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五章 帝國的邏輯 (2)
就在推出鹽鐵專營政策的一年後,公元前119年,衛青、霍去病與匈奴主力再次決戰,與此同時,山東(太行山以東)發生重大水災,七十餘萬饑民無以為生,到處流亡。在軍費大增和緊急救災在雙重壓力下,桑弘羊和張湯向武帝提議,向全國有產者征收資產稅,是為“算緡”。根據頒布的“算緡令”,凡屬工商業主、高利貸者、囤積商等,不論有無“市籍”,都要據實向政府呈報自己的財產數字,規定凡二緡(一緡為一千錢)抽取一算(兩百文),即一次性征收百分之十的財產稅。而一般小手工業者,則每四緡抽取一算。
“算緡令”頒布後,有產者大多不願主動申報,出現了“富豪皆爭匿財”的景象。武帝為此還樹立了一個“愛國商人”的典型,此人名叫卜式。
卜式是一個經營畜牧業發家的洛陽商人。最初他隻有羊百餘頭,十幾年間,增殖十倍,置買田宅,成為豪富。早在漢與匈奴開戰之後,卜式慨然上書,自願捐出家財的一半,輸作邊用。武帝頗為驚異,派遣使者問卜式:“你是想當官嗎?”卜式回答道:“我從小就是一個放羊的,不懂當官,不願意。”使者又問:“那麽你是有什麽冤情,需要朝廷來替你洗清嗎?”卜式答:“我平生與人沒有什麽爭執,鄉裏關係和諧,沒有冤情。”使者再問:“那麽既然這樣,你到底想要得到什麽?”卜式說,“天子討伐匈奴,國民自當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隻有這樣,匈奴才可被滅。”
後來,卜式幾次要求把自己的財產捐給國家。到了“算緡令”公布的這一年,卜式又向朝廷捐出二十萬錢,以濟國家之急。武帝聽到後,當即對他特別嘉許,拜為中郎,賜爵左庶長,田十頃,同時布告天下,以示百姓。後來還讓他當上了僅次於丞相之位的禦史大夫。
盡管有卜式這樣的例子,然而榜樣的力量卻很有限,商賈們仍然捂緊錢袋,無動於衷。於是,武帝隻好使出了最強硬的招數,公元前117年,頒布“告緡令”,其內容就是鼓勵舉報,按規定,有敢於告發的人,政府賞給他沒收財產的一半。
這個“告緡令”等同發動了一場“挑動群眾告發群眾”的“人民戰爭”,此令一出,幾乎所有的中產以上的家庭全數被舉報,社會秩序頓時大亂。朝廷內部對這一法令頗多非議,武帝不惜用殺戮的辦法來對付所有的反對者,時任長安行政長官(右內史)義縱不願嚴格執行“告緡令”,借口舉報的人都是亂民,要加以搜捕,武帝大怒,將他處以死刑。時任大農令顏異也對這一政策持不同意見,最後以“腹誹”的罪名被處死。武帝委派張湯、楊可、杜式等酷吏嚴格落實“告緡令”,而桑弘羊則是總執行人。
這場舉報運動持續推行三年之後,“告緡遍天下”,中等以上的商賈之家,大都被告發抄產――“使商賈中產以上大率破滅”,政府沒收了難以數計的民間財產以及成千上萬的奴婢,連皇宮的上林苑裏也堆滿了沒收來的財物,不得不專設水衡官來管理其事。在民間集體破產的同時,國庫為之大飽。
古今中外的曆史上,所有推行高度管製的國家主義的人,都是一群致命的自負者,而他們以及他們所在的階級則是這一自負的最大得益群體。具有迷惑性的是,他們在口頭上都以“均貧富”――救濟貧困,抑製豪強――為號召,這能夠喚起無產者對有產者的“天然”的仇恨,而實際上,他們所做的一切是為了鞏固自己的專權統治,謀求財政收入的增加。所以,國家的利益永遠在人民的利益之上。而執行這一政策的官僚,因為要與民爭利,所以又必定多為嚴厲的酷吏,先是以鐵腕手段對付商人及中產階層,然後又私下作法敲詐,結成權貴資本集團。在這種政策邏輯之下,有產者的下場是非常可悲的。而最具有諷刺性的是,政府因此增加的財政收入,大多用於國防軍備,平民階層因此而得到的實惠卻少而又少。在國家主義的政策之下,國強易得,民富難求。
漢武帝的這場“告緡運動”導致了兩個後果,第一,社會財富被強迫“清零”,中產階層集體破產,工商動力喪失;第二,更嚴重的是,政府在這場運動中跡近“無賴”,對民間毫無契約精神,造成社會財富觀念的空前激蕩,民眾的儲蓄和投資意識從此銳減,據《史記·平準書》記載,“自此以後,民眾喜歡偷竊,有好看的衣服馬上就穿,好吃的馬上吃掉,不再願意儲蓄投資。”其曆史性後果耐人尋味。
在中國曆史上,漢武帝是第一個真正建立了完備的中央集權製度的大獨裁者。在全球範圍內,幾乎與漢武帝同時的另外一個獨裁人物,是羅馬共和國的凱撒(公元前102年-公元前44年)。這似乎又是一個巧合,就在中國構築了中央集權體製的時候,羅馬也從共和政體向帝國政體轉型,世界進入到了“獨裁者時代”。
從時間的角度看,無論是鑄錢權的上收、鹽鐵專營還是算緡、告緡,都發生在漢帝國與匈奴的長期戰爭進入到相持階段的關鍵時刻。上述政策的實施讓近乎空乏的國庫重新充足起來,《漢書·食貨誌下》記載,“以鹽鐵緡錢之故,用少饒矣”,這一財政上的改善為漢匈戰爭的最終勝利以及其後對朝鮮、南粵等地區的征服提供了強大的經濟保障。
還要補充的一個對後世影響很大的產業政策,是對釀酒業的國營壟斷。
中國的釀酒業源遠流長,商朝的末代國君紂王好酒,曾“以酒為池“,聚三千人一起牛飲。到了西漢,釀酒技術大為提高,當時已普遍使用製曲釀造的“複式發酵法”,酒類品種也非常繁多,有以糧食為原料的稻酒、黍酒等,也有以水果為原料的葡萄酒、甘蔗酒等。2003年,在西安發掘的一座西漢古墓中,還發現了一件儲存了52斤美酒的青銅鍾,據報道,“青銅鍾高達78厘米,通體鎦金,頂蓋密封,矗立著一個漂亮的朱雀。解開頂蓋後,裏麵是透明的青綠色**,一股強烈的酒香撲鼻而來。”文景初期,因為糧食緊張,朝廷曾頒令限製釀酒,不過酒業卻日漸發達,其利潤更是非常豐厚,《貨殖列傳》中記載,如果一年釀酒一千甕,其投資所得,相當於戰國“千乘之家”或漢代“千戶侯“的收入。
公元前98年前後,漢匈兵事再起,名將李陵兵敗,投降匈奴,武帝震怒,再發二十萬人出擊。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桑弘羊奏請武帝,實行“酒榷“,即酒類專賣政策。其辦法與食鹽專賣類似,由官府供給私營釀酒作坊糧食、酒曲等原料,規定釀造品種和規格,生產出來後,由官府統一收購和銷售,就是所謂的“縣官自酤榷賣酒,小民不複得酤也”。據史家吳慧的計算,酒榷的專營收入非常之高,每生產一千甕的酒,至少可得到25萬2千錢的收益,通過統購統銷,又可再得百分之二十的盈利。桑弘羊將這部分收入“贍邊,給戰士”,大大緩解了財政壓力。
從此以後,酒榷與鹽鐵並列稱為“三業”,成為國家實行壟斷經營的主要產業,曆代衍續,從未中斷。
桑弘羊主持全國財經事務前後達二十三年之久,可謂是漢武盛世的最大功臣。漢武帝是中國曆史上最強勢的一代雄主,他好大喜功,黷武嗜殺,對臣下猜忌無度,榮辱隨性,在桑弘羊之前,十年之內先後換了六任大農令,其中兩人被誅殺,隻有桑弘羊署理此職後,再無更替,由此可見武帝對他倚重和滿意,時人評論說,武帝對他言聽計從,好比當年越王勾踐對文種和範蠡那樣。
不過,在朝廷內外,桑弘羊的政策還是遇到了眾多的反對者,其中尤為激烈的,包括當世最著名的兩個知識分子——大儒董仲舒和《史記》作者司馬遷,另外就是“愛國商人”的典範――禦史大夫卜式。
董仲舒是漢代儒家的奠基級人物,他明確地反對國營化政策,認為應該使“鹽鐵皆歸於民”,他還提出享受政府俸祿的官員和貴族應該退出商界,不應該與民爭利。那麽國家如何才能富強?他給出了三個辦法,分別是:薄賦輕徭、重視農業和以仁義治天下。這三點似乎並無創見,是重複了孟子、賈誼等人的老調,在急於建功立業的漢武帝聽來,都是不值得一駁的書生之見。司馬遷的經濟觀點與董仲舒有類似之處,相對的,他對商人階層給予了更多的同情和認可――他稱那些大商人是“當世千裏之中賢人所以富者”,有不少史家甚至認定《平準書》和《貨殖列傳》實際上是司馬遷為了反對官營工商業政策而寫的兩篇專門論文。
卜式是漢武帝非常寵信的大臣,不過他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國營化政策不以為然,早在鹽鐵專營政策推出的第三年,他就與孔僅一起上書力陳專營之弊,結果讓孔僅丟了官。卜式一再的提出反對意見,讓武帝很不高興,有一次,就以卜式不會寫文章為借口,免去了他的禦史大夫的職務。可是這位養羊出身的前商人似乎並沒有放棄自己的觀點,有一年,天下大旱,武帝讓大臣們想想有什麽辦法,卜式獻上的計策竟然是:“隻要把桑弘羊放到鐵鍋裏煮熟了,老天就會降雨”——“烹弘羊,天乃可雨”,史書沒有記載武帝看到這份奏章時是怎樣的表情。
武帝當然沒有把桑弘羊煮熟了,不過到了他的晚年,確乎已經出現了重大的政策後遺症。對財富的嗜血般的追求,是隨著大一統中央集權製度一起來到這個世上的,在強大的國家機器的支配下,民生貧乏,怨聲載道,“天下困弊,盜賊群起”,幾乎要重蹈秦始皇的覆轍。公元前89年,68歲的漢武帝不得不頒布《輪台罪己詔》,內稱“本皇帝自即位以來,所做出的行為很是狂悖,使得天下百姓愁苦,我現在追悔不及,從今往後,凡是有傷害百姓、讓天下人勞苦的政策,全部都要停止。”他提出,“當務之急是停止苛刻粗暴的政策,減少賦稅徭役,恢複重視農耕和畜牧的政策,減少軍備開支。”這是中國曆史上第一份記錄在案的皇帝檢討書。以武帝的雄才偉略,早年不可一世,晚年黯然罪己,也算是曆史的一個諷刺和警醒。
此後,中央政策趨於寬鬆,民間稍得喘息,終於避免了更大的動蕩,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就尖銳地評論說,“武帝晚期其實已出現了秦朝滅亡時的跡象,不過卻僥幸地避免了滅亡的後果。”強勢的國營化運動在短期內能夠發揮“舉國效應”,迅速地提高國家的生產能力和財政能力,對外可以與最強大的敵人進行交戰,在內可以建成規模空前的大型工廠,甚至可以製造出原子彈,但是長期發展而言,則必然削弱了民間經濟的積極性,導致社會機能的退化,進而在長期造成了國力的衰落。所以,國家主義和計劃經濟基本上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一世而盛,一世而衰”,始皇如此,武帝如此,後世所有信奉和實踐這一模式的治國者莫不陷入這一可怕的邏輯。
就在頒布《罪己詔》的兩年後,公元前87年,一代大帝漢武帝鬱鬱而終。臨終前,他將桑弘羊提拔為禦史大夫,並與霍光、上官桀等並列為四位托孤大臣之一。然而,隨著武帝的去世,桑弘羊的政治生命很快就走到了終點。
公元前81年2月,漢帝國的朝堂之上舉辦了一次關於鹽鐵專營政策的公開辯論會。一方是桑弘羊和他的屬吏,另一方是一群儒生,一個叫桓寬的人如實地記錄這次辯論的內容,寫成一部流傳至今的奇書——《鹽鐵論》。
鹽鐵會議的舉行有政治上的背景,當時,大將軍霍光為了清洗桑弘羊,利用從朝廷到民間對國營化政策的反對情緒,專設此局。根據記載,鹽鐵會議陸續開了半年之久,站在桑弘羊對立麵的是六十多位伶牙俐齒的儒生,他們都是從各郡國被選拔出來的“賢良”和“文學”。從《鹽鐵論》看,雙方言辭激烈,甚至到了人身攻擊的地步,桑弘羊譏諷這些儒生“偷穿了周公的外衣,思想全然被舊的學術所限製”,儒生們當即反唇相譏說,“我們偷穿了周公的外衣,而你卻偷走了周公的官位,我們的思想被舊學術限製,你的思想卻被錢財給迷惑住了。”在這場大辯論中,桑弘羊明顯處於被攻擊的守勢,桓寬真實地記錄了他當時的種種表情,如“大夫默然”、“作色不應”、“繆然不言”、“悒悒而不言”、“勃然作色,默而不應”、“俯仰未應對”、“憮然內慚,四據而不言”等,顯然是一付被告的模樣,他前後發言一百三十多次,均是為專營政策做頑強的辯護,這也成為後世研究桑氏經濟思想的最生動和寶貴的原始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