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三章 晉徽爭雄 (1)

“富室之稱雄者,江南則推新安,江北則推山右。”

——謝肇淛《五雜俎》

明代工商經濟與前朝相比,出現最大的變化有兩個,一是專業化市鎮的出現,二是商幫的崛起。

從先秦之後的一千多年裏,中國的政治和經濟運行中心都被放置在若幹個大都市之中,人口和工商活動也頗為集中。唐代還有法令限製縣級以下的商業市集之發展,宋代之後,市集禁令取消,非官營的草市、墟市以及廟院集市日漸擴張,不過,它們的功能都非常傳統,無非為方圓幾十裏的農戶提供日常消費品的交易場所,“布粟蔬薪之外,更無長物”。到了明代,情形陡變。

改變因人口增加和產業衍變所導致。

“水稻革命”和“棉花革命”讓中國的人口繁衍速度大增,尤其以江南地區的增長最快,原有的中心都市無力接納,於是地理條件較好的農村向市鎮演化。而人口增加很多,土地卻越來越緊張,漫溢出來的人口就順著棉業的發展而從事家庭紡織勞作,在這些農戶的周邊又自然地出現了大型交易集市。這些新型市鎮與傳統市鎮的最大不同之處是,它們興起的功能不是為農村消費服務,而是為農村生產服務,參與貿易的不是“以物易物”的小農戶,而是大商販和巨額資金,他們的利益所得,來自於規模化經營和遠途販運。有人統計江南地區蘇州、鬆江、常州、杭州、嘉興和湖州六府境內的市鎮數目變化發現,在宋代,這裏有市鎮71座,而到了明代,則增加到了316座。

史家趙岡將這一轉變歸納為中國城市化的“離心現象”——在其他國家,城市人口比重愈來愈高,也愈來愈集中,小城市變大,大城市變得更大,但是在中國,宋代以後城市人口的集中程度逐次減弱,大中型城郡停止擴充,明清兩代的幾個大都市,從人口到城區規模都比兩宋和元代時縮小許多,人口反而向農村靠攏,形成江南地區的眾多市鎮。

自明初到清末的三百餘年間,中國的城市化進程陷入停滯,城市總人口之絕對數幾乎沒有增長,但是全國總人口則在不斷增加——從明代初期的7000萬人,至十六世紀時達到1億至1.3億,至清代乾隆年間已將近3億,城市人口比重日趨降低,這種趨勢到19世紀中葉達到穀底。據趙岡的計算,兩千年來中國城市化的人口比重呈現由低到高,再由高到低的曲線型態,戰國時期的城市人口比重為15.9%,西漢為17.5%,唐代為20.8%,南宋達到高峰,為22%,此後迅猛下降,明代進入10%的區間,而到了1820年代,僅為6.9%。

這種人口和經濟重心向農村下放的現象,最為真實地表明,中國社會的平鋪化和碎片化態勢。它既是人口增長和產業經濟發展的客觀結果,同時也是中央集權製度的必然引導。錢穆曾在《中國曆代政治得失》中認為,“中國曆史上的經濟與文化基礎,一向安放在農村,並不安放在都市。”此論並不適用於整部經濟史——至少在唐宋兩代並非如此,而是從明代才開始的事實。

在城市離心化的大趨勢之下,進而出現了“油水分離”的社會景象:政治權力集中於城市,為政府所全麵控製。城市從此成為權錢交易中心和奢侈消費中心,而非生產製造中心。經濟力量則集中於數以萬計的市鎮,為民間勢力所掌握,大量的手工業分散於更為眾多的村莊,這使得資本、人才和資源的集聚效應根本無法發揮。

棉紡織業業的繁榮以及專業化市鎮的崛起,催生出了一個重要的商業力量——靠棉布販銷為主業的江浙商幫因此而生。

江浙布商的財富膨脹與棉紡織業的家庭化有關。如前所述,一家一機的生產模式每年生產出6億匹棉布,而零散的農戶無法完成規模化的銷售,於是,圍繞著千萬家庭織機形成了一個龐大的產業鏈條和銷售體係,它們主要由布號商人、染坊與踹坊商人、遠途販售商人組成。

布號商人負責棉花和棉布的收購,他們先是從棉農手中把棉花收購進來,然後分發給織戶,再把織成的棉紗或棉布回收,從中漁利。自明初之後,華北、華東等地廣植棉花,然而華北因氣溫與濕度過低,不適於棉紡織工作,所以大量的棉花被運到江南銷售。江蘇南部的蘇州、無錫、常州和浙江北部的湖州、嘉興、杭州是織戶最集中的地區,布商就大量活躍在接近農村的市鎮中,以最小的距離,向分散的織戶收購棉布,這一帶因此成為全國紡織業的中心,僅鬆江、楓涇兩地就有數百家布號。《浙江通誌》記載曰,“小民以紡織所成,或紗或布,易棉花以歸。”一般而言,織戶每領取二兩棉花,日後繳棉紗一兩,以為代價,餘者為薄利。而布商則因量大而獲利頗豐,許仲元在《三異筆談》中記錄了一位張姓布商的情況:“其家產達巨萬之多,每到五更時分,張家就燈光通明,把收上來的上千匹布運送到蘇州的閶門,每匹布可賺到五十文,也就是說,一個清晨就可得五千金。”

棉布和棉紗收購上來之後,需要進行印染和後整理,於是就有人投資經營染坊和踹坊,這些作坊大多開在城市的郊區,以就近銷售。《長洲縣誌》、《明實錄》和《木棉譜》等書記載了蘇州的景象:大江南北的棉布源源不斷地運抵蘇州,染坊和踹坊開設在閶門外的上塘和下塘,其中,染坊的分工很細,大多隻專於一色,分為藍坊、紅坊、漂坊及雜色坊等等,棉布被染色完成後,送進踹坊進行後整理,然後就製成了“布質緊薄而有光”的“蘇布”,販銷天下。到明末清初,閶門一帶的踹坊多達450家,踹匠不下萬人,其繁榮景象可以想見。

因棉布收購的市場化特征而不適合國家壟斷,所以棉紡織業成為一個完全競爭性的領域,從而誕生了一大批真正意義上的自由商人,蘇南和浙北――蘇錫常和杭嘉湖――也成為民間資本最為充沛和活躍的地區。

江浙布商之富見諸於眾多史籍。《木棉譜》的作者褚華本人就出身於富足的布商家庭,據他自述,褚家六代從事布業,門下有數十人,四處開設布號收購棉布,獲得豐厚,以致於富甲一邑(“其利甚厚,以故富甲一邑。”)。葉夢珠在《閱世編》中更形容說,布商的財力雄厚,動輒可以使用數萬兩乃至數十萬兩白銀。

商幫的出現,是中國企業史上的一件大事。它兼具血緣性與地緣性之和,植根於偏遠的宗族鄉村,以市鎮為生產和銷售基地,以城郡為生活和消費中心,構成為一種獨特的經營模式。明代商幫中最出名的還不是江浙商幫,而是晉商和徽商,他們的崛起都與鹽業有關。

自管仲以降,中國曆代政府都視鹽業為經濟命脈,其專營所得往往占到年度財政收入的一半,明代也不例外。朱元璋開國之後,為了防範蒙古人卷土重來,把國防重點放在北方,他重修萬裏長城,常年駐紮八十萬雄兵和三十萬匹戰馬。其中駐軍最密集的是“內迫京畿,外控夷狄”的山西大同一帶,明政府在這裏修築長城323公裏,駐守馬步官兵13.5萬多人,配馬、騾、驢5萬餘匹。要維持這等龐大的軍備,如何提供充足的糧草供應就成了極棘手的難題。據《大明會典》記載,僅大同鎮就需屯糧51萬餘石,草16.9萬餘束,每年花在邊防的銀子達上千萬兩,讓中央財政不堪重負。1370年(洪武三年),山西省行省參政楊憲向朝廷上書,建議實行“開中製”。

“開中製”脫胎於宋代的“鈔引製”,其改革之處是,商人要獲得“鹽引”,必須運糧和其他軍需物資到北方邊疆,以糧換“引”,然後憑“鹽引”到指定鹽場支取食鹽,再到指定的地區銷售,其實質是“以鹽養兵”。按當時的規定,每在大同納糧一石或在太原納糧一石三鬥,可換取“鹽引”一份,一份“鹽引”則可支取食鹽200斤。

這一製度的實行,讓山西商人迅速崛起。山西地處北疆,有“極臨邊鎮”的地利之便,更重要的是,以運城為中心的河東鹽場自古是產鹽重地。“開中製”推行後,山西商人收糧販鹽,橫行天下,成為勢力最大的區域性商人群體,是為晉商之始。

到了明代中期,最出名的晉商家族是蒲州(今山西永濟市)的王家和張家。

王家的創業鼻祖是王現、王瑤兄弟。他們的父親是河南鄧州學政,相當於縣教育局局長。王氏兄弟少年時屢考不中,轉而經商。他們先是西北的張掖、酒泉一帶從事糧食貿易,後來便專注於鹽業,王現客死於經商途中,曆四十餘年,終於積累起不菲的家業。王瑤生有三個兒子,其中,老大王崇義隨父經商,三子王崇古考中進士,先是在刑部當郎中,後來外放為官,一路遷升,當上了地位十分重要的宣大總督,成了帝國北方國防的最高指揮官。王家兄弟,一官一商,很快控製了河東鹽場,成為全國第一大鹽商家族。

張家的致富路徑與王家如出一轍。其創業鼻祖是張允齡,他自幼喪父,在大江南北從事長途販賣,據說他的經商天才很高,對市場波動的判斷非常準確,以致於有人懷疑他懷有“異術”。張允齡生有二子,老大張四維考中進士,後來高遷至禮部尚書,在張居正去世後還當過一人之下的內閣首輔。張四維的胞弟張四教則在山西經商,在兄長的幫助下,他控製了北方的另外一個大鹽場――長蘆鹽場。

王、張兩家,同處蒲州,結成了一個極其顯赫的家族聯盟:張四維的母親是王崇古的二姐,其女兒嫁給了另外一位陝西籍的內閣大臣馬自強之子,馬家也是著名的大鹽商,此外,張四維的三個弟媳婦分別出自晉商王家、李家和範家,王崇古的大姐則嫁到了蒲州另外一個大鹽商沈家。

曆經數十年的經略,王、張兩家實際上成了北方鹽業的寡頭壟斷集團。明人王世貞就說,“張四維的父親控製了長蘆鹽場,家產多達數十百萬,王崇古家族則掌握了河東鹽場,兩家互相控製,各得其利。”1571年,河東巡鹽禦史郜永春曾上奏說,“因為有勢力的家族操控,河東的鹽法已經被徹底敗壞,大鹽商獨享鹽利”他因此明確要求“治罪崇古,而罷四維。”這份奏折不出意外地泥沉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