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我的童玩

我的“小腳兒娘”

老九霞的鞋盒裏,住著我心愛的“小腳兒娘”,正在靜靜的等著她的遊伴——李蓮芳的“小腳兒娘”。

夏日午後,院子裏的榆樹上,唧鳥兒(蟬)拉長了一聲聲“唧——唧——”的長鳴。雖然聲音很響亮,但是因為單調,並不吵人,反而是媽媽帶著小弟弟、小妹妹在這有韻律聲音中,安然地睡著午覺。隻有我一個人,在興奮地等著李蓮芳的到來——我們要玩小腳兒娘。

一放暑假,我就又做了幾個新的小腳兒娘。一根洋火棍,幾塊小小的碎花布做成的小腳兒娘,不知道為什麽給我那麽大的快樂。

老九霞的鞋盒,是小腳兒娘的家;鞋盒裏的隔間、家具,也都是我用丹鳳牌的洋火盒堆隔成的。如果是床,上麵就有我自己做的枕和被;如果是桌子,上麵也有我剪的一塊白布鉤了花邊的桌巾。總之,這個小腳兒娘的家,一切都是照我的理想和興趣,最要緊的,這是以我藝術的眼光做成的。

最讓人興奮的是,中午吃飯的時候,我準備了一個用厚紙折成的菜盒,放在坐凳我屁股旁邊。等爸爸一吃完飯放下筷子離開飯桌時,我的菜盒就上了桌。我夾了炒豆芽兒、肉絲炒榨菜、白切肉等等,裝滿一盒子。當然,宋媽會在旁邊瞪著我。不管那些了,牙簽也帶上幾根,好當筷子用。

李蓮芳抱著她的鞋盒來了。我們在陰涼的北屋套間裏,展開了我們兩家的來往。掀開了兩個鞋盒,各拿出自己的小腳兒娘來。我用手捏著隻有一條褲管腳和露出鞋尖的小腳兒娘,哆哆哆地走向李蓮芳的鞋盒去,然後就是開門、讓座、喝茶、吃東西、聊閑天兒。事實上,這一切都是我倆在說話、在喝茶、在吃中午留下來的菜。說的都是大人說的話,趣味無窮。因為在這一時刻,我們變成了家庭主婦,一個家的主婦,可以主動、可以發揮,最重要的是不受製於大人。

從六歲到六十歲

舊時女孩的自製玩具和遊戲項目,幾乎都是和她們學習女紅、練習家事有關聯的。所謂寓教育於遊戲,正可以這麽說。但這不是學校的教育課程,而是在舊時家庭中自然形成的。

我五歲自台灣隨父母去北平,童年是在大陸北方成長的,已經是十足北方女孩子氣了。我願意從記憶中找出我童年的遊樂,我的玩具和一去不回的生活。

昨天,為了給《漢聲》寫這篇東西,和做些實際的玩具,我跑到沅陵街去買絲線和小珠子,就像童年到北平絨線胡同的瑞玉興去挑買絲線一樣。但是想要在台北買到纏粽子用的絲絨線是不可能的了。我隻好買些粗的絲線,和穿孔較大的小珠子,因為當年六歲的我,和現在六十歲的我,眼力的使用是不一樣啊!

用絲線纏粽子,是舊時北方小姑娘用女紅材料做的有季節性的玩具。先用硬紙做一個粽子形,然後用各色絲絨線纏繞下去。配色最使我快樂,我隨心所欲的配各種顏色。粽子纏好後,下麵做上穗子,也許穿上幾顆珠子,全憑自己的安排。纏粽子是在端午節前很多天就開始了,到了端午節早已做好,有的送人,有的自己留著掛吊起來。同時做的還有香包,用小塊紅布剪成葫蘆形、菱形、方形,縫成小包,裏麵裝些香料。串起來加一個小小的粽子,掛在右襟鈕絆上,走來走去,美不唧唧的。除了纏粽子以外,也還把絲絨線纏在衛生球(樟腦丸)上。總之,都成了藝術品了。

珠子,也是女孩子喜歡玩的自製玩物,它兼有女性學習做裝飾品。我用記憶中的穿珠法,穿了一副指環、耳環、手環,就算是我六歲的作品吧!

撾子兒

北方的天氣,四季分明。孩子們的遊戲,也略有季節的和室內外的分別。當然大部分動態的在室外,靜態的在室內。女孩子以女紅兼遊戲是在室內多,但也有動作的遊戲,是在室內舉行的,那就是“撾子兒”。

撾子兒的用具有多種,白果、桃核、布袋、玻璃球,都可以。但玩起來,他們的感覺不一樣。白果和桃核,其硬度、彈性差不多。布袋裏裝的是綠豆,不是圓形固體,不能滾動,所以玩法也略有不同。玻璃球又硬、又滑,還可以跳起來,所以可以多一種玩法。

單數(五或七粒)的子兒,一把撒在桌上,桌上鋪了一層織得平整的寬圍巾,柔軟適度。然後拿出一粒,扔上空,手隨著就趕快揀上一顆,再扔一次,再揀一顆,把七顆都揀完,再撒一次,這次是同時揀兩顆,再揀三顆的,最後揀全部的。這個全套做完是一個單元,做不完就輸了。

女性的手比較巧於運用,當然是和幼年的遊戲動作很有關係。記得讀外國雜誌說,有的外科醫生學女人用兩根針織毛線,就是為了練習手指運用的靈巧。

撾子兒,冬日玩得多,因為是在室內桌上。記得冬日在小學讀書時,到了下課十分鍾,男生搶著跑出教室外麵野,女生趕快拿出毛線圍巾鋪在課桌上,撾起子兒來。

為了收集這些玩具給《漢聲》,我買來一些白果,試著玩玩。結果是扔上一顆白果,老花眼和略有顫抖的手,不能很準確的同時去揀桌上的和接住空中落下來的了。很悲哀呢!

除了撾子兒,在桌上玩的,還有“彈鐵蠶豆兒”。顧名思義,蠶豆名鐵,是極幹極硬的一種。沒吃以前,先用它玩一陣吧,一把撒在桌上,在兩粒之中用小指立著劃過去,然後捏住大拇指和食指,大拇指放出,以其中的一粒彈另外一粒,不許碰到別的。彈好,就可以揀起一粒算勝的,再接著做下去,看看能不能把全有的都彈光算贏了。

跳繩和踢毽子

這兩項遊戲雖是至今存在,不分地方和季節的,但是玩具就有不同。跳繩,當然基本是麻繩,後來有童子軍繩和台灣的橡皮筋。我最喜歡的,卻是小時候用竹筆管穿的跳繩。放了學到琉璃廠西門一家製筆作坊,去買做筆切下約寸長的剩餘竹管,其粗細是我們用寫中楷字的筆。很便宜的買一大包回來,用白線繩一個個穿成一條丈長的繩。這種繩子,無論打在硬土地上、磚地上,都會發出清脆的竹管聲,在遊戲中也兼聽悅耳的聲音。

跳雙繩頗不易,有韻律,快速。但是在跳繩中揀銅子兒,也不簡單。把一疊銅子兒放在地上(繩子落地碰不到的地方),每跳一下,低頭彎腰下去揀起一個銅子兒,看你趕不趕得上又要跳第二下。又跳,又彎腰,又伸手撿錢,雖不是激烈運動,卻是全身都動的運動呢!

踢毽子是自古以來的中國遊戲,這玩具羽毛是基礎,但是底下的托子卻因時代而不同了。在我幼年時,雖然幣製已經用銅板為硬幣,但是遺留下來的製錢,還有很多用處,做毽子的底托,就是最好的。方孔洞,穿過一根皮帶,把羽毛捆起來,就是毽子了。

自己做毽子,也是有趣的事。用色紙剪了當羽毛,秋天的大朵菊花當羽毛,都是毽子。而記憶中有一種為兒童初步學踢毽子的,叫“踢製錢兒”,兩枚製錢用紅頭繩穿起來,剛好是小孩子的手持到腳的長度即可。小孩子提著它,一踢一踢的,製錢打著布鞋幫子,倒也很順利。

踢毽子到學習花樣兒的時候,有一個歌可以念、踢,照歌詞動作:“一個毽兒,踢兩瓣兒。打花鼓,繞花線兒。裏踢,外拐。八仙,過海。九十九,一百。”

念完,剛好踢十下,但是踢到第五下以後,就都是“特技”了!

活玩意兒

小姑娘和年幼的男孩,到了春天養蠶,也可以算“玩”的一種吧!到了春天,孩子們來索求去年甩在紙上的蠶卵,眼看著它出了黑點,並且動著,漸漸變白,變大。於是開始找桑葉,洗桑葉,擦幹,撕成小塊喂蠶吃。要吐絲了,用墨盒蓋,包上紙,把幾條蠶放上去,讓它吐絲,仔細鏟除蠶屎。吐夠了做成墨盒裏泡墨汁用的芯子,用它寫毛筆字時,心中也很親切,因為整個的過程,都是自己做的。

最意想不到的,北平住家的孩子,還有玩“吊死鬼兒”的。吊死鬼兒,是槐樹蟲的別名,到了夏季,大槐樹上的蟲子像蠶一樣,一根絲,從樹上吊下來,一條條的,淺綠色。我們有時拿一個空瓶,一雙筷子,就到樹下去一條條的夾下來放進瓶裏,待夾了滿滿一瓶,看它們在瓶裏蠕動,是很肉麻的,但不知為什麽不怕。玩夠了怎麽處理,現在已經忘了。

雨後院子白牆上,爬著一個淺灰色的小蝸牛,它爬過的地方,因為黏液的經過,而變成一條銀亮的白線路了。你要拿下來,誰知輕輕一碰,蝸牛敏感的觸角就會縮回到殼裏,掉落到地上,不出來了。這時,我們就會拉出了聲音唱念著:

“水牛兒——水牛兒,先出犄角後出頭。你媽——你爹,給你買燒餅羊肉吃呀!……”

又在春天的市聲中,有賣金魚和蝌蚪的,蝌蚪北平人俗叫“蛤蟆骨朵兒”。花含苞未開時叫“骨朵兒”,此言青蛙尚未長成之意。北平人活吞蝌蚪,認為清火。小孩子也常在賣金魚挑子上買些蝌蚪來養,以為可以變成青蛙,其實玻璃瓶中養蝌蚪,是從來沒有變成過青蛙的,但是玩活東西,總是很有意思的。

剪紙的日子

一張張四四方方彩色的電光紙,對折,對折,再對折,小小的剪子在上麵運轉自如地剪起各種花樣。剪好了,打開來,心中真是高興,又是一張創作,圖案真美,自己欣賞好一陣子,夾在一本爸爸的厚厚的洋書裏。

剪紙,並不是小學裏的剪貼課,而是北方小姑娘的藝術生活之一。有時我們幾個小女孩各拿了自己的一堆色紙,湊在一起剪,互相欣賞,十分心悅。

等到長大些,如果家中有了喜慶之事,像爺爺的生日,哥哥娶嫂子,到處都要貼壽字、雙喜字,我們就搶不及地幫著剪,這時有創意的藝術字,就可以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