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書櫃
昨夜我在夢裏,努力地回想我童年時候的老書櫃。
老書櫃屬於祖父,像他的生命陰沉卻豐富地放在舊書房的角落。祖父長年臥病在床,長了兩撇郝柏村8的眉毛,不甚親善。老書櫃有三個人大,厚厚的檜木,毛玻璃在外,裏頭堆滿了各式各樣祖父收藏的“寶物”。
我小時候總覺得這個老書櫃裏,藏匿著許多不可告人的秘密。毛毛的玻璃成功地擋住人們的視線,卻又引誘著你一探究竟。祖父咽氣以後沒幾天,我便抱著“被詛咒的興奮”進行翻箱倒櫃的工作。
我才約莫五六歲吧!死亡對一個小孩而言,又恐怖、又遙遠。你不確切知道它的意義,你隻知道人在麵對死亡時的癲狂。你看到道士、法師,所有幻想、狂亂的事物,不停地重演死亡之劇,“他死了,祖父死了,終於病死了……”。
祖父出殯那天,家人把我丟在家裏,我聞著嗩呐聲走遠了,便搬了張凳子,興奮地,是的,像所有犯罪者般興奮地推著書櫃的門。起初,好像有個什麽東西卡住了,我死命地推,剛開始推不動,突然“嘩”一聲,玻璃撞上了書櫃邊板,迎麵而來的是一陣黴味。
我顯然對堆得整齊成列的書冊沒什麽興趣。我的手被古怪的動力驅策著,有陣子我覺得我在尋找人頭骨這類的可怖事物。每個密閉的木盒,都被我當成埋藏邪惡的所在,怪異的念頭一再地在骨髓裏召喚著我的思考,忽而具象化,忽而隻純粹地剩下一種對邪惡降臨的企盼。
我翻完了所有的木盒,下個目標是位於玻璃門下的抽屜。這個書櫃顯然是當年福州師傅精心打造的,長了鏽斑的門扣子,帶點花邊,看起來倒像小秋千。雖然是著實地平鋪在檜木表麵,但總覺得風吹過來,它也會像秋千一樣晃來晃去。抽屜隻開了一半,就拉不出來了,裏頭塞滿了各式淩亂的物品。針筒、繩子、釘子、銅板、小碎布、老照片、塑料袋、醫師處方、祖父的氣喘口罩……還有幾根蠟燭。由於它顯然是用來裝日用品的,神秘莫測的氣氛突然間斷了,先前那種**性的譫妄,突然不見了,我反而驚覺四周悄然無聲,而祖父就斷氣在我背後三步路的椅子上。
祖父死的那天清晨,四阿姨仍舊於清晨依例打掃,隻聽她“啊”的尖叫一聲,將掃把一丟,便邊跑邊呼號“歐多桑9死了!”。祖父死的時候,兩旁無人,孤獨地咽下最後一口氣。我從此沒再看到他的臉,隻在廚房時聽幫傭的人說,舌頭吐了多長、眼睛不閉目等等。
站在凳子上,我四旁圍繞著虛空,更確切地說是和虛空結合在一起的恐怖空間。我突然後悔沒有在祖父出殯前,跟著跪著痛哭,或隨著整個祭儀起立、走動、繞著火圈轉……我想下去,離開凳子,丟下書櫃,衝出這間書房……可是我不敢。因為這麽一來,我便得轉頭,麵對祖父咽氣時所坐的椅子。我的腳、背都逐漸扭曲了,也不知道站了多久,頭靠在原本呼喚我探究書櫃的毛玻璃上,有陣子我覺得這一切便會這樣無休無止下去……直到人聲逐漸回來。
福柯曾經在一九五七年發表論文,說人類解釋“世界之謎”的方法隻有一個,“一種劊子手的探索”。每次我聽到人們憤恨不平地談論曆史時,便想起祖父的書櫃,和我童年邪惡般的探索。或許書櫃裏真的埋藏了巨大的秘密,可是秘密底下也有人生平凡的片段,那些蠟燭、針筒、碎布。而每個尋訪過去的人都像劊子手,即使明知道你手中有刀,袋中有律法,心中有正義,但揮刀時刻,那種“恐怖”卻是我們心中永遠不可避免的不安。
或許人,尤其是掌握權力的政治人,不得不學習在恰到好處的時刻終止自己在曆史中的尋覓。假若曆史總是能讓你找到一些不平,那麽人隻能重複著苦痛,即使你自信站穩了每個立場,你仍然不得不在某些時刻承擔劊子手的不安。
這個曆史凳子,是不該隨便站上去的。
一九九五年二月二十八日
8郝柏村,即郝伯村,江蘇鹽城人,中國國民黨軍事將領,曾任台灣“行政院長”。——編者注
9日語,“父親”的意思。——編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