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十年災禍苦難深 (2)

從1967年6月1日起,全國鐵路實行軍事管製,仍未解決多大問題。9月統計,鐵路貨運日均裝車水平,隻能完成計劃裝車任務的46%,連一半都不到,也就是上海周邊稍好一些。其餘鄭州、徐州、南京、西安、成都等各大樞紐,仍處於癱瘓或半癱瘓狀態;山西、四川、貴州、雲南、廣西等省區的兩派武鬥反而正式拉開戰幕;長春、四平、瓦房店等地區兩派打得火爆,整個東北鐵路堵塞難行,大批原油、木材、糧食不能入關。

1967年基本上打了一年,到1968年春節前,鐵路運輸降到最低點。周恩來組織鐵道部軍管會於1月召開“全國鐵路抓革命促生產會議”,強令全國18個鐵路局兩派頭頭,集中到北京推進“革命大聯合”。兩派頭頭卻認為到北京開會是一場高端決戰,照樣吵翻天。2月2日,津浦鐵路徐州地區兩列客車又被一派武裝劫持,乘警槍支被搶奪,山西等地鐵路屢被炸毀,煤炭運不動。當局因而動用“重典”,實行專政強權,這是“的偉大戰略部署”。認為,運動已經搞垮了“黨內最大走資派”及其司令部,各省舊體係均被摧毀,必須建立“革命委員會”新的權威,要放棄什麽紅衛兵啦、造反派啦,創建一個“萬裏山河一片紅”的新世界,恢複鐵桶般的新秩序,召開黨的第九次代表大會。豈能容忍天下血戰不休?兩派長期為省地政權而戰,最後勢必危及最高權力。

強治鐵路,就是治理全國大亂的前沿陣地;2月4日,周恩來將徐州鐵路中斷等緊急報告整理後,提筆給鄭重寫信:“破壞鐵路的情況,在徐州、蚌埠、鄭州、連雲港十字線上為最甚,次之為衡陽、柳州、廣州三角線上,再次為昆明、成都一線。”你看,十字線、三角線、一條線,俱遭破壞,還能剩下幾條好線?周恩來信中建議:“這些破壞鐵路、炸毀橋梁的行為超出派性,完全是反革命行為,必須實行專政措施!”看信後,立即批複:“完全同意,退總理辦。”你看,周認為“完全是反革命行為”,毛批示“完全同意”,性質由此發生轉變,殺戒必開。僅隔一天,即1968年2月6日,中央、國務院聯合發布強硬命令,頒告全國,從標題即可以看出陣陣殺氣來——《堅決打擊破壞鐵路運輸的反革命分子的命令》。命令要求人民解放軍和公安人員緊急行動起來,對“煽動、操縱和指揮破壞鐵路、炸毀橋梁、襲擊列車、殺人劫貨”的各地“壞頭頭”,“必須采取專政措施堅決法辦”,對派組織堡壘實施軍事包圍,爭取群眾,鎮壓反革命。——頒令當天,在保存下來的中央文獻檔案中,有一份1968年2月12日整理的《主席指示》,記錄如下:

總理說:第一階段要把交通搞上去,把工業、煤炭搞上去,要搞大聯合、“三結合”。主席說:“凡破壞鐵路,就消滅!”

以上都是最高當局毫不含糊的嚴厲指令。可歎天下大亂,一部分地區,已被派戰分割占據,信息不暢,派頭頭們隻顧提著槍,匆匆往複於各個據點間指揮戰鬥,兩耳失聰。上頭已是龍顏震怒,下頭尚在埋頭酣戰,困守中的戰士們還在深情吟唱“抬頭望見北鬥星”,歌聲淒厲。沒有幾個人能夠控製局麵,戰火仍在熊熊燃燒。前頭說過,我所在的晉東南地區,“聯字號”依托鐵路,運炮運兵;“紅字號”針鋒相對5次炸毀鐵路,以打擊對方的軍事行動。“聯字號”利用軍分區包括69軍軍用通訊,反複告急北京,控告“紅字號”對鐵路的破壞;“紅字號”卻全然不顧。

周恩來2月2日致毛信中所寫“破壞鐵路,炸毀橋梁”等,時間與晉東南戰爭相吻合,2月12日,說了“凡破壞鐵路,就消滅”,這話“紅字號”也根本聽不到。到2月17日,中央文革、中央軍委聯合行動,針對晉東南地區單獨發布《二一七通知》,同時大舉出兵,即與保護鐵路、晉煤外運緊密相關。在與晉東南相鄰的晉南地區,與“紅字號”同一派的“318”組織,居然把南同蒲鐵路線上的列車序號,都改為自己組織的名稱了——318次列車!於是伴隨軍用飛機在太行山裏3次低空播撒《二一七通知》和國、省兩級嚴厲指令傳單,大批地麵部隊,從河南、河北、太原三個方向,挺進晉東南,總兵力涉及5個軍番號,先後兩次增兵達到20個團。至此,“紅字號”的覆滅便隻是一個時間問題了……

同一時期,從3月5日起,到5月15日止,全國鐵路交通會議在北京一口氣開了71天,形成一個兩派鬥爭難解難分的馬拉鬆會議,差不多創了全國行業大會曆時最長紀錄。、周恩來等諸位中央大員,兩度親自接見會議代表,其重視程度達到頂級。

北京會議剛散,廣西、陝西告急,兩省持續發生破壞鐵路交通、劫持援越物資、衝擊軍事機關、搶奪槍支彈藥、襲擊部隊官兵、洗劫車船銀行等等一係列兩派武鬥事件。中央針對廣西發布了《七三布告》,針對陝西發布了《七二四布告》,一時間產生了震懾作用。隔一年,山西在黨的“九大”以後竟然重開戰火,晉南、晉中比原先打得更加激烈,鐵路進一步遭到破壞。為此,中央不得不針對山西發布了《七二三布告》製止武鬥。全國局勢終於漸趨緩解。這三個《布告》的背後,還得依靠軍隊力量武裝進剿,光靠《布告》肯定不靈。由此而加重加深了“文革”災難在諸省民眾間的悲劇色彩,實際上不可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就鐵路係統而言,如徐州、保定和山西等地,兩大派在此後的幾年中,長期反反複複鬥爭著、較量著,不可平息。整個鐵路戰線,上百萬職工,人們的精神和心靈遭受到一次巨大的傷殘迫害,留下道道疤痕無比深重,幾十年難以平複。

革命與生產的慘劇

當年,一個最響亮的口號,叫做“抓革命,促生產”。先說一下抓革命方麵。

鐵路職工精神上和心靈上橫遭重創,在1968年下半年開始的“清理階級隊伍”中,又被無情加深。當時,軍管幹部一味向“左”推動運動,以嚴酷手段,將大批鐵路幹部打成叛徒、特務、走資派、反革命、壞分子,製造出大量的冤、假、錯案。我們從鐵道部相關史料中僅僅摘取一廠一例,足以觸目驚心:

北京二七機車車輛廠是中國鐵路工業的一個骨幹工廠。“清理階級隊伍”運動中,這個工廠被北京市革命委員會列為試點單位。全廠車間、科室以上領導幹部共有167人,其中竟有102人以各種罪名受到審查和迫害;全廠8000餘名職工,1600餘人成為審查對象。解放前入廠的老工人,絕大多數因懷疑有政治曆史問題而受到嚴厲審查;全廠有246人被定性為叛徒、特務、走資派、反革命分子;有33人被迫害致死。……1969年5月,北京市革委會轉發該廠《清理和改造階級敵人的報告》,稱“叛徒、特務、走資派把持了二七廠領導大權”,工人中“殘留下來的反動勢力相當龐雜,線多、麵廣、根子深”。這個“經驗”是由當時的公安部長兼北京市革委會主任謝富治一夥人策劃炮製的,進而在各地推廣,流毒全國,特別是在各鐵路單位造成極其惡劣的影響。

可歎這麽多鐵路老職工慘遭迫害,致人人自危,打擊麵真是太大太狠,中國鐵路事業在整個工業化進程中,是開端較早又人數較多的一大行業。曆經晚清、各國列強、民族資本家、日本侵略者、北滿、汪偽、各省軍閥、國民政府等多個時期和多個集團的管理與浸染,凡參與期間工作者,一代又一代,自然具有斯時斯地的曆史色彩。按照“清理階級隊伍”的邏輯,俱是嚴重曆史問題。假如詹天佑先生尚在人間,想來軍代表們決不會放過他:晚清洋學生,官至二品大臣,舊政府部級大員,還為反動階級修鐵路,親手建立了一整套“資本主義的規章製度”,實為殘渣餘孽,全國最大的反動技術權威,天哪,詹天佑先生哪裏活得成呢?

再看促生產方麵:

1970年,鐵道部這塊大牌子,終於在“**”洪流中被淹沒掉了。6月底,鐵道部軍事管製人員突然撤出。7月1日,中央宣布:鐵道部、交通部和郵政部合並為一個部,重新組建新的交通部革命委員會,由楊傑出任該部黨政一把手。從此,原國家鐵道部的職能業務在這裏演變為鐵路運輸組、機車車輛組、鐵路工業組,另外設立了一個專門援建坦讚鐵路的辦公室。唉,咱自己國家本來窮困缺錢,尚未把鐵路事業搞上去,卻跑到遠方沙漠裏,白白送上一條500多公裏的大鐵路,好像咱們真的很肥胖。

幾大部合並為更加龐大的交通部之後,出現了許多新“組長”。在中國,組長這個名稱,本來可大可小,不足為奇。而鐵路問題最突出的是:規章製度大半廢弛,勞動紀律極端散漫,職工工資長年不動,派性鬥爭你死我活,造反幹部盲目指揮,機構動蕩上下混亂,行車事故頻繁發生。

1970年9月7日,上海開往昆明的23次旅客快車顛覆,3節車廂在黔桂鐵路龍裏橋地段翻至橋下,死亡37人,傷133人。

1970年11月29日,哈爾濱鐵路局綏化機務局470號機車發生鍋爐爆炸責任事故。

1971年4月28日,成昆鐵路下普雄與鐵西之間,4320次路用機車與9013次貨車發生正麵相撞,死亡26人,傷105人。報廢機車3台,報廢貨車14輛。事故原因很簡單:製動風管沒人接,刹車失靈。

1971年12月7日,京廣線琉璃河站,451次市郊客車與839次火車發生嚴重追尾,火車頭衝到站台上,壓塌了站房,致14人死亡,22人受傷。原因也很簡單:道岔沒人扳,司機睡大覺。

僅僅在1971年前5個月,全國鐵路發生重大行車事故和各類大事故,竟然達到336件,主要幹線累計中斷行車高達1.3萬多個小時!

我們僅從人事動蕩這一個角度看問題,便知其亂:自正副部長呂正操、武競天以下,到全國各個鐵路局,多數鐵路老領導、老專家被打倒,大批鐵路管理內行,被迫離開工作崗位,監督勞動,其家庭基本破敗解體。這是中上層。

再看基層,人心無定,誰還願意在基礎崗位上勞苦堅守?單說我們最熟悉的列車乘務員吧,據1973年摸底,全國已有大批乘務員離開了列車,計7081人。原來,這些人員紛紛被抽調上去了,或搞專案小組,或搞群眾專政,或整日大批判,或參加工宣隊,還有數不清的學毛著積極分子加文藝宣傳隊員,到處登台表演。乘務員如此,其他各個崗位的員工大同小異,誰長期留在基層幹,誰就是沒本事,誰就是窩囊。前麵寫到了長治北機務段那位一派頭頭老徐,在本派勝利之後,很是如意,先在晉東南地區革委會幹了一陣子保衛組,一身軍裝加黑又亮的小皮鞋,掛小手槍。接著又抓了一陣子地區文工團,像“常青指路”那樣給眾多美女做黨代表。最後落腳地區體委當了主任,正式轉幹,有了行政級別。

我小時候在體委訓練,誰見了老徐都得趕緊巴結,人家還去扳什麽道岔!鄧小平複出整頓一年多,老徐也絕不會返回鐵路。到1975年開始“批林批鄧”,老徐即和同一派人開赴太原,與太原鐵路局本派戰友再掀狂瀾,要“擊退老走資派的瘋狂複辟和反撲,誓死保衛**”。順便補充幾句,1976年10月以後,晉東南老幹部和原先受壓的“紅字號”一舉翻身,非整老徐不可。這位老徐來個“三十六計走為上”,腳底抹油,一口氣鑽進東北老家深山密林,過了兩年多逃亡生活,山西方麵兩次赴東北去抓他,都沒抓到。倘若他不曾跑掉,不死也得斷條腿。後來他跟我說,鐵路上的派性反複太大,鬥爭極其嚴重,“文革”後,他們長治北同派戰友均被抓回鄭州局或新鄉分局受審,大部分頭頭被判刑,“遭老罪啦!”

總之,鐵路係統十年動亂已到如此地步,說是“抓革命,促生產”,宜萬鐵路還是“促”不上去。盡管此間也曾產生過一些小小的希望火花。

希望火花閃爍在軍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