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一章 商人出身的“千古一相” (1)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

——管仲

公元前686年,一位叫管仲(?—公元前645)的失意商人拉弓滿弦,向公子小白射出凶猛的一箭,鏃羽響處,隻見小白應聲落馬。

這一年,地處山東半島的齊國發生內亂,齊襄公被弑,朝政一時空虛。他的兩個兄弟――公子糾和公子小白此時都被流放在外地,誰先趕回到都城臨淄,誰就最有可能登基。糾和小白的身邊各有一位商人出身的謀士,一個叫管仲,一個叫鮑叔牙。

小白接受鮑叔牙的計策,向莒國借了兵車,日夜兼程回國。輔佐糾的管仲見此情景,就自告奮勇率三十乘兵車到半途中去截擊小白。在即墨城附近,管仲一箭將小白射下馬。然而,這一箭隻射中了戰袍上的帶鉤,死裏逃生的小白及時歸國掌權,是為齊桓公。

當了國君的小白行功論賞,想拜鮑叔牙為相,同時當然還要殺了管仲。誰知鮑叔牙卻對他說,“我的才能隻能讓齊國平安,如果您要稱霸天下,一定得拜管仲為相。”

鮑叔牙與管仲其實是一對常年合夥做生意的好朋友。

管仲名夷吾,字仲,出生於穎上(今安徽穎上縣)一個沒落貴族家庭。他在哪一年出生頗多爭論,分別有公元前716年、前723年、前725年及前730年之說,不過無論如何,他在當時算是長壽之人。他少年時替人牧過馬,後來結識了年長於他、家境頗好的鮑叔牙,兩人合夥做皮毛生意,有地方史誌載,他們遊走於燕、趙、齊三國之間,曾在現今河北省的蠡縣一帶規劃過三十個大小不等的皮毛集市(時稱墟),一直到今天,那裏仍是北方最大的皮毛市場之一。

管仲早年的名聲似乎不太好,是一個愛占小便宜和貪生怕死的家夥。他與鮑叔牙合夥做生意,本錢大多是鮑出的,可是賺了錢以後,管仲卻要分大頭,鮑的仆人們很不忿,鮑叔牙卻說:“這沒什麽,管仲家裏窮又要奉養母親,多拿一點沒有關係。”他們的生意後來破產了,西漢劉向在《說苑》一書中說管仲“三辱於市”,也就是說他多次經商失敗,不是一個特別成功的商人。管仲還十分熱衷於功名,曾到處去求官,可都幹不了幾天就被辭退了。他和鮑叔牙一起去當兵,每次打仗總是逃跑在前,大家就罵管仲是一個膽小鬼,鮑叔牙又站出來替他說話:“你們誤會管仲了,他不是怕死,他得留著他的命去照顧老母親呀!”到了後來,他們就分別投靠了公子糾和公子小白。

鮑叔牙向齊桓公舉薦這樣一個人,實在是奇怪的事情,不過更奇怪的是,齊桓公居然言聽計從,真的把管仲拜為國相。

在中國曆史上,第一個具有完備的經濟思想的人正是管仲,他輔佐齊桓公成就了春秋時期的第一個霸業。

管仲當國的公元前七世紀,正是“禮崩樂壞”的年代。

華夏文明是地球上曆史最為悠久的文明之一。大約在公元前21世紀,在黃河上遊產生了第一個國家政權――夏王朝,約六百年後,商湯滅夏,在黃河下遊建立了商王朝,又過了約六百年,在公元前1046年,周武王滅商,建立周王朝。

周王朝實行的是封建製,即“封土建國”,周天子將土地及居民分封給親戚及功臣,各諸侯有權管理封地內的一切資源,並擁有軍隊。諸侯對天子定期進行朝貢。周朝建立之初,分封了一千多個諸侯國。

民國學者錢穆在《國史大綱》一書中稱,“中國為世界上曆史最完備之國家”。以史書記載論,從公元前841年開始,中國就明確有年可以考據。當時的天子是周王朝的第十代周厲王,他任用佞臣,導致國人暴亂,厲王被迫出逃,朝政由大臣召穆公、周定公同行政,號為共和。公元前771年,“烽火戲諸侯”的周幽王被犬戎殺死,西周終結,周平王遷都洛邑(現在的河南洛陽附近),是為東周。

從遷都的公元前770年起,到公元前476年,史稱春秋時代。在這二百九十多年間,周天子的權威日漸喪失,社會風雷激蕩,戰火連天。僅據《春秋》記載的軍事行動就有四百八十餘次。司馬遷在《史記》中稱,春秋時期,被殺的國君有三十六位,被滅亡的國家有五十二個,很多諸侯四處奔走而不能保全自己的國家。在這期間,一些諸侯國脫穎而出,先後稱霸,最著名者有“五霸”,齊桓公正是五霸之首。

齊國在眾諸侯國中並不是最顯赫的一個,它的祖先不是周王後裔,而是輔佐武王滅商的薑尚,齊國的疆界“東至海(黃海),西至河(黃河),南至穆陵(今山東省臨朐縣),北至無棣(今山東省無棣縣)”,所以司馬遷稱之為“區區之齊在海濱”。

管仲興齊,靠的並不是兵戈征伐,司馬遷如此評論他的當國之道:“其為政也,善因禍為福,轉敗而為功,貴輕重,慎權衡。”也就是說,管仲最擅長的是配置資源,提高效率,以妥協和謹慎的方式重建各種秩序。這些特征無疑很有點“企業家的精神”。

這位在商場上滾過“爛泥”、在戰場上當過逃兵的政治家不喜歡開天辟地式的創新,而是往往以“循古製”的名義來進行改革,他注重秩序和政策的延續,是一個天生的保守主義者。他在經濟上的創新很多,其中最值得記載的是三項:四民分業、貿易興國和鹽鐵專營。

管仲主張把國民分成士、農、工、商四個階層,按各自專業聚居在固定的地區,是為“四民分業”。把社會各階層按職業來劃分管理,管仲是曆史上的第一人,這種專業化的商品經濟模式,兩漢以來都被尊奉為基本形態及指導原則。與現在稍有不同的是,管仲當時所謂的士,主要指軍士。

職業化的分工及其成熟,是一個社會進步的標誌。在殷周時期,就已有專業的工匠出現,文獻記載為“百工”,這些人都是被政府直接管理的奴隸,沒有獨立的人身自由,所謂“工商食官”,他們的職業世代相傳,不允許改變。《左傳》記載:“在禮……民不遷,農不移,工賈不變。”職業的世代相傳,自然有利於工藝的傳承和進步――在沒有公司製度的年代裏,家庭無疑是最具有組織形態的經濟基礎單位。很多工匠最終以職業為姓,流傳至今,如陶氏是製陶的工匠、施氏是旗工、繁氏是馬纓工、樊氏是籬笆工、終葵氏是錐工等等。

進入周朝後,職業化分工的趨勢越來越明顯,範文瀾在《中國通史簡編》中斷定,“商亡國後,周分商遺民六族給魯,分七族給衛,十三族中至少有九族是工。”另據我國第一部有關製造科技的著作《考工記》記載,西周的官營手工業達30種之多,僅專業的木匠(“攻木之工”)就分為七種,分別是輪、輿、弓、廬、匠、車、梓。細致的職業化分工及其世代相傳的製度安排,是中國早期文明領先於世界的重要原因之一。台灣學者趙岡認為,“中國的社會職能分工比歐洲早了至少一千年,主要的傳統生產技術(工業革命前的非機器生產技術)在中國出現的時間也比歐洲早八百年至一千年。”

管仲認為,四民分業有四個好處,一是“相語以事,相示以巧”,同一行業的人聚居在一起,易於交流經驗,提高技藝;二是“相語以利,相示以時”、“相陳以知價”,對促進商品生產和流通有很大作用;三是養成專業氣氛,人人安於本業,不至於“見異物而遷焉”,從而造成職業的不穩定性;四是無形中造成良好的社會教育環境,從小就耳濡目染,父兄的教導不須嚴厲督促也能教好。

專業分工、父子相襲的製度讓齊國的製造業技術領先於其他國家,《考工記》對齊國手工業作坊有很多記錄,以絲綢為例,我國最早出現的絲織中心就在齊國首都臨淄,當時,臨淄生產的“冰紈、綺繡、純麗”等高檔絲織品,不僅國內供給充分,還大量暢銷到周邊各國,乃至“天下之人冠帶衣履皆仰齊地”。

按《國語·齊語》中的記載,齊國有士鄉十五個,工商之鄉六個,每鄉有兩千戶,以此計算,全國有專業軍士三萬人,職業的工商臣民一萬兩千人(均以一戶一人計算)。此外,在野的農戶有四十五萬戶。管仲認為,這些人構成了“國之石民”,他說,“齊國百姓,公之本也”。

“四民分業”表麵上看是對殷周古製的繼承,其實卻有很大的差別,其根本性的不同是,把“工商”與“士農”並列,同視為“國之石民”。

古人對工商的態度有過數度戲劇性的轉變。

遠古的中國人似乎並不輕商。早在殷商時期,人們是樂於和善於經商及從事手工製造業的,這從近世出土的、精美絕倫的商代青銅器可見一斑。武王滅商之後,把商朝的舊貴族遷聚於洛邑(今河南省洛陽),該地很快成為全國商業最發達的地方,“富冠海內”(語出《鹽鐵論·通有》)。司馬遷在評論洛陽人時說,“周人的習俗是,致力賺錢的產業,投身於工商業,以追逐百分之二十的利潤為目標。”

不過,周朝的建國者們在反思商朝滅亡的教訓時認為,殷商之亡就是因為民眾熱衷工商而荒蕪了農業,造成民心浮躁,國基不穩。因此,轉而推行鄙視工商的重農政策。在周製中,工商業者的地位變得非常低賤,金文中“百工”常與處於奴隸地位的臣妾並列。從有限的文字記載中常常可見類似記載,《易·恒卦》曰,“君子以遠小人,不惡而嚴”。《逸周書·程典》曰,“士人夫不雜於工商”。《禮記·王製》曰,工商“出鄉不與士齒。”也就是說,士大夫必須遠離商人,絕對不能與工商業者混居在一起的,工商業者離開居住地則不得與士大夫交談。在《周禮·地官·司市》中還規定,貴族們不能進入市場進行交易,否則就會受到懲罰。

到了春秋時期以後,好商之風再起――這也被一些道學家看成是“禮崩樂壞”的一部分。在史料中出現了大量、專業的自由商人,他們往來於各國之間,近購遠販,獲取利潤,年輕時的管仲和鮑叔牙無疑正屬於此類。胡寄窗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中認為,西周時期的工商業,都是為貴族階層服務的,民間商品都是農民以剩餘生產物進行交換,如《詩經》中所吟詠的“抱布貿絲”、“如賈三倍”,從事交換的人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商人,到了春秋年代,專業的自由商人開始大量湧現,其工商業發展的特點表現在許多“金車其車,交錯其服”的富商大賈在中國曆史上第一次出現了,這意味著商業資本的出現,一個新興的階級誕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