8月京津高速鐵路建成通車,標誌著中國能夠修築一流的高速鐵路,那麽,齊嶽山脈的貫通和宜萬鐵路的建成,則標誌著中國西南艱險山區——世界級岩溶隧道修建難題,已經成功攻克。中國境內的所謂“築路禁區”不複存在。

我又一次做了計算,這條鐵路全長不過377公裏,而一路上的隧道加橋梁,竟然達到297座之多。的確可以這樣說:飛奔的列車,幾乎是在不間斷地穿越隧道和跨越橋梁之中,高速度跑完全程的。正因為如此,全路總投資達到225?郾7億人民幣,平均每公裏耗資6000萬元,且仍然不夠。而艱險如青藏鐵路,平均每公裏造價不過1000萬元。於是,宜萬鐵路平均造價,成為中國之最。縱觀世界,也難找這麽貴的鐵道。而在2010年,中國完成鐵路基建投資高達6000億元,超過了“九五”和“十五”鐵路基建投資的總和。

更使人高興的是,從重慶到成都的高速鐵路業已開工修建。在不久的將來,從上海到武漢到宜昌到恩施到重慶到成都,穿越蜀道盆地,直奔神州西北,可以如履平地,晝夜往返。中國人的時空觀念和生活半徑由此再度擴展。

想當年,保路運動殺聲震天,引發辛亥革命,“一條路推翻一個王朝”;實可喜,“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詹天佑先生可以安息了。再過10年,中國鐵路運營裏程,可達12萬公裏以上。鐵路,再次成為我們城市群落崛起的領跑者和經濟建設的先行官。更重要者,鐵路將為中國璀璨曆史文明的交融光大,發生不可替代的作用。

推動此路開工上馬和修築此路揮灑汗水的人們,一輩子都值得驕傲與自豪。

土家苗寨眾鄉親,可以讓更多的遠方來客,暢飲苞穀酒,一醉方休。

宜萬鐵路的故事,將永遠在大西南萬水千山之間回響激蕩。一個無比生動的百年夢想,即將得到實現。震撼人心的火車頭,就要沿著長江開過來了。

我將邀請朋友們,還有我久別的家人,登上宜萬鐵路飛奔的火車,擁抱恩施。

2008年3月采訪於鄂渝

2010年8月完稿於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