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 商人出身的“千古一相” (3)

管仲還是一個運用價格來調劑經濟和增加國家收入的高手。他曾舉例說,如果國家掌握了大量的布,即不必再征布稅,而要征於原材料麻,麻價因課稅漲十倍,布價就可能因此而上漲至五十倍;同樣道理,如果國家掌握了大量的織帛,就可征課原材料絲的稅,這樣又可使織帛的價格上漲十倍。在國際貿易上,他主張根據不同的情況來對待國際價格水平,所謂“因天下以製天下”,如果國際商品的質量高過本國,他主張提高該商品在本國的銷售價格,這樣就可以引導外貨的輸入。如果要獎勵出口,就要壓低出售價格,“天下高而我下”。

管仲的經濟思想中,最為奇特的一項是鼓勵消費,他甚至倡導奢侈,這在古往今來的治國者中可謂僅見,在《管子》一書中就有一篇奇文《侈糜篇》。

中國曆代的治國思想向來以倡導節儉為正途,這顯然是長期短缺經濟的必然產物。然而管仲卻提出“儉則傷事”的觀點,在他看來,大家都不消費,就會造成商品流通的減少,從而妨礙生產營利的活動,故曰“傷事”。要如何才能推動消費,他的答案是,多多消費,甚至無比奢侈地去消費。

管仲的這一論述曾經迷惑了此後數千年的中國學者,很多他的信奉者言及於此,要麽視而不見,要麽顧左右而言它,要麽百般替管仲聲辨。直到近世,曆史學家郭沫若才給予了比較合理的解釋。郭氏認為――“他是肯定享樂而反對節約的,他是重視流通而反對輕視商業的,他是主張全麵就業而反對消極賑濟的,為了能夠全麵就業,他主張大量消費,甚至主張厚葬。他的重點是放在大量消費可以促進大量生產這一麵。因而在生產方麵該如何進行,如何改進技術之類的話,他就說得很少,幾乎可以說沒有。”

管仲倡導奢侈的理由是,“丹沙之穴不塞,則商賈不處”、“富者靡之,貧者為之”。就是說,隻要不人為地堵塞利源,商賈就會日夜不息地從事營運而不知休息,而富裕的人隻有不斷的消費,貧窮的人才有工作可做。為了強化自己的觀點,管仲甚至做過極端的比喻,他建議在煮蛋之前應先加雕繪,在燒柴之前要先加雕刻——“雕卵然後淪之,雕橑然後爨之。”

管仲本人就是一個富足的享樂主義者。孔子說他的奢侈堪比國君,“其侈逼上”,《史記》說他“富擬於公室”。《韓非子》和《論語》等書還記載,齊桓公把齊國市租的十分之三賜歸於管仲。

當然,作為一個成熟的政治家,管仲對侈糜的推崇,並不僅僅為了自己的享樂。在《管子·乘馬數篇》中,他談及了一個非常先進的觀點。他說,每當年歲凶歉的時候,人民沒有本業可作,國家就應該進行宮室台榭的修建,以增加人民的就業,尤其要雇傭那些喪失了家產的赤貧者。這時候修築宮室,不是為了享樂,而是為了增加就業,平衡經濟。

這種通過政府的固定資產投資來刺激經濟複蘇、增加就業的做法,在當今之世並不罕見,可是在兩千多年前就有這樣的智慧,確實是讓人驚歎的。據美籍華人學者楊聯陛的考據,在漫長的中國經濟史上,除了管仲,隻有宋代的範仲淹(989-1052)曾經有過類似的思想。

管仲有很強烈的民本思想。他說,“政之所興,在順民心。”他不主張用嚴酷的刑罰來威懾百姓,因為“刑罰不足以畏其意,殺戮不足以服其心”。

那麽如何才能做到“順民心”?管仲的答案是要“從其四欲”,即“百姓厭惡勞苦憂患,我就要使他們安逸快樂,百姓厭惡貧困低賤,我就要使他們富足顯貴,百姓厭惡危險災禍,我就要使他們生存安定,百姓厭惡滅種絕後,我就要使他們生養繁衍。”(“民惡憂勞,我佚樂之;民惡貧賤,我富貴之;民惡危墜,我存安之;民惡滅絕,我生育之”)他以為,為政者隻要懂得這些道理,把給予看成是取得,就是從政的法寶了。(“故知予之為取者,政之寶也”)

管仲治齊,很快就成為最強盛的國家,齊桓公曾多次召集諸侯會盟,儼然成為諸國的盟主,《史記》說他“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在整個春秋時期,齊桓公是第一個霸主。

然而,無論是齊桓公還是管仲,都沒有取周而代之的雄心,也沒有兼並各國的想法。他們理想中的霸業,就是成為列強中的老大,當一個“國際警察”。因此在國際事務中,管仲提出的口號是“尊王攘夷”。齊國有三萬裝備精良的軍士,是當時無人敢於爭鋒的兵力,管仲卻沒有用它去征伐四野,而是“方行於天下,以誅無道,以屏周室。”終齊桓公一代,隻滅過譚、

遂兩個小國,甚至當宋、鄭等鄰國發生了內亂之後,管仲還設法幫助其君主複國。在國際公共關係上,管仲也顯得大手大腳,他派遊士駕著高頭大馬,載滿珍貴的服飾和珠寶,到各國去訪問(“奉之以車馬衣裘,多其資幣,使周遊於四方”)。當其他國家的使節到齊國來時,管仲則讓他們空囊而來,滿載而歸(“垂囊而入,稛載而歸。”)。

管仲是一個和平主義者,他似乎更樂於用商戰的辦法來削弱其他國家的勢力。在《管子·輕重戍》中便記載了兩則十分精彩的案例。

齊國旁邊有兩個小國,莒國和萊國,多年以來與齊摩擦不斷。齊桓公即位後問計於管仲,“莒、萊兩國又有農田,又特產紫草(一種染料作物),國力不弱,如何對付?”管仲說“這兩個國家出產紫草,而我們卻出產銅,您就派遣一些沒有作戰經驗的士兵在去采礦冶銅,鑄成貨幣,再用它高價購買兩國的紫草。”

莒、萊兩國的國君聽說齊國高價收購紫草,當然大喜過望,在他們看來,銅幣是人們所珍重的,而紫草則是我國特產,用我們的特產換取齊國所有的銅幣,這樣一來,齊國終將被我們兼並。於是,兩國民眾在政府的號召下紛紛放棄了糧食生產,而去種植獲利更高的紫草。第二年,管仲突然命令所有采礦冶銅的士兵全部回去種糧。然後,停止向莒、萊兩國進口紫草。如此一來,兩國糧價頓時大漲,每鍾糧食竟高達370錢,而齊國的糧價隻有每鍾10錢,莒、萊之民紛紛投靠齊國。經此一役,兩國國力大減,不得不歸附齊國。

另外一場商戰發生在齊和魯、梁之間。魯國和梁國都是東方的大國,特別是魯國,向來與齊國並稱“齊魯”。

魯、梁兩國的民眾擅長織綈,這是一種色彩光亮、質地絲滑的絲織品,用以裁剪而成的衣服是當時最高檔的服裝。管仲就懇請齊桓公帶頭穿綈衣,還讓他的左右侍從也同樣跟隨。很快,穿綈織的衣服成了齊國上下的時尚。雖然綈的需求量猛增,供不應求,管仲卻不允許本國人生產綈織品,而是一律從魯、梁國進口。為了大張聲勢,他還特意安排齊桓公穿著綈衣到齊國與魯、梁交界的泰山南麵去炫耀了十來天。管仲召集這兩國的商人,對他們說,“你們為我織綈十匹,我給你們三百斤銅,如果織了百匹,我就給三千斤銅。這樣一來,你們兩國即使不向人民征收賦稅,財用也足夠了。”

魯、梁兩國如同莒、萊一樣,果然中計,在政府的鼓動下,民眾紛紛從事綈的紡織,農事因此荒廢。一年多下來,糧價果然暴漲。到了這時,管仲如法炮製,下令關閉與魯、梁的通商關口,不再進口一匹綈布。兩國經濟頓時崩潰,難民紛紛湧入齊國,管仲順勢讓他們去開拓齊國的很多荒地,反而促進了農業的生產。魯、梁從此一蹶不振,魯國的國君不得不親自到齊國去納幣修好。

管仲用不起眼的紫草和綈布,不戰而屈四國,是中國古代史上罕見的商戰案例,他無疑利用了國際貿易中的供求關係,其手段之高妙和狠辣,迄今仍讓人歎服。

管仲治齊四十年,國強民富。都城臨淄成為最繁華富足的城市,據計算其居民達30萬人之多,在當時世界上是最大規模的城市,與其同時的雅典城人口不到5萬。《國策·齊策》如此記載它的不可一世的繁榮景象――“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彈琴擊築,鬥雞走狗,六博蹋鞠者。臨淄之途,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揮汗成雨,家殷人足,誌高氣揚。”

在漫長的二千年動蕩國史上,生活在這四十年的齊國人應該是最幸福、平和的人民之一。一位失意商人、膽小逃兵竟然有如此早慧和高超的治國才能,隻能說是一個異數。

管仲流傳下來的文字很多,思想龐雜,幾乎是道家、儒家及法家的淵源,到西漢初期,劉向搜集到了564篇署名為“管仲”的文章,他比勘審定,定著86篇為《管子敘錄》,這成為流傳後世的《管子》母本。然而可歎的是,管子的思想在相當長的時間裏並不被重視,他的人品及某些做法早在春秋戰國時期就受到了學者的爭議,在《論語·憲問》中就記載了這樣一個對話,子貢說,“管仲怎麽能算是仁者呢?齊桓公殺了公子糾,管仲非但不能跟著死,還去當了仇人的相國。”倒是孔子說了一句公道話,他說,“管仲一匡天下,人民到今天還受到他的恩賜,如果沒有管仲,我可能披著頭發成了一個異族人。”

盡管如此,後世的儒家――特別是宋代之後,對管仲一直頗有微詞。除了崇尚奢靡、鼓勵消費的做法與他們格格不入之外,管仲的“霸主之道”,在某些治國者看來也是“迂腐”的。

就在齊桓公晚期,中原的晉國和南麵的楚國紛紛並吞小國,疆域不斷擴大,它們的軍事冒險無疑得到了更大的好處。齊國坐擁最強國力,卻采取了不擴軍和不兼並的“和平稱霸”戰略,沒有“及時”地開疆拓土。管仲那些維持國際秩序的行動,似乎並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齊桓公九次會盟諸侯,每次都是形式大於內容,各國表麵上服從於齊國,實際上各懷鬼胎,互相戈伐,而齊桓公和管仲對此也無可奈何。

公元前645年,管仲去世,兩年後,齊桓公竟然餓死宮中,齊國迅速讓出了霸主權柄。

跟管仲一樣,齊桓公是一個縱情享樂的人――《管子·小匡》就說他有“好田”、“好酒”和“好色”之“三大邪”,在他的身邊圍繞著一群無聊的弄臣,其中一位叫易牙,有一次,齊桓公自言自語說,他吃遍了天下的美味,就是沒有吃過人肉。第二天,易牙就把自己的兒子煮了,端著肉獻給齊桓公。管仲臨終之前,再三告誡齊桓公遠離易牙等人。可是,讓一個統治者戒掉佞臣比戒掉毒品還難,公元前643年冬天,齊桓公臥病不起,立嗣之爭頓起,易牙把齊桓公關在宮內,將門窗全部封死,還在外麵築起圍牆。一代霸王就此活活餓死。

自齊桓公以降,相繼稱霸的諸侯還有四個,分別是晉文公、楚莊王、吳王闔閭和越王勾踐,是為“春秋五霸”。後四位諸侯均以開疆拓土而威懾天下,“尊王攘夷”異化成了“挾天子以令諸侯”,管仲之道不複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