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初 戀 (1)
那一年我流浪到南部的時候,袋中已經一文不名了,還好幼年的同學吳君是本地人,他問我可耐得了寂寞到不遠的鄉下去做猢猻王?我那時隻要有個寄身之地,並不計較更多。不過當吳君對我講校長是位老處女時,我倒有些躊躇不定了,我對吳君說:
“老同學,你是最清楚我的脾氣的,像我這樣的人去跟老處女打交道,不怕要壞了你介紹人的麵子嗎?”
吳君卻一再請我放心,他說:“這是一位不平凡的老處女,她不但會使你賓至如歸,而且你的壞脾氣還應當受她的感化呢!”
果然如吳君所說,我不必為校長是老處女而懷什麽戒心,因為她對我的態度除了寬仁的上司外,還兼有慈愛的母親,善導的師長,使我像遊子歸來似的感覺到家的溫暖。雖然這裏並不是一個完整的家,而且這位女主人也不過像我一樣的是個獨身者。我和她所不同的是,我還年輕,也沒打算終身不婚,而她似乎是大慈大悲的觀音菩薩化身,是為獻身教育而來到人間的。我沒聽說她以前有過戀愛,以後總也不會走上婚姻之路吧,因為她已經五十二歲了。這裏的鄉人也常常說起,校長是孝女,她的父親教了一輩子書,她因為孝心承繼父誌而終身不嫁,拿自己應得的財產創辦這所鄉間學校,是多麽令人欽佩!
她對我關護備至,常為生活毫無規律的我整理淩亂的衣物,或者坐在燈下為我縫補衣鈕。我常常想,她不但是好校長,更是好主婦,如果她結了婚,而且兒女環膝地做了母親——甚至祖母,生活又該如何不同?我不由對她起了疑問,是什麽使得她摒棄了正常的婚姻生活,而在這寂寞的山村做一輩子村童的老師呢?我幾次想問她,但終因尊重她,怕冒犯了聖潔的她而住口了。
暑假來了,我竟因安於這安靜的山村生活,連吳君邀我和他的妹妹們一同到省城旅行都婉謝了。我常常和老校長對坐著,泡一壺好茶,各人一書在手,或談或讀,消磨這炎熱的時光,卻也不難。校長有時也很風趣的,她對我的稱呼常常不同,在學童的麵前當然是嚴肅地叫我“老師”,但背後她總是“小妹妹”,“小淘氣”,“小女兒”地隨便叫。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對麵房裏望著她孤坐燈下的神態,不免又勾起我對她的遐想,看她頭上已經長出了白發,想到一個人獨身一生是什麽滋味,她那麽安詳,那麽正常,要探索她的內心,可也不容易呢!我剛洗完頭發,一邊梳發,一邊在琢磨她。她猛一回頭,見我這副呆樣子,便走過來笑著說:“又想家了嗎?”她常常以為我會想家的,便坐下來哄我說笑,我知道她滿心是想安慰我旅居的寂寞。
她把我披散在額前的長發攏到耳後去,望著我的臉突然問我:“為什麽你一個女孩到處亂跑,還不打算結婚呢?”
我不知道應當怎樣回答她才好,但我隨即感覺在這樣一個慈愛關心我的老校長麵前,沒有什麽可隱瞞的,便直率地告訴她說:
“第一次的戀愛沒有成功,以後再也不會輕易去嚐試了!”
她聽了先是一愣,隨後便笑說:“那麽你到這鄉下來是為治療愛的創傷嘍!”
我乘她打趣我,便也向她開玩笑說:
“那你又為什麽不結婚呢?”
“我嗎?我這樣不是很好嗎?”她斜頭微笑地回答我。
“我聽過許多不結婚的人總是這麽說‘我這樣不是很好嗎?’”我學她的口氣,又接著說:“其實,你如果結婚,一定更好。”
“為什麽呢?”她對我的話似乎感覺興趣。
“因為你實在是一位好母親的典型。”我跟著又逼了一句,“說不定你曾有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一個什麽故事?小淘氣!”她把我的頭發一下子又弄亂了。
“一個——戀愛的故事,有沒有?”我簡直是大膽地在詐取她,雖然以前我從沒有這麽想過,這隻是脫口而出的一句話。
她聽了我的話,並沒有氣憤,反而很神秘地點點頭說:“還沒有人這樣猜測過我呢!”
今晚她似乎很興奮,照例我們臨睡前的一段消遣時間是在庭院中央的。她拿來了一壺好茶,同時還帶來了一張發黃的照片。她拿給我看,並且說這是二十年前和她的父親、妹妹合拍的。但是我看照片上麵還有一位青年,忽有所感,便問她:
“那麽,他是誰呢?”
她沒有立刻回答我所問,卻坐在藤躺椅上,端起一杯茶品著,眼睛看著那杯茶的熱氣,慢慢地說:“你不是疑心我有個故事嗎?二十年來,我第一次把這個故事講出來,我希望你是唯一聽這故事的人。”她說著拍拍我的手背。就在這滿天星辰的月光下,我全神貫注地聽著下麵的故事。
我的雙親情愛逾恒,自從母親去世後,父親為了避免睹物傷情,便帶了他唯有的兩個女兒——我和小妹,遷居到傍燕兒山的這鄉下來。
父親看中了這塊地方,是因為有一年和學生旅行,偶然發現的,不知怎麽,他便一心一意要實現在這裏買一塊地蓋房的願望。他親自設計造這所紅磚的小洋房,原是要和母親終養天年的,誰知母親還未及看到它的完成,便撒手先去了。但是父親仍照原來的意誌,辭去半生教授的職務,決心鄉居著書。
我雖然正為失母而悲痛,又突然離開城市,離開熟稔的親友,到一個陌生的鄉下過活,但當我走進這所新居時,不禁給眼前新鮮的景色迷住,藍天、綠竹、紅磚、白牆,配合得這樣醒目清心。雖然後來在妹妹出嫁和父親死後,我孤單地麵對粉刷一新的白牆,曾度過一段今生最寂寞的時日,但當初進新屋之時,卻是以重整起愉快的心情,領受母親死後的新生活。
母親一死,主婦的責任很快地落到我身上。在她剛死後的一段時間,曾由姑母來同住主持家務。我們決定鄉居後,姑母便把一串鑰匙交到我的手裏,她囑我應如何勤儉持家,因為我的母親在父親一生微薄的收入下,積蓄起兩所房屋,並非易事。她又說母親為我們姊妹用心良苦,因為沒有兒子,這兩處房屋是要留給我們姊妹倆做嫁妝的,紅磚洋房屬於我,城裏的那棟給妹妹。我當時對於姑母所說並不留心,我雖已在女子師範畢業,但是家庭親愛的氣氛濃厚,使我很少想家庭以外的事情。
操持家務,我該勝任愉快,因為母親早已給我留下了好榜樣。我記得幼小時候看見母親腋下的一串鑰匙,走起路來嚓嚓作響,是如何地羨慕!有時她遺落在桌上,我便要拿過來玩弄一番,學著母親的樣子,掛在腋下跑來跑去,害得母親到處找不到。那一串鑰匙因為在母親的腋下磨擦多年,已經光亮圓滑。我從母親的手中接過來,便很自然地掛在我的腋下了。
鄉居的日子簡單多了,父親在日落以前便完成他的書房工作,用不著像在城裏似的,非在夜間才能靜心寫作讀書,也沒有那樣多的學生來問這問那地擾亂他的清思。他的健康因為來到鄉下也明顯地有了進步。偶爾有人從城裏來看望父親,都為他能在喪了愛妻後反而紅潤的麵色感到驚異。
剛搬來的那年,妹妹隻有十二歲,我比她大了一倍。我要照應這樣小的妹妹和老父,儼然是個小主婦了:縫補一家人的衣襪,教妹妹讀書,處理一切瑣碎的家務。不久以後妹妹考入城裏的女子中學,住在宿舍裏,一星期回來一次,這期間隻有我和父親,還有老仆張同。但是逢到寒暑假期,妹妹回來,有了這個活潑的小姑娘待在家裏,我們就熱鬧多了。
溽暑的午後,寂靜如睡,父親在書房裏一手扇著芭蕉葉,一手握筆疾書,天氣悶熱,大家揮汗如雨。可是他因為專心在書案的工作,從不覺得身外的事務與他有何關係,他對寫作的興趣這樣濃厚。
我則常在這個時候帶著小妹在竹林為牆的幽徑中乘涼,聽她的小嘴講出來那些學校的生活,我們大笑著。好像唯有小妹在家,才能打破一段過去的沉寂生活。
當炊煙嫋嫋而上,會合著暮靄,雲煙不分的時候,父親放下了筆,從書房出來,領著妹妹到田間散步,我則收拾起活計或書本,到廚房去督促老張預備晚飯。他們散步回來,大家便坐在院中晚飯,我們在飯桌上看著烏鴉歸巢,呱呱呱呱地亂噪一陣,在鄉間,這是夜幕垂下前的先聲。烏鴉過去了,天暗下來,四籟墮入寂靜。雖然也有遠處傳來幾下汽笛嗚嗚聲,劃破長空的寂寞。掌燈不久便該休息了。我為父親的臥室驅蚊,落帳,整理床鋪。父親雖然沒有了母親,並沒有改變他生活上的一切習慣。
早晨如果有空閑,我也常隨著父親領著妹妹出去走走,踏著露水未幹的野草,聞著清晨濕土的氣味,很是舒服。
冬日像蟲一樣的蜷伏在屋子裏,和外麵接觸的生活更少。春天來了,翻開隔年的幹葉和雜草,我也喜歡做種植的工作。日子就是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迎春送冬地也不知不覺在鄉下四易寒暑了。最初的一兩年,不但父親常帶我們到城裏去購買書籍物品,城裏的親友和學生們,也時常結伴到鄉下來小住盤桓。可是後來父親漸漸安於鄉居懶得進城去,親友們來看望父親的也比不了前兩年,我們漸漸被人們淡忘了。
姑媽卻照例在每年的清明節前到鄉下來。這一年她見了我便驚訝地說:“芳兒,你瘦了!”我沒有覺得,摸摸自己的下巴,然後笑笑說:“是嗎?我並沒有生病呀!”
姑媽的神情仿佛也不同於往年,她常常注視著我,又有時和父親談些什麽不願讓我們聽見的事情。有一天我走到後院的廚房,聽姑媽在和老張說話:“老太爺糊塗,總得張羅張羅,不能讓大小姐伺候他一輩子呀!……”竊聽的滋味很不好受,我趕緊繞過前院去。心裏可打了一個結,是姑媽要給父親續弦嗎?她看我瘦了,以為我操持家事累的吧?但是我決沒有這種意思,自己的父親,自己的家,責無旁貸,怎麽能談到累不累呢!我覺得姑媽有點誤會我了。但是,真要為父親續弦的話,當然沒什麽不好,不知道姑媽看中了什麽人,怪不得常跟父親嘀嘀咕咕地談話。
又有一天,我們閑談著,那天妹妹也從學校返家。姑媽看著我,卻回過頭去問小妹:“蘭兒,你今年十幾啦?”“十六了,姑媽!”我順口接過回答,但是說出來我又後悔了,我忽然意識到姑媽實在不是要知道小妹的年齡,而是想借此算算我的年齡吧!我也知道姑媽所以不願直接問我的緣故,是因為我已經不小了——二十八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