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家住書坊邊 (2)

逛逛湫暗的舊書鋪,竟有詩意之感,我是沒有體驗過,印象中隻覺得長年裏這種舊書鋪或古玩鋪,靜悄悄的,極少有顧客盈門的情形。北平對古玩店有句俗語說:“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就是這種情形吧!在這條街上,胡開文、賀連青、李玉田的湖筆徽墨,榮寶齋、清秘閣的字畫紙張,倒是有去購買的經驗。小學時候,二年級就習寫毛筆字,去琉璃廠買一個小小的白銅墨盒,上麵刻著山水畫,買來後,請母親用毛線鉤一個墨盒套。有習字的日子,就提著小墨盒上學去。在九宮格的毛邊紙習字簿上,照柳公權的字帖春蚓秋蛇的塗寫一番。柳字細巧,本是適合女孩子練字的,叔叔給我買的這本柳公權玄秘塔字帖,我可也習寫了好多年呢!夏秋之季每天守著春蠶吐絲,就是為了用絲棉做墨盒芯子。把一塊“天然如意”的墨條用棉紙包裹上,再熔蠟油滴滿包紙上,是為了鞏固墨條不致斷裂。耐心而有趣的磨了濃濃的墨汁,注入墨盒裏。我愛用七紫三羊毫毛筆,蘸著完全自己調製的墨汁,寫出來的字雖不怎麽樣,興趣卻濃。這些都是求之於琉璃廠的。

磨墨一事是中國人讀書生活中不可缺少的,我婚後常常看見公公在書房裏,他的愛妾曼姬正據桌安坐,彎著胳臂一圈一圈有規律的運作著,給老太爺磨墨呢!唯有這時他們是和諧的、安詳的,他們一定有宇宙雖大,卻隻有他倆的感覺吧。記得某年過年,老太爺不怕忌諱,竟用一副故宮流落出來的灰色宣紙寫下——

老思無病福

饑吃賣文錢

這樣的對子做為開春執筆。這副對聯裱好後,掛在他們的書房裏。它一直是我喜愛的,曾想問老人家可否送給我這第六房兒媳婦留以為紀念,一直未出口,如今隻留下記憶了。我又記得我返台見到先父的啟蒙學生吳濁流先生,他屢次對我說,他八歲受教於先父,常在放學後到老師的單人宿舍裏,為老師研墨、拉紙,看老師寫字。他曾把這深刻的、親切的印象,寫在他的《無花果》裏。

說到紙,也是琉璃廠的產物,前麵所說我初習字用毛邊紙的習字簿,當然用不著到榮寶齋、清秘閣這類講究大店去買,但長大後卻喜愛到榮寶齋去選購一些彩色木板水印箋紙,我買來並非用它來寫信,我哪裏舍得,也沒那麽風雅,隻是喜愛它,當做藝術品那樣的欣賞保留。記得有一套是齊白石的寫意小品,魚、蝦、螃蟹等等,印在箋紙的左下角上,別提多雅致了。印製木板水印箋紙,是榮寶齋的一項專門技術,聽說他們近年來更發展成把古今名畫亦以木板套色水印方式複製了。去年在香港,金東方妹送了我一錦盒裝的“蘿軒變古箋譜”,是上海博物館出品,仿古宣紙箋是那樣的古樸可愛。蘿軒箋譜原有近二百幅,是明代天啟年間吳發祥製作,這套隻選了八麵,印製在信箋的中央,其雕鏤極細巧,在簡練的運筆下,刻出花籃、竹石、孤雁、花卉、書架、花鹿等,以兩色設色,簡單中的古樸精雅,我撫摸把玩,不由得想起年輕時到琉璃廠買這類文物的“附庸風雅”的心情了!

在琉璃廠過來過去的二十多年中,還能記憶的是路南的有正書局,每年陰曆大年初一,店麵玻璃窗中貼滿了中國古典小說如《三國演義》等的繡像全圖,好像看連環圖畫,也是小孩子所喜歡的。琉璃廠古文物商店的匾額也頗有其特性,題額者多為書法家,在我印象中有姚華(茫父)、張伯英、陸潤庠、翁同和、張海若、祝椿年等,其他記不起來了,但是他們各為誰家題的匾額,已不複記憶。

書店(不是舊書鋪)給我更快樂的還是琉璃廠那幾家新式書店——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北新書局、現代書局。在小學時,每學期開學,拿著書單要到商務和中華去買教科書,是我最快樂的事。商務很大,台階上去,有左右兩個大門,進去後,是一條寬敞走廊,第二道門是轉門,起碼在六十年前他們就有了轉門。可見其洋了。再進去左右是高高的櫃台,我形容其高,是因為我是個小女生,櫃台要仰望之,我伸長手臂把書單遞上去,店員配了書,算了賬,跟我要了書款,然後就有一個空中纜繩係著一個盒子,把書單和書款放入盒內彈到賬台那邊,等一下再彈回來。這樣店員就不必一趟趟往賬台跑。小小心裏覺得這書店好神氣,在這樣的書店買了書真高興。有時放學回家路過商務的時候,也會跑上台階,從這門進去,穿過走廊,再從那門出來,小小的我就這樣走走,也滿心高興。中華書局則在商務斜對麵,隻是一棟平房,氣派小多了。除了教科書以外,在小學生時期,曾有多年訂閱中華的《小朋友》半月刊和商務的《兒童世界》雜誌,那是我課外的精神食糧。記得《小朋友》上曾連載王人路翻譯的《鱷魚家庭》,是我愛讀的小說,王人路是電影明星王人美的哥哥,當年寫譯過許多給小朋友閱讀的作品。

北新書局(路北)和現代書局(路南),則是我上了中學以後在琉璃廠吸收新文藝讀物的地方。我小學畢業後父親過世,母親是舊式婦女,識字不多,上無兄姊,我是老大,讀什麽書考什麽學校都要我自己做主,培養我讀書(不是教科書)的興趣,可以說“家住書坊邊”——琉璃廠給我的影響不小。現代書局是施蟄存一些人辦的,以“現代”麵貌出現,我訂了一份《現代》雜誌,去看書買書的時候,還跟書局裏的店員談小說、新詩什麽的,覺得自己很有文藝氣息了!

如果廠甸用“逛”的,那就不是專屬於文人雅士了;逛廠甸兒一年隻有兩次,就是新曆年和舊曆年的時候。廠甸的範圍原屬海王村公園一帶,但北伐以前的北京時代,其熱鬧繁盛要延長東西南北數方裏;一整條新華街,北起和平門臉兒,南達虎坊橋大街;還有整條東西琉璃廠,剛好形成十字形。海王村公園裏麵,擺了幾百個攤子,玩具、飲食、玉器等等各有其集中點。這是給兒童及一般家庭婦女逛的。據齊如山先生說,典型的中國製玩具有幾百種,過年時候就會全部在廠甸出現了。記得早上起來,在家裏就可以聽到胡同裏趕早班逛廠甸的兒童買的風車、噗噗登玩具,一路風吹、人吹,呱呱山響。飲食攤位則在海王村門口兩旁及後麵,而海王村裏麵中央在“北京”時代則搭起一高台子,設許多茶座,是為了逛廠甸的文人雅士攜眷或攜妓來居高臨下風光一番的。這到北伐以後就沒有了。先翁曾做《廠甸新春竹枝詞》,就是描寫當年這種“逛”廠甸的情形。

至於廠甸新春的舊書攤及畫棚子,是設在貫通南、北新華街整條大馬路上,大畫棚子多在師大門口一排,對麵附小門前則是舊書攤,都各延伸數裏長。文人學者們逛舊書攤,費一上午或一下午是不夠的,總要天天來、上下午都來。琉璃廠的舊書鋪也在此設臨時書攤,但是貴重的絕版古書,當然還得請你到鋪裏去看了。畫棚裏的字畫,我始終不懂,隻是看熱鬧罷了。但記得那裏有很多董其昌、鄭板橋的字,八大山人的畫,後來才知道,假的多。

在北平居住的二十五年間,不管是否住在琉璃廠附近,都一樣幾乎每天到琉璃廠這一帶來。讀附小二年級時,我家搬到和平門裏的新簾子胡同,每天得坐車繞順治門走順城街到附小上學,但不久開辟一座和平門,打通南北新華街。記得正在動工的時候,也可以從一垛垛的土堆上走過去,覺得非常新奇有趣。從新簾子胡同又搬到虎坊橋大街,這次到南新華街南頭兒了,上下學也是得走新華街、廠甸到附小。後來又搬到西交民巷,雖非琉璃廠區,但小學還沒畢業,還是得每天到廠甸上學。父親病重時,我家住在梁家園,父親去世後,就搬到南柳巷,婚後夫家在永光寺街,全屬琉璃廠區。最後幾年住在中山公園旁的南長街時,我在師大圖書館工作,仍是每天到廠甸來上班,還是沒離開琉璃廠。

琉璃廠——廠甸——海王村公園,對於自幼年成長到成年的我,是個重要的地方。長於斯,學於斯,卻是個“家住書坊邊,不知書坊事”的人,很慚愧。沒有學出什麽,隻怪自己的興趣太廣,隻好從虛榮心上講,有些得意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