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四章 商人的自由時代 (1)
“今法律賤商人,商人已富貴矣;尊農夫,農夫已貧賤矣。”
——晁錯
漢帝國初建之時,滿目瘡痍,國力極度羸弱,開國皇帝劉邦要出巡,居然配不齊六匹膚色一樣的駿馬,一些列卿大夫和諸侯,窮窘得隻好以牛車代步。
國貧民窮之際,如何對待創造財富的商人就成了關鍵。漢初的幾位皇帝,從高祖、惠帝到文帝、景帝,對商人采取了看上去很矛盾的政策。
在法律上,漢律基本沿襲了秦律,對商人繼續實施蔑視和壓抑的原則。天下抵定後,亭長出身的劉邦對商人非常反感,在他看來,這個世界上最討厭的人有兩種,一是有文化的人(儒生),一是有錢的人(商人)。他學習秦始皇的辦法,把十多萬戶六國貴族後裔及富豪之家統統遷徙到關中,放到自己的鼻子底下加以監管。他還頒布詔書,嚴令商賈不能穿絲綢的衣服,不得乘坐華麗的車騎,還專門抬高針對他們的租稅,以表示困辱。到了他的兒子惠帝執政時,態度稍稍寬鬆,不過還是在稅賦上采取了歧視的政策,一般人交稅一份,商人和奴婢則要交兩份。
另外,漢初的幾個皇帝還徹底關閉了商人從政的路徑,甚至連他們的子孫也受到限製,所謂“禁錮不得為吏”。漢文帝規定,有三種人不能當官,分別是商賈(賈人)、入贅的女婿(贅婿)和犯過貪汙之罪的官吏,理由是“貴廉潔,賤貪汙”。其後的漢景帝在詔書中專門強調“有市籍不得宦”。《史記·平準書》還記載,從惠帝開始就規定,“市井之子孫亦不得仕宦為吏。”在分配田地的時候,有“市籍”的賈人也不能獲得土地,如果被發現違規,馬上就貶為奴婢。
為了緩解財政上的困局,漢初朝廷曾經實行過“納粟拜爵”的製度,平民隻要繳納一定數量的糧食就可以獲得爵位,甚至還有“入羊為郎”的記錄,就是有人牽著羊群換來一頂“郎官”官帽。可誇張的是,就是在推出這一“賣官”製度的時候,朝廷竟也規定,最有可能出錢的商人不在此列。安作璋在《學史集》中便考據說,“漢朝任用官吏是把商人排斥在外的,即使是以富訾選官,也不包括商人在內。”
就在對商人實施了如此蔑視和侮辱性的政策的同時,讓人驚奇的卻是,在實際的微觀經濟層麵,工商業則得到了極大的解放。
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有一段很重要的記錄:“漢興,海內為一,開關梁,弛山澤之禁,是以富商大賈周流天下,交易之物莫不通,得其所欲。”也就是說,政府改變了自商鞅以來的全麵管製政策。“開關梁”――開放關津,“弛山澤之禁”――放鬆對山林礦藏資源的專營,這是兩大非常重要的政策變動,前者減少了地區之間的物流成本,終漢一代,從此沒有再設關征稅,統一市場的優勢得以展現,後者則把利益最大的資源性產業向民間開放,這兩大政策的推出,直接導致物流交易的活躍和工商業的繁榮。
在放鬆工商的同時,朝廷對農業則采取了采取“輕徭薄賦”和“與民休息”的政策。文帝前後兩次“除田租稅之半”,租率最終減為三十稅一,一度甚至還全免田租――長達十二年之久,這是中國曆史上僅有的一次。同時,對周邊敵對國家也不輕易出兵,盡量“委屈求全”,通過“和親”維持和平,以免耗損國力。
這樣的寬鬆政策――可以說是“休養生息”,也可以說是“放任自流”――實行了七十年,主要是在文帝和景帝時期,史稱“文景之治”。《史記·平準書》說,漢興七十年間,民間和國庫都非常肥腴,國家儲備的錢財以億計,用以串錢的繩子都朽掉了,中央糧倉裏的糧食多得更是陳穀疊陳穀,以“至不可食”,這當然是前所未見的盛世了。
與此同時,商人階層也崛起為一個強大的勢力。李劍農在《先秦兩漢經濟史稿》中認定,“漢初實為中國商人第一次獲得自由發展之安定時期也。”從各種史料見,當時大商人主要集中在四個產業之中,分別是鹽鐵業、流通業、種殖業和金融業。
鹽鐵的利益之大,早在管仲時期就已經逼現,現在將之開放給民間,當然催生巨富。司馬遷在《貨殖列傳》中例舉了西漢初期的二十一位富豪――他稱之為“賢人所以富者”,其中,單獨列出、比較詳細地記載其事跡的有八位,前四個竟都是冶鐵業者。
第一位是四川地區的卓氏。他原本是趙國人,世代靠冶鐵致富,秦滅趙國後,卓氏一族被洗劫一空,隻剩下夫妻兩人,推著一輛小板車流放他鄉。同行的流放俘虜中,稍微有點積蓄的都爭著賄賂押解的官兵,希望能安排到距離趙國稍近的葭萌關一帶(今四川廣元縣),隻有卓氏說,“此地狹小貧瘠,我聽說汶山(即岷山)之下,土地肥沃,地裏長滿芋類,一輩子不至於挨餓。那裏的人們喜歡到集市上做事,喜歡做買賣。”於是要求遷得遠一些。押解的官兵就把他安排到了臨邛(今四川邛崍),卓氏到了那裏後,就著當地的鐵礦資源大搞冶煉鑄造,運籌經營,把產品銷往滇、蜀各地。不久就富甲天下,家裏的奴仆就多達千人。他們大起田池,射獵為樂,享樂可比王君。
排在第二位的富豪叫程鄭,竟也是在臨邛致富的。他是從山東流遷過去的俘虜,與卓氏一樣從事冶鑄,銷售到西南的夷族地區,富裕程度可與卓氏一拚。
第三個鋼鐵富豪是孔氏。他是魏國大梁人,秦滅魏後,把孔氏流遷到南陽,他就在這裏冶鐵鑄造,修建池塘堤堰。致富之後,孔氏還投身長途販賣業,他帶著成隊車馬,往來於各諸侯國之間,各國由於他的商業活動而受益,人們稱呼他為“遊閑公子”。他花錢如流水,卻賺得比花掉的要多得多,家裏累積的錢財達數千金。南陽一帶的生意人都以效仿他的雍容大方為時尚。
第四個富豪是魯國的曹邴氏,他以煉鐵起家,“富至巨萬”。跟出手闊綽的孔氏不同,魯國人生來就節儉吝嗇,曹邴氏定有家規,“俯要有所拾,仰要有所取”,他還從事高利貸業,足跡行遍各地。魯國一帶的人受其影響,大都拋棄學術而追逐財利。
除了上述四位鋼鐵富豪之外,排在第五位的就是齊國的大鹽商刀閑。齊國是東方的商業大國,以沸煮海鹽而聞名天下,刀閑的致富策略是敢於雇傭最多的勞力。一向富足的齊人對奴隸非常輕賤,認為這些人刁悍狡猾,而刀閑則大量地收留他們,讓他們去打漁曬鹽,然後帶著這些人四處販賣,結交各地的官吏,終於累積起數千萬的財富。那些跟著刀閑的流民也都富裕了起來,因此當地流傳民諺曰“寧爵毋刀”,意思是“難道非要去做官嗎?還不如去給刀閑當豪奴。”另據史料記載,除了刀閑,當時還有兩個有名的大鹽商,一個是山東的東郭鹹陽,以海鹽為業,另一個是山西的羅氏,從事的是池鹽業(“擅鹽井之利”)。
鹽鐵之外,第二大致富產業是流通業。
中國地域廣大,各地特產繁多,流通之利不可小視。司馬遷記載,當時的大運輸商擁有上百乘馬車,上千輛牛車,有的還有大型船舶——“船長千丈,車百乘,牛車千輛”。其中最出名的是洛陽的師史。他家共計有上百輛運輸車輛,在各郡國周遊經商,足跡無所不至。洛陽地處、齊、楚、秦、趙幾個國家的中間地帶,四通八達,商風盛行,師史積累的財富達七千萬之多。
第三大致富產業是種殖業,司馬遷例舉了兩個商人,分別是任氏和橋姚。
任氏的祖先曾做過看管糧倉的小官,秦朝敗亡時,各路豪傑爭著搶奪府庫裏的金玉,而任氏則獨獨挖窖儲藏糧食。後來,楚漢兩軍對峙,老百姓無法耕種田地,米價漲到每石一萬錢,於是,豪傑們搶去的金玉都歸到任氏手上,他因此暴富。任氏致富後,並沒有奢侈享受,他仍然從事於農業和畜養業,他還立下家規,“不是自家種的養的東西,不穿不吃;公事沒有做完,不得飲酒吃肉。”因此,任氏富足了幾代,被鄰裏視為表率,連皇帝也對他頗為器重。
橋姚則是在邊陲地區致富的商人,他養馬千匹,牛兩千頭,羊上萬隻,家中糧食以萬鍾計算。其發跡故事與向範蠡求教的猗頓有點類似。
第四大致富產業是鑄錢業。
漢初允許民間鑄錢,不過鑄錢需有銅礦資源,所以,非王侯官家背景不得可。當時最大的兩個鑄錢商,一是吳王劉濞,他是劉邦的侄子,被封於現今的江蘇、浙江一帶,此地有豐富的銅山,可以開采鑄錢。另外一個是叫鄧通的“黃頭郎”。
鄧通出身平民家庭,少年時被征召入宮,在未央宮裏當一個劃遊船的“黃頭郎”。據傳,有一次漢文帝做夢,夢見自己怎麽努力也登不上天,正著急之際,來了一個貌若美玉的黃發少年,助他一臂之力,順利地登上了天。第二日,文帝遊船,陡見頭纏黃巾的鄧通,便認定他是自己的“登天貴人”,從此百般寵幸,官至上大夫。漢初諸帝都有同性戀的癖好,所以又有記載鄧通與文帝有“斷袖之交”。某次,一位善於看相的術士說鄧通“當貧餓死”,文帝不以為然,說“我就能讓鄧通富貴,怎麽可能貧窮呢?”於是,把蜀郡的嚴道銅山(今四川省滎經縣寶子山)賜給他,準許其自行鑄錢。鄧通鑄錢很注重質量,其錢幣光澤亮,分量足,厚薄勻,質地純,深得民眾喜愛,當時,吳王錢以發行量大占優勢,鄧通錢則以質地優良取勝,兩幣流通全國,有“吳幣、鄧錢布天下”之謂,鄧通因此成為當時最著名的官商巨富,日後,“鄧通錢”甚至成了貨幣的代名詞。
除了上述四大產業中的超級富商之外,司馬遷還十分簡略地——僅以數數十來個字——例舉了當時另外一些有名的商人,從記錄中可以看到他們所從事的產業。比如,秦楊以從事糧食生產而成為一州首富;田叔,靠掘墓的勾當也成了富豪,在今天大抵算是文物販賣業;桓發,從事的是“博戲”,就是今天的博彩業;雍樂,靠的是走街串巷的零售成了富足之家;雍伯,販賣的是女人用的胭脂水粉,在今天就是化妝品業;張氏靠賣“水漿”成了千萬級的富豪,在今天就是飲料業;郅氏生產和販賣的是“灑削”,鏹剪子和磨刀,類似今天的小五金;濁式買賣的是豬羊雜碎製品,因此致富,這是今天的肉類食品業;張裏從事的是醫治馬匹的生意,類似今天的獸醫業。
這些人致富的秘訣是什麽呢?司馬遷一言以蔽之曰,“此皆誠壹之所致。”就是專心一事,專業經營所帶來的。這是商業成功的不朽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