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體驗真理的故事之一 (6)

有一位待我很好的英國旅客,他年齡比我大,拉著我攀談起來,問了我一些問題,諸如吃什麽,做什麽的,上哪兒去,為什麽害羞等等。還勸我去餐廳吃飯,笑話我堅持不吃肉。當船經過紅海時,他友善地勸導我說:“現在不吃當然沒什麽問題,可是到了比斯開灣,隻怕你就得改變你的決定了。況且英國的天氣是那麽冷,不吃肉根本無法生活的。”

我辯駁道:“可是我聽說有人不吃肉也可以在英國生活。”

他說:“這是瞎扯,據我所知,英國人沒有不吃肉的。難道你沒發現盡管我自己也喝酒,可我並沒有勸你喝酒嗎?但是我堅持認為你需要吃肉,否則就活不下去。”

“謝謝您的好意,但我已莊嚴地對我母親作出了不吃肉的承諾,所以吃肉這件事,我是連想都不敢想的。如果不吃肉確實是活不了的話,我寧肯回印度,也不能為了適應英國的生活環境而去吃肉。”

我們的船終於開進了比斯開灣,我依然不覺得有吃肉或喝酒的必要。有人建議我去開一個不吃肉的證明,我便請那位英國朋友幫忙,他欣然同意,給了我寫一份證書,我一直把那證書珍藏了很久。然而到了後來,我發現有些肉食者也照樣可以弄到這種證書,於是這證書完全喪失了意義。如果我們說的話都不值得人信任,何必還弄一份證書呢?

不管怎樣,我記得我們總算在一個周六到達了南安普頓。在船上我穿的是一套黑西裝,朋友們還給我買了一套白色法蘭絨的西裝,我特意留到上岸時才穿。原以為上岸時穿白衣服會顯得比較體麵,於是我便穿上了那套白色法蘭絨西裝。那時是9月底,上岸後我才發現隻有我一人這麽穿。我把所有的箱子及鑰匙都委托給格林德利公司的代理人,因為看見其他人是這麽做的,我也照辦了。

我帶著四封介紹信,分別交給了皮·捷·梅赫達醫生,達巴特朗·蘇克拉先生,蘭吉特辛吉親王和達達巴伊·奧羅吉[巴伊(Bhai),印度人對兄弟的稱呼。

]。在船上時,有人勸我們去住倫敦的維多利亞旅館,我和馬茲慕達先生都接受了這個建議,住進了那家旅館。隻有我一個人穿白衣服這件事讓我覺得不舒服。到了旅館以後,才知道我們要等到第二天才能從格林德利公司把東西取出來,而那天恰好是周日,聽到這個消息後,我心裏很憋氣。

我在南安普頓發給梅赫達醫生一封電報,當天晚上8點左右他便來看我。他向我表示了熱烈的歡迎,又笑我居然還穿著法蘭絨西裝。我們談話之時,我隨便地拿起了他的禮帽,想試試它多麽平滑,毛手毛腳的竟弄亂了禮帽上的絨毛。對我這種行為,梅赫達醫生多少有些生氣。他本想阻止我,但已經來不及了。

對我而言,這件事是一次教訓,也是我學習歐洲禮節的第一課。梅赫達醫生幽默詼諧地給我詳細講解一些細節,他對我說:“不要隨便動別人的東西;不要像我們在印度時那樣常常在第一次見麵時就問對方許多問題;不要高聲講話;也不要像我們在印度時那樣總是稱呼別人‘先生’[英文Sir除了指“先生”,還含有“老爺”之意。

],在這裏隻有仆人和下屬才如此稱呼他們的主人。”諸如此類,他講了很多。他還告訴我,住旅館很費錢,最好住在外國人的家裏。但我一直拖了一個周才考慮他的建議。

我和馬茲慕達先生都覺得住旅館很不舒服,而且花很多錢。好在同船有一個從馬耳他來的信德人與馬茲慕達先生成了朋友,他對倫敦很熟悉,要給我們介紹幾間房,我們自然接受了。到了周一,一拿到行李,我們就馬上結賬並搬到信德友人幫我們租好的房子裏去。我記得當時我在旅館的住宿費高達3英鎊,其昂貴程度嚇了我一跳!盡管花了這麽錢,事實上我一直餓著肚子!我基本上沒吃什麽東西,有時我不喜歡一樣吃的,隻好又叫了另一樣,但那同樣要付兩份錢。實際上,我一直是靠我從孟買帶來的食物在撐著的。

即使搬進了新房子,我的心裏也還是不舒服,時常懷念家和祖國,懷念母親的愛,一到了晚上我便禁不住淚流滿麵,對家的種種回憶使我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內心的苦悶無法向別人訴說,即便可以訴說,又有何用?沒有什麽東西能帶給我安慰,一切都是陌生的——無論是人,還是他們的習慣,甚至於他們的住所。我不懂英國的禮節,所以要時時地留心。而且在這裏生活對於發誓吃素的人是極為不便的。我可以吃的素食又都是淡而無味的。這種滋味兒使我進退兩難。待在英國不舒服,然而再回印度更不是辦法。我思忖著,既然來了,總得住滿三年再回去。

十四我的抉擇

周一那天,梅赫達醫生去維多利亞旅館,以為我們還住在那裏,結果發現我們搬走了,他要到了我們的新址,便到住處來看我們。在船上時,由於我的無知而染了癬病。旅途上我們用海水洗衣服和洗澡,根本使不上肥皂,但我偏偏要用肥皂,以為用肥皂是自己有文化的象征,結果不但沒有洗淨皮膚,反而弄得滿身油膩,因而染上了癬病。我指給梅赫達醫生看我的患處,於是他便教我用醋酸去洗滌,還記得醋酸塗在身上後是怎樣把我痛到大叫起來。梅赫達醫生看過我的房間和陳設後直搖頭說:“這地方不行。我們到英國來的目的,與其說是求學,不如說是體驗英國人的生活與習俗。你應當搬去和英國家庭住在一起。在這之前,我想你最好先跟著別人學習幾天,我會帶你去。”

我十分感激地接受了他的建議,就又搬去和一位英國朋友住。這位朋友非常和藹、可親、體貼,很關心我,把我當自己的弟弟一樣看待。教給我英國人的禮俗,幫助我適應用英語交談。隻不過,我的飲食成了一個棘手的問題。我吃不下煮熟的但又不擱鹽或香料的蔬菜,家裏的主婦不知道該給我做什麽吃才好。早餐的麥片粥倒還可口,吃得很飽,但中午和晚上我總也吃不飽。朋友一直勸我吃肉,我總以誓言為理由拒絕他的建議,後來就幹脆保持沉默。午飯和晚餐通常都有菠菜、麵包和果子醬。我胃口很大,可每次隻吃兩三片麵包,不好意思再多要,覺得多要是不對的。況且,午飯和晚餐又都沒有牛奶。有一次我的朋友著急了,對我說:“假如你是我的親弟弟,我就送你回國算了。你母親不識字,也不了解這邊的情況,對她發的誓有什麽價值?而且這根本不是什麽大不了的誓言,法律上也不會承認。堅守這種承諾簡直就是執迷不悟。我要告訴你,你這樣執拗對你沒有好處。你也承認你以前吃過肉,而且也覺得好吃。在絕對不需要吃肉的時候倒吃了,現在到了必須吃肉的時候你卻又不吃。真是令人費解!”

但我還是堅定不移。

這位朋友仍是每天語重心長地勸導我,但是我始終報以否定的態度。他越是勸我,我越是固執。我天天禱告,求神靈保佑,果然很有效果。當時我對神靈並沒有概念,都是信仰的作用,而這顆信仰的種子是善良的保姆蘭芭種在我心中的。

一天,這位朋友開始讀邊沁的《功利論》給我聽,其內容晦澀難懂,他便試著要給我解釋。我對他說:“請原諒我吧,這麽深奧的東西我實在無法理解。我承認人是需要吃肉,但是我不能違背自己的誓言。我不爭辯這個問題,也知道爭不過你。請你把我當成一個傻瓜或執迷不悟的人而饒了我吧。我十分感激你對我的愛護,也知道你的的確確是為我好,也知道你再三與我爭辯這個問題是出於對我的關心,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誓言就是誓言,是不能違背的。”

我的朋友驚訝地望著我,合上書對我說道:“那好,我不再和你爭辯這個問題了。”我感到很高興,他果然不再說起這個話題。隻是他並沒有停止對我的擔憂。他自己既抽煙又喝酒,但從不要我抽煙喝酒。實際上,他反倒不希望我沾煙酒。他所擔心的是,我的身體會因為吃素而衰弱,從而在英國待得不自在。

我就這樣跟著這位朋友學習了一個月。他家在裏奇蒙,每個周最多隻能到倫敦去一兩次。梅赫達醫生和達巴特朗·蘇克拉先生決定讓我去另一戶人家寄宿。蘇克拉先生替我選中了西肯新敦一個英印混血血統的人家,把我安置在她家了。那家的主人是個寡婦。我對她說了我的誓言。這位老太太答應會適當地給予照顧,我便在她家住了下來。在這照舊挨餓。我已寫信回家,讓家裏寄來一些甜點和其他家鄉風味的食物過來,可東西還沒有寄到我手裏。這裏樣樣食物都淡而無味。房東太太每天都問我飯菜是否合口,但我該如何回答呢?我還是像以前那樣害羞,別人給多少就吃多少,不好意思多要。房東有兩個女兒,她倆總會多拿一兩片麵包給我,但她們不知道一大塊麵包未必能讓我吃飽。

無論怎樣,現在總算安定了。還沒開始正規地學習,多虧了蘇克拉先生的提醒,我開始讀報紙了,在印度從沒讀過報紙,在這裏卻養成了讀報的習慣,常花一小時來瀏覽《每日新聞》、《每日電訊》和《保爾·瑪爾公報》。閑著時就出去逛逛,我想找到一家素食館。房東太太曾告訴我市區裏會有的。那時我就每天步行10—20英裏,然後找一家便宜的飯館,暢暢快快地吃上一頓麵包,但始終意猶未盡。終於一次閑逛時,偶爾在法林頓街發現了一家素食館。

發現這家店使我萬分快樂,恰如小孩子得到了一件心愛的寶物一般。正要進店時,看見門邊的櫥窗裏擺著一些待售的書,裏麵有薩爾特寫的《素食論》。我花了1先令買下這本書,然後徑直走進餐廳。這是到英國以來吃得稱心如意的第一頓飯。神靈終於援助我了。

我把薩爾特的書仔仔細細地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留下的印象很深刻。從讀那本書的那一天起,我才算是靠自己選擇真正變成了一個素食者,不禁感懷在母親麵前發誓的那個日子。從前不吃肉是為了忠於真理和信守誓言,與此同時卻又希望每個印度人都能成為肉食者,盼望著終有一天自己也能公開地、自由地吃肉,並且支持別人也這樣做。可是現在,我是自覺地選擇了素食,認同了素食,並決心把宣揚素食主義作為終生的使命。

十五學做英國紳士

隨著對素食主義的信仰與日俱增,我研究飲食的興趣也被薩爾特的書激發了出來,開始到處搜集和閱讀一切跟素食有關的書,其中有一本是霍華德·威廉斯寫的《飲食倫理學》,是一部“從古至今人類各種飲食著作的傳記史”。這本書力圖指出,畢達哥拉斯[公元前6世紀希臘的哲學家。

]、耶穌乃至現代的所有哲學家和先知,都是素食者。安娜·金世福醫生的《飲食善方》也是一本很好看的書。艾利生醫生有關衛生和健康的許多著作也使人獲益頗多。他在書中倡導一種以規範日常飲食為治療病人基礎的治療製度。而他本人就是一個素食者,給病人開方子時也會嚴格製定素食食譜。讀了這些著作後,我生活中多了一個重心,那就是飲食實驗。一開始做實驗,主要是為了健康,到了後來宗教信仰便成為最重要的動機了。

與此同時,曾一起住過一個月的那位朋友還是一如既往地擔心我的身體會因為不吃肉而變得衰弱,變成一個無用的人,永遠無法在英國社會中感覺自如。當他獲悉我正陶醉於有關素食理論的著作中時,他越發擔心素食實驗會使我的思維混亂,影響日常的工作和生活,沉浸在幻想之中。於是,為改造我的現狀,他作了最後一次努力。一天他請我看戲,演出前又請我去賀爾朋飯店吃晚飯,自從離開維多利亞旅館以來,這是我見過的第一個宮殿式的大飯店。住在維多利亞旅館時,糊裏糊塗的,確實沒有得到什麽有益的經驗。

這位朋友有計劃地把我帶到這裏,顯然是覺得礙於禮貌,我不會在就餐時提出任何問題。當時吃飯的人很多,朋友和我麵對麵坐著。送上來的第一道是湯。我很想知道這湯的原料是什麽,又不敢直接問朋友,就招手叫服務生過來。看我的這一舉動,朋友麵色一沉,厲聲問我是怎麽回事。我猶豫了一下,告訴他隻是想問一問這是不是素湯。他很生氣地大聲說:“你的行為在這個文明社會裏顯得太魯莽了。如果你不能約束自己,最好請便吧。找家別的飯店去吃,然後在外麵等我。”這話倒使我輕鬆多了,然後獨自出去了。附近有一家素食館,但已經關門了。於是我沒吃晚飯,陪著朋友去了劇院,但是他隻字不提我剛剛的行為。我呢,當然也無話可說。

這是我倆最後一次友善的爭執,絲毫沒有影響我們的友誼。我的朋友所做的一切都是出於對我的愛護,我明白這一點而且深深感激他,我們在思想和行為上的分歧倒使我對他多了幾分尊敬。

我決定讓他寬心,想向他保證我不會再魯莽行事,而是盡力使自己成為一個文質彬彬、舉止得體、雖然食素卻又不令人生厭的人,符合這個文明社會的規範。為了達到這個目標,我給自己規定了一個更不可能的任務——做英國紳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