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四章 商人的自由時代 (2)
細想司馬遷的這份“西漢富豪榜”,是很可以再三玩味的。他所記錄的當代富豪不過區區二十一個,以當時信息傳播的落後,能夠進入到宮廷史家耳中的名字,必已是天下聞名之人。
從這二十多位富豪所從事的產業可以得出兩個結論,其一,在有漢一代,能源業、流通業和金融業就已成最具營利性的重要產業,這一特征迄今未改;其二,在商人階層已經出現專業化經營的萌芽,“富豪榜”中有不少人從事的是薄利多銷的手工製造業。譬如販賣胭脂水粉、販售“水漿”以及鏹剪子和磨刀等等,如果沒有相當的規模化生產以及廣泛的銷售能力,是不可能積累出巨額財富的。然而,雍伯、郅氏等人竟能夠因此成為一代富豪,並被寫進《貨殖列傳》,這自然是十分讓人好奇的。由於史料的缺乏,我們已經無法確切地知道這些人的產業究竟做到了多大,以及如何做到了那麽大的,這些都已經成了無法解開的曆史之謎。
對一個“家天下”的帝國而言,民眾富足及國庫充裕,是一件值得慶幸之事,但同時卻也可能是另外一些危機的導火線。就在“文景之治”期間,各種新的矛盾已然呈現。
首先是中央集權出現旁落的跡象。劉邦興漢之後,實行的是分封製,眾多同姓和功臣裂地建國。當放任自流的經濟政策推出之後,地方諸侯利用各自的資源優勢,迅速形成了強大的勢力。其中烈焰最盛者就是吳王劉濞,他不但有龐大的鑄錢產業,而且吳地靠近東海,既有豐富的鐵礦還是海鹽的盛產地,鹽、錢、鐵三業,讓劉濞富甲宇內,他結交各國,逐漸成為一股足以與中央分庭抗禮的地方權貴力量。
除了諸侯興起之外,商人勢力也越來越大。鑄鐵、煮鹽需要大量的人力,動輒千人以上,且聚居於偏遠的深山之中或濱海之地,這是一股很難控製的民間力量。鐵可以鑄成兵器,鹽可以獲得暴利,人可以轉為兵士,另外,從事流通業的富豪有眾多的車輛,它們也可以被迅速地改裝成戰車,因此“豪強大家”就出現了。《平準書》中甚至有富商大賈橫行天下、各地諸侯“低首仰給”的記載。鑒於此景,司馬遷給這些商人起了一個稱號——“素封”,他寫道:“當今那些沒有官爵和封邑之地的人,卻可以在享樂上與權貴相同,這就是素封”
更可怕的是,權貴與商人似乎正在結成交易同盟,並極大地敗壞吏治。《貨殖列傳》中的刀閑、南陽孔氏等人都“連車騎,交守相”,與地方諸侯互動頻繁。漢朝雖然有禁止官吏經商的法令,可是執行得並不嚴厲,因此在眾多的史書中都有官員與商人勾結、牟取利益的記載。
就這樣,地方諸侯與商賈豪強傍比而起,讓長安城裏的最高統治者不寒而栗。在皇權體製下,中央集權與地方分權從來是一對很難均衡的矛盾,甚至可以說是非此即彼,不可調和。當中央把權力集於一身的時候,政權可保穩定,但是就會造成地方創新的不足,財富階層受到國有資本集團的重大壓迫,整個社會處在低效率運行的狀態之中。而當權力從中央下放到地方的時候,就會出現截然不同的景象,地方力量和財富階層將變得十分活躍,經濟可獲得大發展,然而,中央和政治權威和財政收入會被大大削弱,離心離德和“以鄰為壑”的諸侯經濟將大行其道,此外還將出現嚴重的貧富懸殊。因此,如何均衡集權與放權,作出適當的製度安排,成了統治中國的首要課題,曆代政權往往躑躅於此,興盛或衰落也由此而生。此景,兩千年以降未曾稍改。
文景時期,有兩位雄辯的政論家先後對當時的“分權過度”提出了擔憂和對策,他們是賈誼和晁錯。
賈誼(公元前200-公元前168年)是漢初第一個提出重新回歸中央集權模式和重農政策的人,他才華橫溢,文筆華麗,議論深遠,所寫的《過秦論》和《治安策》膾炙人口,在當時就被視為思想重鎮,《漢書》作者劉歆評價說,“在漢之儒,唯賈生而已”。針對中央集權旁落的景象,賈誼在《治安策》中給出了“眾建諸侯而少其力”的方針,也就是“分而治之”,在原有的諸侯王的封地上分封更多的諸侯,從而分散削弱他們的力量。對於商人經濟力量的膨脹,他也發出了自己的擔憂,他寫道,當今皇帝穿的衣服不過是普通的黑色絲織品,而富民的牆上竟掛上了文繡;皇後裝飾衣領的東西,富人的婢妾們卻用來縫鞋邊。商人富民這樣窮極奢侈,後果是嚴重的:一百人作衣服還不夠他們一人穿,想全國人不受寒挨凍,怎麽可能呢?一人耕田,十人聚食,想全國人不挨饑受餓,是不可能的,饑寒迫使老百姓痛苦不堪,想使他們不造反.是辦不到的……這些富人大商習俗奢侈,太不尊重國家製度,太冒犯皇帝的尊嚴,但獻計的人還說“毋為”,不要改革,這真是可以長歎息的事。
那麽,如果把地方的政治和經濟力量都打壓下去之後,國家將如何治理呢?賈誼的對策是,在政治上,實施儒家所倡導的“仁義之道”,他在著名的《過秦論》中評論說,秦始皇“身死人手,為天下笑者,何也?仁義不施而攻守之勢異也。”
在經濟上,則是重新回到“重農”的道路上去。他在《論積貯疏》中寫道,“農業興旺,才是治理天下的正道。糧食多了,有什麽做不成的?隻要讓老百姓全都去務農,都以此為本,天下人各食其力,那些從事商業的人都轉而去種地,家畜多而糧食足。這樣是可以富安天下的,可惜皇帝還猶豫著不肯實施,多可惜。”
賈誼在三十三歲時就去世了,與他同齡的晁錯(公元前200年――公元前154年)繼續倡導這一路線。
與書生論政的賈誼不同,晁錯深得景帝信任,被任命為禦史大夫(副丞相),位列三公,對政策影響重大。他對當時的商人崛起景象提出了更猛烈的抨擊,他說,“現在法律上雖然輕賤商人,可以他們其實已經富貴起來了,口頭上尊崇農業,其實農民已經變得貧賤……商人們因為富厚,就結交王侯,勢力比官府還要大,靠著利益的關係權傾一時。”
對於地方諸侯的坐大,晁錯比賈誼更為激進,直接提出了“削藩”的主張,即取消王侯封建。公元前155年(景帝二年),晁錯上呈《削藩策》,主張對犯罪有過錯的諸侯王,削去他們的支郡,隻保留一個郡的封地,其餘郡縣都收歸朝廷直轄,其論述矛頭首先指向勢力最大的吳王劉濞。景帝采納晁錯的獻策,先後削奪趙王的常山郡、膠西王的六個縣、楚王的東海郡和薛郡、吳王的豫章郡和會稽郡。
第二年正月,吳王會同膠西王、趙王、楚王等七王打出“誅晁錯,清君側”的旗號,群起叛亂。景帝為了平息眾怒,被迫腰斬晁錯於西安東市。可是,吳王等人不善罷休,繼續挺兵,終成“七國之亂”。
在名將周亞夫的指揮下,朝廷鎮壓叛亂,前後隻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在這一過程中,又戲劇性地發生了一個與商人有關的插曲。
中央軍出征之時,居住在長安城中的一些“列侯封君”,為了表明自己忠於中央政權,也紛紛請求帶領親兵隨軍出征。可是,他們的領地多數都在關東,而長安卻在關中(函穀關以西)地區,一時難以置備齊足夠的車馬、武器乃至盔甲等軍用物資,急需籌措金錢去購買,為此,他們隻好向長安城中的高利貸商人——時稱“子錢家”――借貸。不想,那些人都推說自己手中沒有現錢。因為當時七王氣焰方張,戰局如何發展,一時尚難判斷。隻有一位叫無鹽氏的商人拿出千金貸給那些“列侯封君”,其利息高達十倍。不料仗隻打了三個月就結束了,無鹽氏因此獲利最大,成為關中巨富。
無鹽氏發戰爭財的故事十分傳奇,在世界商業史上,竟可以與十九世紀歐洲的羅斯柴爾德家族相參照,後者在1815年的滑鐵盧戰役中,因準確預測了拿破侖的失敗而獲得大利。從無鹽氏的故事中,也呈現出當時真實的政商情景。其一,商人的財勢已經超過很多權貴,成為一股可以與政府博弈的社會力量;其二,眾多長安高利貸者在國家危難之際不肯出貸,無疑讓治國者感到商人階層的不忠和威脅,連司馬遷也指責他們“不佐國家之急”。
“七國之亂”平定的十三年後,公元前140年,漢景帝駕崩,16歲的劉徹(公元前156年—公元前87年)登基,是為漢武帝。他當政五十四年,一改前朝的休養生息政策,文治武功,把帝國拉回到高度中央集權的軌道之上,漢朝成為當時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武帝登基之後,血氣方剛,在內政和外交上均采取了極其強硬的政策。
對內,他采納了賈誼曾經提出的主張,頒布《推恩令》,強行要求諸侯分封諸子為侯,使其封地不得不自我縮減,同時,朝廷向各地委派主管行政和監察工作的刺史,由此,空前地加強了中央集權。在思想上,他接受大儒董仲舒的建議,提出“罷黜百家,獨尊儒術”,讓儒學成為唯一的正統思想,延續了七百年的百花齊放的景象到此嘎然而止。
中央集權必“統一”國民思想,不過手段各有巧妙,史學家顧頡剛曾比較秦始皇與漢武帝的不同辦法:“秦始皇的統一思想是不要人民讀書,他的手段是刑罰的製裁;漢武帝的統一思想是要人民隻讀一種書,他的手段是利祿的引誘。結果,秦始皇失敗了,漢武帝成功了。”
對外,武帝則攻伐四野。他不再采取與匈奴的和親政策,派霍去病和衛青與之常年作戰,奪回河套和河西走廊地區,大大擴張了西域版圖。在東北方,他派兵滅衛氏朝鮮(今朝鮮北部),置樂浪等四郡,在南方,則使夜郎、南越政權歸附漢朝,在西南先後設立了七個郡,漢帝國版圖至此基本成形。在大動兵戈的同時,他還大規模地興修水利和修築道路。
就這樣,在二十餘年的時間裏,漢武帝“外事四夷,內興功利,役費並興”,硬是把文景兩帝留下來的充沛國庫消耗一空,史載“兵連而不解,天下共其勞”、“費以億計,縣官大空。”
公元前121年——也就是武帝登基的第二十年,衛青、霍去病帶兵深入大漠,大敗匈奴主力,取得對匈戰爭的最大勝利,渾邪王率四萬之眾歸附大漢,舉國上下為之大振。不過從經濟的角度來說,中央財政卻出現了“用度不足”的危急情況。針對這一狀況,為了補充中央收入,漢武帝開始推出一係列、強硬的國營化經濟政策,而具體操盤執行的,是一個叫桑弘羊(公元前153年-公元前80年)的商人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