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後 記
我曾寫過一篇題名“憶兒時”的小稿,現在把它抄錄在下麵:
我的興趣很廣泛,也很平凡。我喜歡熱鬧怕寂寞,從小就愛往人群裏鑽。
記得小時在北平的夏天晚上,搬個小板凳擠在大人群裏聽鬼故事,越聽越怕,越怕越聽。猛一回頭,看見黑黝黝的夾竹桃花盆裏,小貓正在捉壁虎,不禁嚇得呀呀亂叫。但是把板凳往前挪挪,仍是慫恿大人講下去。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北平有一種穿街繞巷的“唱話匣子的”,給我很深刻的印象。也是在夏季,每天晚飯後,抹抹嘴急忙跑到大門外去張望。先是賣晚香玉的來了;用晚香玉串成美麗的大花籃,一根長竹竿上掛著五、六隻,婦女們喜歡買來掛在臥室裏,晚上滿室生香。再過一會兒,“換電燈泡兒的”又過來了。他背著匣子,裏麵全是新新舊舊的燈泡,貼幾個錢,拿家裏斷了絲的跟他換新的。到今天我還不明白,他拿了舊燈泡去做什麽用。然後,我最盼望的“唱話匣子的”來了,看見那人背著“話匣子”(後來改叫留聲機,現在要說電唱機了),提著勝利公司商標上那個狗聽留聲機的那種大喇叭。我便飛跑進家,一定要求母親叫他進來。母親被攪不過,總會依了我。隻要母親一答應,我又拔腳飛跑出去,還沒跑出大門就大聲喊:
“唱話匣子的!別走!別走!”
其實那個唱話匣子的看見我跑進家去,當然就會在門口等著,不得到結果,他是不會走掉的。講價錢的時候,門口圍上一群街坊的小孩和老媽子。講好價錢進來,圍著的人就會挨挨蹭蹭地跟進來,北平話叫做“聽蹭兒”。我有時大大方方地全讓他們進來;有時討厭哪一個便推他出去,把大門砰的一關,好不威風!
唱話匣子的人,把那大喇叭按在匣子上,然後裝上百代公司的唱片。片子轉動了,先是那兩句開場白:“百代公司特請梅蘭芳老板唱宇宙鋒”,金剛鑽的針頭在早該退休的唱片上磨擦出吱吱扭扭的聲音,吱吱啦啦地唱起來了;有時像貓叫,有時像破鑼。如果碰到新到的唱片,還要加價呢!不過因為熟主顧,最後總會饒上一張“洋人大笑”,還沒唱呢,大家就笑起來了,等到真正洋人大笑時,大夥兒更笑得凶,鬧哄哄地演出了皆大歡喜的“大團圓”結局。
母親時代的兒童教育和我們現代不同,比如媽媽那時候交給老媽子一塊錢(多麽有用的一塊錢!),叫她帶我們小孩子到“城南遊藝園”去,就可以消磨一整天和一整晚。沒有人說這是不合理的。因為那時候的母親並不注重“不要帶兒童到公共場所”的教條。
那時候的老媽子也真夠厲害,進了遊藝園就得由她安排,她愛聽張笑影的文明戲“鋸碗丁”“春阿氏”,我就不能到大戲場裏聽雪豔琴的“梅玉配”。後來去熟了,膽子也大了,便找個題目——要兩大枚(兩個銅板)上廁所,溜出來到各處亂闖。看穿燕尾服的變戲法兒;看紮著長辮子的姑娘唱大鼓;看露天電影鄭小秋的《空穀蘭》。大戲場裏,男女分座(包廂例外),有時候觀眾在給“扔毛巾把兒的”叫好,擺瓜子碟兒的,賣玉蘭花兒的,賣糖果的,要茶錢的,穿來穿去,吵吵鬧鬧,有時或許趕上一位發脾氣的觀眾老爺飛茶壺。戲台上這邊貼著戲報子,那邊貼著“奉廳諭:禁止怪聲叫好”的大字,但是看了反而使人嗓子眼兒癢癢,非喊兩聲“好”不過癮。
大戲總是最後散場,已經夜半,雇洋車回家,剛上車就睡著了。我不明白那時候的大人是什麽心理,已經十二點多了,還不許人家睡,坐在她們(母親或者老媽子)的身上,打著瞌睡,她們卻時時搖動你說:“別睡!快到家了!”後來我問母親,為什麽不許困得要命的小孩睡覺?母親說,一則怕著涼,再則怕睡得魂兒回不了家。
多少年後,城南遊藝園改建成屠宰場,偶然從那裏經過,便不勝今昔之感。這並非是眷戀昔日的熱鬧的生活,那時的社會習俗並不值得一提,隻是因為那些事情都是在童年經曆的。那是真正的快樂,無憂無慮,不折不扣的歡樂。
我記得寫上麵這段小文的時候,便曾想:為了回憶童年,使之永恒,我何不寫些故事,以我的童年為背景呢!於是這幾年來,我陸續地完成了本書的這幾篇。這些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寫著它們的時候,人物卻不斷地湧現在我的眼前,斜著嘴笑的蘭姨娘,騎著小驢回老家的宋媽,不理我們小孩子的德先叔叔,椿樹胡同的瘋女人,井邊的小伴侶,藏在草堆裏的小偷兒。讀者有沒有注意,每一段故事的結尾,裏麵的主角都是離我而去,一直到最後的一篇“爸爸的花兒落了”,親愛的爸爸也去了,我的童年結束了。那時我十三歲,開始負起了不是小孩子所該負的責任。如果說一個人一生要分幾個段落的話,父親的死,是我生命中一個重要的段落,我在父親節寫過一篇“我父”,仍是值得存錄在這裏的:
寫紀念父親文章,要回憶許多童年的事情,因為父親死去快二十年了,他棄我們姊弟七人而去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女孩。在我寫文多年間,從來沒有一篇是專為父親而寫的,因為我知道如果寫到父親,總不免要觸及到他離開我們過早的悲痛記憶。
雖然我和父母相處的年代,遠比不了和一個朋友更長久;況且那些年代對於我,又都是屬於童年的,但我對於父親的了解和認識極深。他溺愛我,也鞭策我,更有過一些多麽不合理的事情表現他的,但是我也得原諒他與日俱增的壞脾氣,是因為他日漸衰弱的肺病身體。
父親實在不應當這樣早早離開人世。他是一個對工作認真努力,對生活有深厚興趣的人,他的生活多麽豐富!他生動,幾乎無所不好,好像世間有多少做不完的事情,等待他來動手,我想他對死是不甘心的。但是促成他的早死,多種的嗜好也有關係,他愛喝酒,歡樂地劃著拳;他愛打牌,到了周末,我們家總是高朋滿座。他是聰明的,什麽都下功夫研究。他肺病以後,對於醫藥也很有研究,家裏有一個五鬥櫃的抽屜,就跟個小藥房似的。但是這種飲酒熬夜的生活,足以破壞任何醫藥的功效。我聽母親說,父親在日本做生意的時候,常到酒妓館林立的街坊,從黑夜飲到天明,一夜之間唱遍一條街,他太任性了!
母親的生產率夠高,平均三年生兩個,有人說我們姊妹多是因為父親愛花的緣故,這不過是迷信中的巧合,但父親愛花是真的。我有一個很明顯的記憶,便是父親常和桃擔賣花的講價錢,最後總是把整擔的花全買下。於是父親動手了,我們也興奮地忙起來,廊簷下大大小小花盆裏栽的花,父親好像特別喜歡文竹,含羞草,海棠,繡球和菊花。到了秋天,廊下客廳,擺滿了秋菊。
花事最盛是當我們的家住在虎坊橋的時候,院子裏有幾大盆出色的夾竹桃和石榴,都是經過父親用心培植的。每年他都親自給石榴樹下麻渣,要臭好幾天,但是等到中秋節,結的大石榴都飽滿得裂開了嘴!父親死後的第一年,石榴沒結好;第二年,死去好幾棵。喜歡附會迷信的人便說,它們隨父親俱去。其實,明明是我們對於剪枝施肥,沒盡到像父親那樣勤勞的緣故。
父親的脾氣盡管有時暴躁,他卻有更多的優點,他負責任地工作,努力求生存,熱心助人,不吝金錢。我們每一個孩子他都疼愛,我常常想,既然如此,他就應該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使生命得以延長,看子女茁長成人,該是最快樂的事。但是好動的父親,卻不肯好好地養病。他既死不瞑目,我們也因為父親的死,童年美夢,頓然破碎。
在別人還需要照管的年齡,我已經負起許多父親的責任。我們努力渡過難關,羞於向人伸出求援的手。每一個進步,都靠自己的力量,我以受人憐憫為恥。我也不喜歡受人恩惠,因為報答是負擔。父親的死,給我造成這一串倔強,細細想來,這些性格又何嚐不是承受於我那好強的父親呢!
童年在北平的那段生活,多半居住在城之南——舊日京華的所在地。父親好動到愛搬家,綠衣的郵差是報告哪裏有好房的主要人物。我們住過的椿樹胡同,新簾子胡同,虎坊橋,梁家園,盡是城南風光。
收集在這裏的幾篇故事,在時間上有點連貫性,讀者們別問我是真是假,我隻要讀者分享我一點緬懷童年的心情。每個人的童年不都是這樣的愚駿而神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