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紅樓夢》 世俗男女的心理世界 (3)

寶玉對女孩子的愛護,更是其他人難以相比的。

賈府中丟了東西,管事的查家賊。柳五兒趕在了“嚴打”的風頭上,因為玫瑰露一事被“拘留”待審。寶玉不但把柳五兒“保釋”,順便把彩雲的賬也頂了。

有寶玉這樣一個好老板,下麵的丫鬟自然都想抱緊飯碗了。

紅兒雖然名義上是侍候寶玉的,卻是個幹粗活的小丫鬟,一直沒有在寶玉麵前露臉的機會。

有一天,幾個大丫鬟都不在寶玉跟前,紅兒得到了上前台的機會,結果卻被趕回的秋紋和碧痕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挖苦了一番:“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裏一裏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

秋紋和碧痕挖苦紅兒,其實是妒忌紅兒,她們怕要模樣有模樣,要腦子有腦子的紅兒入了寶玉這個情種的眼,以後給自己的地位帶來威脅。紅兒是個會來事的,這一點,寶玉不知,其他的丫鬟怎會不知——能被鳳姐兒看中的,豈會是一般角色?

通常情況下,老員工在沒有外人來的時候,“窩裏鬥”得起勁,可一旦有了外來敵人,她們必然會結成暫時的“統一戰線”,槍口一致對外打擊新人。這種競爭環境,對新人來說是不公平的,因為想出頭太難。

一個偶然的機會,紅兒以出色的表現贏得了鳳姐兒的好感,得以進入了賈府的管理層。

以紅兒的性格來說,跟著鳳姐兒辦事正好可以發揮她的優勢。她不如襲人溫柔,也沒有晴雯潑辣,她的長處是頭腦冷靜,思路清晰,這方麵恐怕比平兒還要強上幾分,和鳳姐兒十分相似。

賈府中年輕女子的爭風吃醋多是一時衝動,雖然都是舌戰,但她們的真實目的卻一目了然,這屬於最低層次的鬥爭。這種打擊對手的方法過於直白,不但收不到好的效果,往往還會激起旁觀者的同情心,反而對打擊對象有利。

聰明人算計別人絕不會明著來,即使沒有人在旁邊,他也不會輕易在上司麵前說同僚的不是,或是在背後非議上司。算計人是要有智商的,要暗算得神不知鬼不覺。

真正的高手總是不戰而勝,而且平時總是一副厚道的模樣,人人對其無限信任,什麽心裏話都想對他說。賈府中修煉到這種境界的人,襲人算一個。襲人年紀雖小,但長期在賈母這種“高幹”身邊服務,耳聞目睹都是高層次的手段。

晴雯因為天生麗質,又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很受寶玉的寵愛,在寶玉的丫鬟中地位僅次於襲人。

晴雯因摔壞扇子挨了寶玉的罵,使起了小性子。寶玉雖然被晴雯的話噎得氣都喘不上來,卻也沒有當真,不過是拋出一句氣話作為爭吵的結束:“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晴雯雖然嘴快,此時也沒有出聲,可是,襲人卻偏偏在這時走過來重啟話頭:“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這話誰聽了心裏都不會舒服,何況晴雯自視甚高,又牙尖嘴利,對人缺少防備意識,本來一場小風波眼看要過去了,這下硝煙再起。

等到晴雯聽到襲人說“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的時候,忍不住出言挖苦襲人:“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裏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裏就稱上‘我們’了!”

以襲人的性格和她後來在王夫人麵前的表現來看,她是個說話相當謹慎的人。襲人必然清楚自己的話會帶來什麽效果,因此她故意拿“我們”來刺激晴雯,襲人是故意刺激晴雯,讓她任性耍刁,以引發寶玉對她的反感。

雖然晴雯在寶玉眼裏有些分量,但畢竟她不是黛玉,寶玉還沒有可以容忍丫鬟騎在自己頭上作威作福的肚量,於是勝利的天平開始向襲人傾斜。

作者對晴雯的評語確實很中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晴雯如果不是平時為人尖刻,也不會惹得有人在背後整她。晴雯仗著寶玉的勢力,又加之她知道賈母對她印象不錯,所以無所顧忌地得罪人,結果被王善保的媳婦在王夫人麵前告了黑狀,最終被趕出了賈府。

疑心全因“情”字起

患疑心病的人大多缺乏自信,總覺得別人說什麽都是在影射自己。有自信的人即使聽到別人指名道姓諷刺自己,一般也不會放在心上,甚至會以自嘲為自己解圍。自卑的人就不同了,他們的神經太脆弱敏感,經不起外來的打擊,精神總是處於防禦狀態,有一絲風吹草動就會讓他們神經過敏。

賈蓉的妻子秦可卿就是這樣一個例子。

賈府“草”字輩的一幹男女中,秦可卿最為出色,身為金陵十二正釵,她是書中的主要角色,可是在《紅樓夢》的故事剛剛進行了十分之一的時候她就死了。她的死,與其說是身體原因,不如說是她自己心理的問題。

秦可卿本是一個孤兒,後來被秦業抱養。秦業的官職是營繕郎,這在京城天子腳下不過是個芝麻粒大的官。他連兒子上私塾的費用都難以負擔,其家境窘迫可想而知。以這樣的身世和家庭背景嫁入賈府,秦可卿很難不自卑。

秦可卿外表溫柔似水,內心卻很要強。即使進入賈府之後獲得了大家的一致好評,秦可卿內心深處的自卑感仍然無法消除,她總覺得別人看不起自己。一句捕風捉影的話,她也會想上個三五天,這樣疑神疑鬼的結果是患上了神經衰弱,夜裏連覺也睡不著。

精神長期超負荷運轉,即使是身強力壯的男性也受不了,何況一個閨中弱質。秦可卿年紀輕輕便一病不起,連太醫院的老中醫也摸不準她的脈。總算有個粗通心理學的大夫找到了她的病因:“大奶奶是個心性高強聰明不過的人,聰明忒過,則不如意事常有,則思慮太過。此病是憂慮傷脾,肝木忒旺,經血所以不能按時而至。”雖然找出了病因,可大夫對心理疾病卻沒有藥方。

黛玉是書中的“女一號”,她也是個疑心病患者。與秦可卿相似,也有一位經驗豐富的大夫為她作出了正確的診斷,她的症狀同秦可卿如出一轍:“這病時常應得頭暈,減飲食,多夢,每到五更,必醒個幾次。即日間聽見不幹自己的事,也必要動氣,且多疑多懼。不知者疑為性情乖誕,其實因肝陰虧損,心氣衰耗,都是這個病在那裏作怪。”

與秦可卿不同,黛玉的童年要幸福得多,出身也無可挑剔。其父林如海出身公侯世家,本人是科舉正途出身,“全國統一公務員考試”第三名,可謂是身家顯赫,才華橫溢。工作也好,欽點的巡鹽禦史,這是個既有實權又有油水的美差。作為林如海的獨生女兒,黛玉是不會受委屈的,她也因此養成了任性的大小姐脾氣。

不過,林如海的早逝使黛玉的心理發生了巨大的變化。他活著的時候,黛玉來賈府小住,是貴客的身份。林如海一死,黛玉投奔外祖母家,身份則變成了寄人籬下的孤兒,黛玉有一種被命運拋棄了的感覺。

寶釵母女和黛玉一樣,也是寄居在賈府的親戚,她們一家人的日常開支都是自己支付,還時常送點小禮物給賈府的兒孫們借以聯絡感情。就這樣,尚且招人說長道短,何況是白吃白住的黛玉。黛玉雖說是賈母的親外孫女,在關係上比寶釵近了一層,但同迎春等姐妹相比,她仍是外人的身份。以迎春在自己家中受到的待遇推測,如果不是賈母護著,黛玉在賈府的光景恐怕連個丫鬟也不如。

黛玉是個很敏感的女孩子,剛到賈府時,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肯輕易多說一句話,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恥笑。王夫人請她上炕,她留心到炕上隻有兩個坐墊,知道另一個必然是賈政的,怎麽也不肯坐上去。在察言觀色方麵,黛玉也是把好手。尤二姐被鳳姐兒騙進大觀園時,其他人都以為鳳姐兒從此洗心革麵,要做一個賢妻了,隻有黛玉和寶釵覺察到了鳳姐兒的險惡用心,暗中為尤二姐擔心。

可惜,黛玉的敏感並沒有使她在處理人際關係時更為周到靈活。反而是隨著年紀漸長,黛玉卻變得越來越任性,動不動就放下臉來同人拉開距離,結果是自己越來越孤立。假如她有個好人緣,也不會總以為別人在說自己的壞話了。沒有人捧她,賈母麵前沒有人說她好話,時間長了,賈母也對她逐漸變得冷淡,黛玉也就更失落了。一個老婆子在園子裏罵自己的外孫女兒:“你這不成人的小蹄子!你是個什麽東西,來這園子裏頭混攪!”屋裏的黛玉聽了,就覺得這是在指桑罵槐地挖苦自己。

在這種不健康心態的折磨下,黛玉大多數時間都是愁眉不展,整日以淚洗麵。開始的時候還有人勸解她,怕她想家或是受了委屈想不開,後來發現這位大小姐的憂鬱症已經無藥可救,旁邊人也就不再多事了。

男女私定終身的愛情小說看多了,黛玉對自由戀愛也充滿了憧憬。既無父母,又無兄長,黛玉便以為婚姻大事能夠自己做主了。富家子弟多數像薛蟠、孫紹祖、賈璉、賈珍等人一樣,把女人隻當做玩物,像寶玉這樣懂得女兒心思的情種屬於男人中的稀有品種。黛玉知道,自己如果同寶玉結合不但一生有依靠,還能大大改善自己在賈府中的地位。

把寶玉當做自己後半生情感和生活的寄托後,黛玉對寶玉的男女交往特別關心,唯恐寶玉喜歡上哪個女孩子。史湘雲有個金麒麟,寶玉也“淘”了一個和她的配對。黛玉一聽說湘雲進了賈府,趕緊跑去做“電燈泡”。

對“金玉姻緣”一說,黛玉更是敏感,隻要見到寶玉和寶釵在一起,她就話裏有話地嘲諷兩人。黛玉這樣做的目的,一方麵是試探兩人的關係,另一方麵,也是想借機警告兩人以後多避嫌。

寶玉丟了玉,賈府上下亂成了一鍋粥,眾人都為寶玉擔憂,隻有黛玉一個人想起“金玉姻緣”的舊話來,心裏偷著樂。人逢喜事精神爽,黛玉興奮得徹夜難眠。可惜這好心情沒維持多久,就被缺心眼的傻大姐給打破了。

黛玉聽雪雁談起寶玉的婚事,心情鬱悶到了極點——新郎要結婚,新娘不是我。想想下半輩子沒了著落,黛玉開始了自虐。她疑心生暗鬼,夜裏睡夢之中也聽見有人喊“寶二奶奶”。黛玉脆弱的心靈哪能承受得了這種打擊,“寶二奶奶”應該是自己的專用頭銜,沒有了它,簡直是生不如死,黛玉開始絕食。幸好探春的丫鬟侍書出麵辟謠,後來聽說老太太的主意是親上作親,又是園中住著的姑娘,黛玉以為說的是自己,於是重新煥發了生機。

紫鵑自小入了賈府,對寶玉的性情一清二楚。黛玉進賈府之後,紫鵑成了她的丫鬟,黛玉對紫鵑比對從自己家裏帶來的雪雁還好十倍。按說,資曆越老的仆人越是了解主人,忠誠度也越高,用起來也越是放心。黛玉冷淡雪雁,對紫鵑加大感情投資其實另有深意。因為在賈府中,雪雁是一個外人,無法給黛玉提供內幕消息。紫鵑是同襲人、鴛鴦等人一起入賈府的,她們之間關係非比尋常,寶玉、賈母有什麽動靜,紫鵑的小道消息一定又快又準。

雖然黛玉處心積慮為自己謀幸福,無奈她同寶玉的性格差異實在太大。紫鵑服侍黛玉多年,兩人感情深厚,她雖然也盼著黛玉有個好歸宿,可她也看出寶、黛二人很難和諧相處。

黛玉天性喜靜不喜聚,寶玉卻是個喜歡熱鬧的。寶玉天性爽朗,喜歡直來直去,雖然在榮府中地位高,但卻沒有做主子的架子。黛玉卻很勢利,看不起平民。她對劉姥姥尖酸刻薄的嘲笑,正是這種心態的反應。黛玉剛入賈府時不敢拿架子,後來,同眾人混熟了,依恃著賈母的寵愛,她也不把別人放在眼裏了。

寶玉固然懂得愛別人,但他更需要女孩子的愛,可黛玉卻隻愛自己、不懂得愛別人。在她看來,自己的感受最重要,所以她任性起來什麽都不顧,而且發脾氣時還有毀物的傾向。這種“野蠻女友”是不能娶來當老婆的,用不了十天就會“審美疲勞”,隻有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才能承受的了這種刺激。

寶玉和黛玉兩人的感情,注定沒有結果。即使他倆“修成正果”,恐怕也難以長久維持,分手總是難免的。

在寶玉未婚妻人選的問題上,除了鳳姐兒,其他人基本上都看好寶釵。鳳姐兒之所以總把寶、黛往一起拉,她是怕寶釵做了二奶奶後搶自己的權。

無論是賈母還是王夫人,都是穩重得體之人,怎麽可能接受黛玉這種性情孤僻的女子做媳婦?她們心目中的媳婦是大方賢德會持家的女子。

寶玉十三四歲時,賈母就放言,隻要模樣性格兒好的,不論家世好壞,就給寶玉娶了。相貌不用說了,寶玉的相貌,自然需要美女來相配。既然賈母把性格好作為選擇孫媳婦的一個重要條件,黛玉顯然不可能在其考慮範圍之內。

張道士誇獎寶玉,要給寶玉提親,賈母並未一口回絕,而是還開了口子,歡迎有人給寶玉做媒。寶琴來了沒幾天,賈母就問薛姨媽寶琴的生辰八字,說明她根本沒有將黛玉放在未來孫媳婦的候選名單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