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紅樓夢》 世俗男女的心理世界 (1)
家庭倫理道德的喪失
中國人很重視親情,“親親為大”,首先要愛自己的親人,然後才能“推己及人”去愛別人。《紅樓夢》描寫的是賈府這個大家庭中的成員,因此親情自然是無法避免的話題。
作者在開卷之初寫道:“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可通觀全書,這話倒像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無論是寧、榮二府,還是賈氏的旁支、親戚,乃至一般百姓,家庭內部的親情完全被功利色彩所掩蓋。
首回中,甄士隱夫婦在嶽父家受到的冷遇就充分說明了什麽是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家中遭遇火災之後,甄士隱夫婦去投奔嶽父封肅。封肅是當地的大地主,按理說,家裏不過多了女兒、女婿兩張嘴吃飯,也花費不了多少,可是,封肅卻不想背上這兩個包袱。甄士隱看出了嶽父的冷淡,隻好自謀生路。老丈人“殺熟”毫不手軟,弄了些薄田朽屋高價轉賣給女兒女婿一家,從中大賺一筆。占了女婿的便宜不說,封肅還時常說些風涼話,總在街坊鄰居麵前抱怨女婿不會持家,一味好吃懶做,攤上這樣的女婿自己命苦。在一個親情冷漠,又充滿了鄙視的環境中,甄士隱過得很鬱悶,最終看破紅塵離家出走。孤零零的封氏沒有收入,隻好寄居在父母家中度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封肅不便把女兒趕出門,不過,對這個白吃白住的累贅卻沒有給過好臉色。為了討好老爸,封氏隻好收起養尊處優的主人架子,做些小工藝品拿去換錢,作為自己日常生活的費用。
同封肅的家境相比,賈府不知好了多少倍。賈家祖上是開國元勳,光是房子就占了大半條街,丫鬟、仆人有數百人之多。按說,在這樣一個錦衣玉食的大家庭中,應該是母慈子孝,其樂融融,可事實並非如此。
賈母和大兒子賈赦的關係就不怎麽和睦,賈赦時常抱怨老太太偏心,把所有的愛都給了小兒子賈政。其實,並不能完全怪賈母偏心,賈赦平時不去陪老太太解悶,偶爾露一次麵也隻會做敗興的事,說個笑話都能惹得老媽不高興,老太太能喜歡他嗎?
當著賈母、賈政、王夫人的麵,賈赦對庶出的賈環大加讚美:“將來這世襲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襲呢。”放著眾人的寶貝疙瘩寶玉不說,反倒力捧一個誰都不喜歡的賈環,賈赦的審美眼光真是有問題。
自己的女兒都已到了嫁人的年齡,賈赦卻依舊是人老心不老,想要將賈母最喜歡的丫鬟鴛鴦收入自己房中做妾。賈母的家當自己也不清楚,賬目明細全在鴛鴦那裏。把鴛鴦要走,這不是想要暗中算計老媽嗎?也難怪賈母會生氣發火了。
賈母偏心,小兒子賈政也有這方麵的遺傳基因。賈環和探春這一對兒女,在他來看是無足輕重。為了自己的前程,即使女兒探春遠嫁他方,賈政的心裏也隻有高興,沒有一絲傷感。
缺少父愛的探春在母親趙姨娘那裏也沒有得到精神安慰。趙姨娘對女兒的感情很複雜,她對這個女兒是又恨又怕。聽說探春遠嫁他鄉,趙姨娘興奮得如同中了“彩”,她盼著探春同迎春一樣,嫁個像孫紹祖一樣的老公,天天品嚐家庭暴力。
天性自尊要強的探春並不把不爭氣的趙姨娘當媽對待,並且,對自己庶出的身份一直耿耿於懷。這是探春一塊去不掉的心病,隻要一提起這個話茬兒,頭腦聰明、才幹過人的探春就像是被點燃了的爆竹。旁人也知道她這個弱點,一般不去招惹她。可趙姨娘畢竟是她的親媽,總想這個女兒能給自己帶來點兒實惠,時常不知趣地出現在女兒麵前。兄弟死了,趙姨娘想動之以親情,說服女兒開個後門,多給幾兩銀子,結果反被探春搶白了一頓,根本就不承認有這麽個舅舅。在探春心裏,自己的舅舅是王夫人的兄長、位高權重的九省檢點王子騰,而不是親生母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
對兒子賈環,趙姨娘同樣缺乏愛心,隻是把他當做爭奪家產的一個籌碼。賈環在寶釵房中跟香菱、鶯兒等人賭錢時耍賴,鶯兒的一番搶白將他的自卑心勾了出來。賈環受了委屈去找趙姨娘哭訴。小孩子受了氣,找家長尋求安慰,這本來很正常。可趙姨娘見到哭得可憐巴巴的兒子,沒有安慰,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又是那裏墊了踹窩來了?”聽說是在寶釵那裏受了氣,還被寶玉趕了出來,自己的妒忌心和自卑心又發作了,倒把兒子拿來撒氣:“誰叫你上高台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
攤上這樣的母親,也難怪兒子對她缺乏感情了。趙姨娘被鴛鴦鬼魂附體,眼看就要一命嗚呼時,賈環想的不是救趙姨娘而是盡快逃離現場。
雖然在賈政心中隻有寶玉算是自己的兒子,但對這個兒子,卻自始至終看不出他有多少身為人父的溫情。
幾千年來,中國的父親一直不會向兒子表達父愛,即使兒子才高八鬥、官居顯要,做父親的也要拿出當爹的姿態,時刻不忘打壓警告。賈政雖然凡事以寬懷為原則,對兒子卻是例外,見麵總少不了刻薄話。書中描寫父子二人第一次會麵時,賈政正在房中與清客相公們閑談,寶玉進來請安,說是要去上學,他開口就是諷刺挖苦:“你如果再提‘上學’兩個字,連我也羞死了。依我的話,你竟頑你的去是正理。仔細站髒了我這地,靠髒了我的門!”絕大多數時候,賈政對寶玉的態度都是如此。
寶玉從小到大對父親隻有一個“怕”字,沒有一絲親近的感覺,甚至寧願自己是個無家可歸的孤兒。每每見了父親,就像老鼠遇到貓。即使隻是聽人提起父親,寶玉也會心驚肉跳。不在老子的眼界內,他像是脫了韁的馬、出了籠的鳥,一聽說父親召見,他就像是被響雷打了頭,前後完全是冰火兩重天的感覺。父子感情淡薄至此,也難怪寶玉會出家為僧了。寶玉在賈府中集萬千寵愛於一身,假如父子關係融洽,怎麽可能僅僅因為外來和尚的一番瘋話,就置家庭而不顧,跳出紅塵?
賈政平時不對兒子言傳身教,卻喜歡充當懲戒者的角色,把管教無方的責任推到別人身上,甚至連門客都怪,這倒是傳統父親的典型形象。
聽說寶玉在外麵結交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調戲母婢,賈政根本不做深入調查,當即“怒發衝冠”,喝令仆人:“堵起嘴來,著實打死!”仆人以為他隻是想做做樣子嚇唬嚇唬寶玉罷了,不敢下重手打。見小廝們打得太輕,賈政一腳踢開掌板的,自己奪過棍子來咬牙切齒做起了行刑手。王夫人見丈夫在氣頭上把兒子打得慘不忍睹,婉言相勸,惱羞成怒的賈政竟然揚言要勒死親生兒子。
父親凶悍,這在賈府是有傳統的。寶玉算是幸運的,有個一言九鼎的奶奶護著。當初,他爺爺在世的時候,賈政兄弟二人可沒少挨打。寶玉的堂兄賈璉雖說年紀比寶玉大幾歲,而且已經成了家,還是家中管事的爺們,他老子賈赦對他實施體罰照樣沒商量。賈璉因為對自己老子仗勢欺人強奪古扇的做法看不過眼,說了句良心話,就被賈赦抄家夥劈頭蓋臉打了一頓。
同為玉字輩的賈珍要幸運得多,他父親賈敬一心成仙,不問世事家事,他成了寧府的老大。不過,平時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賈珍對兒子卻火暴得很,賈蓉在他麵前連個仆人都不如。下人們對此已是習以為常,賈珍在場的時候,賈蓉沒有絲毫主子的體麵。隻要賈珍發話,隨便哪個下人都敢啐賈蓉一臉口水。
在父子親情和做父親的權威這兩者之間,很多人選擇了後者。這種權威的過度使用,對子女的心靈其實是一種傷害。可很多做父親的卻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反而覺得子女不打不成器。書中崇尚“棍棒之下出孝子”的父親不在少數,死於父親棍棒之下的孝子也不乏其人。賈瑞這樣的成年男子,隻是因為沒有事先請示父親在外麵偷過了一夜,就被打了幾十大板,大冷天餓著肚子跪在院裏背功課。如果不是被父親如此折磨,他也不會得病死去。秦可卿的父親秦業老來得子,本該對延續祖宗香火的這根獨苗愛護有加,可這位老人家雖早已過了耳順之年,火氣卻仍然不小。秦鍾生病,水月庵的小尼姑智能跑去偷偷探望,秦業發現後不但將智能趕走,還將秦鍾痛打了一頓。如此管教兒子的後果是自己氣得老病發作,隻三五日光景就歸天了。秦鍾身子骨本來就弱,身上還帶著病,再加上挨了一頓打,老爹又被自己氣死,羞愧加悲痛,也沒能撐多少時候,緊跟著老父親走上了黃泉路。
除了賈氏一門之外,賈府裏的仆人、丫鬟或是和賈府沾親帶故的親戚家中同樣缺乏親情。
賈母去世後,鴛鴦怕賈赦糾纏報複,也跟著自殺了,她嫂子因為得了一百兩銀子和許多補償物品,不但不傷心,反而顯得興高采烈,惹得旁人都看不下去了。一個婆子挖苦她道:“這會子你把一個活姑娘賣了一百銀子便這麽喜歡了,那時候兒給了大老爺,你還不知得多少銀錢呢,你該更得意了。”一句話說得她麵紅耳赤,灰溜溜走開了。看來,當初她勸鴛鴦委身賈赦時,被啐了一臉口水也是活該。
晴雯進賈府的時候才十來歲,親戚隻有一個姑舅哥哥多渾蟲,賣身錢自然是他收了。晴雯在賈母麵前有了地位後,把他介紹進了賈府“打工”,給這個好吃懶做、嗜酒如命的哥哥找了一份廚師的美差,滿足了他的口腹之欲。如此安排,晴雯也算是有情有義了。不過,多渾蟲夫妻對這個妹妹卻很是薄情。按說,他們夫妻兩人都在賈府做事,家境應該不錯。晴雯被逐出賈府時身體虛弱,但得的也不是什麽絕症,隻要小心護理,痊愈應該不成問題。可是,寶玉前去探病的時候,晴雯不但沒人照顧,睡的也是蘆席土炕。物質生活條件差不算,晴雯精神上也備受折磨,時常被哥嫂挖苦。心比天高、心性好強的晴雯哪受得了這種對待,隻不過一兩天的工夫就被氣死了。
王熙鳳活著時,哥哥王仁從她那裏得了不少好處。妹妹死了,王仁還想趁機去撿便宜。看看沒撈到什麽實惠,竟要把親外甥女兒賣了。邢大舅是王熙鳳的女兒巧姐的舅爺,見有利可圖也想分一杯羹,因此極力慫恿姐姐邢夫人。賈環、賈薔、賈芸這些叔叔、哥哥們見有占便宜的好事,唯恐落在別人後麵,紛紛跳出來推波助瀾。
雖然賈府親情匱乏,卻不缺乏奸情,在寧國府待了幾十年的焦大對此一清二楚。焦大自恃曾在戰場上救過寧國公賈演,對寧府有大功勞,借酒撒瘋什麽話都敢說,甚至把賈珍的都“爆料”了出來:“我要往祠堂裏哭太爺去。那裏承望到如今生下這些畜牲來!每日家偷狗戲雞,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我什麽不知道?”焦大說的“爬灰”,意思是做公公的同兒媳婦通奸。清朝的李元複在其《常談叢錄》中解釋說,扒灰時需要膝蓋著地,免不了把膝蓋弄髒,所以會“汙膝(媳)”,後人就用“爬灰”指代公媳通奸。
雖然書中沒有點明,但根據賈珍的種種表現來看,焦大的話並非是無中生有。賈敬死的時候,賈珍並沒有表現出孝子應有的悲痛,在喪禮上還想著如何和妻妹偷情。到了為兒媳婦秦可卿出喪時,賈珍的悲痛之情一發不可收拾,倒比死了親爹還難過百倍,他不僅不計成本地為秦可卿大辦喪事,還因悲傷過度染上了病。以賈珍對兒子的蠻橫態度來看,如此寵愛兒媳婦實在反常。作者在描述賈珍在秦可卿喪禮上的心情時用了一句十分露骨的話,“此時賈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公公對兒媳婦的感情竟然能夠達到這種程度,真可謂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如果這翁媳二人之間沒有非同尋常的關係,賈珍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下如此失態。
“有其父必有其子”,把這個論斷放在賈珍、賈蓉父子身上是再貼切不過了。父親和兒媳婦偷情,心裏難免對兒子有所愧疚,更不好意思擺出父道尊嚴的臉孔來嚴格要求兒子,因此賈蓉對男女關係隨隨便便也就在所難免了。雖說自己老婆是個如花似玉的美人,賈蓉卻不怎麽上心,即使老婆得了重症沒多少日子了,他也像個沒事人似的,媳婦死了,再娶也快。在祖父賈敬的喪禮上,賈蓉聽說兩個姨娘來了,同父親賈珍默契地相對一笑,都知道又有了偷情的機會。不管賈敬屍骨未寒,做兒子的賈珍和做孫子的賈蓉得空就跑去和姨媽、小姨子。
另一對父子賈赦和賈璉對倫常看得也很淡。賈璉精力充沛,“打野食”,“吃窩邊草”,賈赦啃不動的他也接手,這爺倆倒是很有些向李世民、李治父子看齊的味道。
如此家庭,也難怪柳湘蓮會說:“你們東府裏除了那兩個石頭獅子幹淨,隻怕連貓兒狗兒都不幹淨。”
可悲、可歎、可憐、可敬的紅樓女兒
“做女人真好”,不過是近幾十年的事兒。在這之前的數千年,中國女性一直是社會上的弱勢群體,飽受不公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