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征地拆遷啟示錄 (2)

還有另一類型的案例,足以讓地方政府和施工隊頭痛欲裂。處於前哨地位的州縣鐵路辦幹部,更是艱辛備嚐。那天,利川市鐵路辦副主任覃亞西,駕駛一輛麵包車,前往古城邊上一處居民區,說服十幾戶人家搬遷。萬沒想到,各家男主人尚未見到,突然殺出幾十位中年婦女。這是一種最難對付的情景,一陣陣淒厲的女高音,長哭短喊,根本由不得你說話。也許在那柔軟的懷抱裏,暗藏著鋒利的剪刀錐子,也說不定。當下一群婦女圍定了麵包車,強迫覃亞西答複問題。覃亞西不知在車上說了一句啥話,兩位曾經美麗的女性大怒,衝上去就是一頓耳光,打得覃幹部眼冒金星,卻不可還擊,萬般無奈。覃亞西被圍困在麵包車裏,連續9個小時,不吃不喝不讓下車解手。婦女們以其持久的堅韌,維護著全家在貧困中的一線光明……覃亞西被解救出來後,他強咽下一肚子委屈說,咱自己挨打挨罵,隻能忍受,她們畢竟沒有給工程造成直接損失。她們苦了半輩子,是可以理解可以體諒的。農民群體是分散的群體,但他們同樣應該擁有自己生產生活的自主權,即使是少數頑劣之徒,他的自主權也應該受到尊重和保護。她們打咱,咱不能打她!

下一個案例,就令人激憤了。宜萬鐵路野三河大橋正在施工中。突然,一個農漢不知哪根筋抽起——這裏不提姓名也罷,就叫他“哪根筋”得了。“哪根筋”從新區返回工地來,伸手要錢。施工隊說,你的事情早已解決,怎地突然又來要錢?“哪根筋”說:不給20萬,就不要施工。一場爭吵不可避免。誰知“哪根筋”以身做盾,直接仆倒在半成品的大橋橋墩上,說你們把我當一根鋼筋,也澆築到裏頭吧!“哪根筋”那根筋抽起來,極度難纏,鐵路辦幹部上前去拉,他反而將人踢傷。派出所來了民警,勸說無效,卻不便動武,工人們更不好強行拖拽他。“哪根筋”索性爬上了混凝土罐裝卡車,以命相搏。他不懂得築橋工藝,橋墩澆築混凝土必須保持連續性!結果,在“哪根筋”拚死阻撓下,橋墩施工被迫中止一個夜晚。最後檢查橋墩還是產生了裂縫,工程質量不保,隻好忍痛敲掉,重新澆築。直接損失高達170萬元,都是國家財產,人民血汗。你說這位“哪根筋”,無知無畏,可氣不可氣?

更深刻地理解農民

麵對這些煩心故事,讀者們不妨聽一聽當地官員們的思考與解說。為此我先後走訪了建始縣鐵路辦崔顯洲、恩施市鐵路辦黃文兆、利川市鐵路辦黃亞明、萬州區鐵路辦許思倫、業州鎮黨委書記向軍、建始縣委書記劉誌兵等多位責任幹部。相談更多者是恩施州鐵路辦“百年夢想”周昌發主任和征地拆遷科陳學勇科長,他們對於各縣市情況有著總體了解。所有這些官員,一個共同的工作目標,就是要為鐵路建設鳴鑼開道。同時他們多係農家子弟出身,對於農村、農業、農民的困苦,毫不隔膜,甚或直接做過農村工作,對農民父老有著深厚感情。相談之中,讓人獲益匪淺。麵對“哪根筋”那樣少數農民的阻工鬧事行為,他們說:近年來,農村收入和農民生活水平有所提高,特別是國家減免了沿襲千年的農業稅,增加了種糧補貼前後,廣大農民對於土地較以往更加珍愛,更加依賴。

總體上說,鄂西農民對於宜萬鐵路所做的犧牲相當大。失去土地山林,失去平靜家園,也就失去了**。農民們算了一筆新賬,如果按照近幾年的行情,每畝地每年可以收入上千元,30年承包不變是多少錢?如果一家人平均5畝地又是多少錢?而宜萬鐵路征地在前,土地政策調整在後,農民們就會覺得吃了虧。政府卻拿不出錢來予以追加補償。恩施州各縣市,財政要比宜昌更緊張,錢從哪裏來呢?農民們提出新要求,你補償不了,就會有人站出來阻工鬧事。正是基於對農民兄弟的理解,我們隻能耐心說服,決不能壓服。例如在建始縣的高坪鎮,為了打通當地農戶思想,地方幹部不得不先後召開了大大小小48次座談會!是啊,世世代代的農民們,深受產業局限和地域局限,生存能力較低,在一次性補償之後,他們對於能否持續性地生活下去,是心存恐懼的。因而總想多得到一些補償,以應對危機。我們卻沒有財政能力。說到底,還是各級政府的執政能力需要提高!

從另一個角度看,老綿羊一般的農民們如今麵對切身利益,敢於大膽維護,能夠據理力爭,比起過去來,難道不是一種曆史的進步嗎?農民們覺悟於市場經濟意識,強烈要求政策透明度,要求人權平等,公開公正,難道不是一個古老國家的進步嗎?我們不能因為在同一個村莊裏,農戶之間素質不一,又有少數人搗亂,就看不到農民在新時代的新生與覺醒。

良言既出,三冬暖和。恩施幹部們最後提醒我:少數農民阻工鬧事,盡管令人苦惱,不同程度地影響了工程順利進行,但是,通過各級政府的耐心努力,總還能一一化解,逐次擺平,而且,更多的鄂西農民,忍辱負重,義無反顧,最大限度地支持了國家重點工程建設。我們甚至可以說,沒有千千萬萬貧困農民的無私支持,宜萬鐵路就不可能建成。請看,萬州區的許多農戶,不久前為支持三峽大壩建設,剛剛經曆了一場史無前例的大搬遷,連祖墳都丟得沒影兒了。不少人家剛剛蓋起了新房子,一口氣兒尚且沒有喘勻,又遇到宜萬鐵路過境,隻好經曆第二場折騰!一連十幾年,他居無定所,睡無寧日,冷了冰霜,熱了胸膛,一說要支持國家重點工程,絕大多數農民們啥時有過怨言?他們總共才得幾個錢?人家不是都按期搬走了嗎?有許多農家,房頂上的瓦片新舊不一,成色斑駁,我們相問這是為什麽,農戶告知,這些瓦,拆了用,用了拆,已是三番,每拆運一次都有損失,隻好補買一些新瓦,摻到一起用,就變成了這般花模樣。對於這樣的農家,你還要指責他什麽?

還有的老農,受黨組織和政府教育多年,不忍心跟政府斤斤計較討價還價,所以,父親首先搬遷而去,得知兒子兒媳和少數人“釘”在原地不動,老父親反過頭來教育兒子,要懂得顧全大局。兒子不聽,老人家便讓幹部們閃開,自己揮舞著鎬釺,帶頭去拆兒子房屋,反而把幹部們感動得落淚!這樣的好老農,我們自愧不如,他們該不該多得補償?

還有建始車站一串兒事例,也說明好多問題。當時,離城較近一個村,叫安樂井,住戶很集中。48戶農家依托349畝好地,世世代代在此繁衍生息。因為是個大點兒,且位置重要,建始縣委書記劉誌兵不放心,便親自來到村中,訪貧問苦做工作,宣講宜萬鐵路的重要性,說明車站建成以後的好光景。當著書記的麵,安樂井的農民們並沒有多說什麽。想不到,劉誌兵走後,48戶農家,集中開會討論,要自己決定自己的命運。會議一直開到東方既白。最後作出重大決定:我們不等幹部催,不等政府建新房,我們要自己在山坡上搭建窩棚,把全村搬出去,過渡等待,不給政府添一點兒麻煩,不耽誤施工隊一天工夫。

事情相當突然,整個村子,一天一夜就上了山坡,老人拄著拐杖,女人抱著乳嬰,雨打窩棚柴草濕,雞鳴狗叫豬羊吼,他們站在細雨中,長久地凝望著山坡之下,那空空落落的老村莊,再也沒了炊煙。唔?此事大出政府幹部意料之外,隻知道日前尚在勸說,不知道人家搬得如此快捷迅猛,如此幹淨徹底。反過來,村中社首前來複命:俺們統統搬走了,統統搬到山坡上去了,不是說中鐵十八局要來施工嗎?怎麽還不見來?讓他們快些來啊!——縣鐵路辦和鄉鎮幹部們大喜過望,斟滿苞穀酒相敬,同時又生出疑問:村裏人如此大舉行動為何這般整齊劃一?與有些村莊相比,這反差也太大了!該村離城較近,位置重要,怎麽不見多要錢呢?是不是我們把工作做得太好了,可以總結出幾條經驗了?這是一份典型的匯報材料呀。

酒過三巡,政府幹部還是說出了心頭困惑:咱村男女老少幾百口人,為什麽覺悟提高得如此之快?老農咽下一口酒,從容為其解惑:

俺們農民,世世代代在土地上刨抓,人多地少,世代受窮。安樂井,安樂井,實際是個窮苦井。俺們開會,開出一條意見——咱這輩子苦慣了,也不怕繼續苦下去,黃土埋了一多半,富貴貧賤都不說啦,可是,下輩子人怎麽辦,子孫後代怎麽辦?俺們現在人均一畝多地,下輩子娃兒孫兒人均半畝地,俺們苦,不能讓他們比俺們還苦。俺們不如咬牙再挺挺,為子孫後代辦個實事,有了火車站,不愁吃飽飯!祖上留下這點兒寶地,最後換來一座火車站,值啦!要不是修鐵路,哪有這個好福氣?再說政府還給咱蓋新房哩,各家統一意見,快搬快搬,再不搬,隻怕是火車站改到別處去,好菜就涼啦!

——誰說農民們目光短淺?子孫後代的事都想好了:現在,俺們全體搭建臨時棚戶撤出去,你們還不快施工?

幹部們大徹大悟,既感動,又長思。事情有些催人淚下,先推杯換盞,又緊急匯報,中鐵十八局的弟兄們,你們可以利利索索進場了。縣委縣政府立刻部署:一為農戶們抓緊安置新屋,方便他們早得新房早入住;二要確保臨時棚戶平安過渡。於是,中鐵十八局披掛上陣一哨機械化人馬,無償為山坡移民修建便道5華裏。縣電業局火速運來電線杆,無償為棚戶區架線通電安燈。縣水利局突擊引水,修建兩個衛生蓄水池,保證村民潔淨飲水。縣疾控中心調用數千元消毒液,防止棚戶區疫情生發。好啊,政府與百姓,本應是這樣一種關係呢。

安樂井的老農又說了:政府講過9個字,叫做“搬得出、穩得住、能致富”,前3個字兒沒問題啦,後6個字兒恐怕不保險哩!縣委書記劉誌兵說:願聞良策。老農攤牌:隻要政府幫助俺們開出“站前一條街”,其餘俺們都不要,穩得住、能致富這6個字就辦到了。這條商業街,就是給俺們最好的回報啊。

劉誌兵等人依計而行,官民皆大歡喜。這條安樂井移民新街,不妨就叫做安樂大街,最是得法。

美得很。

由此可知,少數農民阻工鬧事,實非普遍,廣大農民是願意奔小康,願意開辟新生活的。我們往往看不到:最令人苦惱、最難以擺平,最影響工程者,卻是沿途路線上,一個又一個橫擺在那裏的國有體製“公家單位”,形成八百裏宜萬鐵路工地上,名副其實的攔路虎。

忽略了這一大老虎現象,而一味簡單指責牛羊般的農民們,有失公道,也失去了曆史真相。

老虎比牛羊厲害,能咬碎人的骨頭,哢吧哢吧咬出了響動,很不好惹。

交警樓搬遷上內參

前頭講,花豔車站工地上,一個刑滿釋放的黃某,把施工隊老邢反鎖於房中,凶狠地往老邢身上澆灑汽油,威脅索加補償費,造成驚險一幕。如此恐怖的大難題,老邢他們都妥善解決了。不過,就在同一塊工地上,還橫擋著一家腰壯氣粗的公家單位,相當嚴重地影響著施工進度,老邢他們卻束手無策。這便是隸屬湖北省公安廳的高速公路管理一大隊。交警們“盤踞”著一個占地4600平方米的辦公樓,絕無搬遷之意。老邢他們隸屬於中鐵一局,不過是下邊一個項目部,拿人家沒有辦法。從2003年春季開工,到2005年秋季,兩年半過去,交警大隊穩坐高樓,紋絲不動。省市鐵路辦和宜萬鐵路總指揮部,多次前來協商、動員,均告無效。誠然,交警們也有難處,中國公安幹警們,活重錢少,盡人皆知,一個大隊要搬遷,他們會遇到數不清的困難,往哪裏搬?誰來建樓?地皮、資金、家屬、交通,確實存在一係列問題。警察們已經很苦寒了,好不容易有個辦公樓,突然又讓搬家,自然是一百個不願意。

一方是國家重點工程,是鐵道部直屬指揮部,來自北京,走南闖北戰國外,見得多了,腰杆子硬得很,可謂“國”字頭強龍。

一方是頭頂警徽的交警大隊,通常情況下都是管教別人的英雄豪傑,要保一方平安,政府還得理解人家,上麵主管又是省廳,可謂本土實力派地頭。

強龍遇地頭,好戲在後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