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我體驗真理的故事之一 (4)

最後,我決定交給父親一封悔過書,懇求他的饒恕。我寫了一頁紙,親手交給父親看。我不僅承認了罪狀,還請求給予適當的處分,最後還懇求他不要因我的過錯而自責,並發誓永不再犯。

我雙手顫抖地把那一頁紙遞給父親。當時他正害著瘺病臥在床上。那床隻是一塊光木板。我把字條交給他後就坐在了他的對麵。

父親讀完後,淚水止不住地流,甚至打濕了悔過書。他合上眼沉思了一會兒,把那張紙撕了。起初他是坐著看悔過書,後來又躺下了。我看著他也情不自禁地哭了。如果我可以成為一個畫家,今天就會把當時的整個情景都畫下來,這一幕依舊栩栩如生。

那天父親那些慈愛的珍珠般的淚水,滌蕩了我的心靈,衝掉了一切罪惡。隻有像他那樣曾經經曆過這種愛的人,才能體會什麽是愛。正如聖歌裏唱的:曾經被愛傷過,方曉愛的力量。

對我而言,這是對“非暴力”的一次實實在在的體驗。當時我認為這不過是父愛,今天我才明白這就是純粹的“非暴力”。當我們以這種“非暴力”包容一切時,任何事物都會改變,它的力量是無限的。

對我父親而言,作這種偉大的寬恕並不是天性所為。依常理,他定會勃然大怒,憤怒斥責,捶胸頓足。但那天他卻異常平靜,我相信這是我誠心懺悔的結果。在一個有權利接受自己的懺悔和保證的人麵前,真誠坦白地悔過,發誓絕不再犯,這便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悔意。我知道我的悔過使父親心安,也加深了他對我無限的慈愛。

九父親去世和我的雙重羞恥

現在我講的是我十六歲的事,父親因害著瘺病,一直臥病在床,由母親、家裏一位老仆人還有我負責看護他。我擔負著護士的職責,主要是替他包紮傷口,給他吃藥,配好需要在家裏配好的藥,每晚給他按摩雙腿,隻有等到他吩咐我去睡或者直到他睡去後,我才回房休息。我樂於照顧父親,從來沒有什麽閃失。除了盥洗等事外,我所有的時間都用在上課和照顧父親這兩件事上。隻有他讓我去或者他覺得好些時,我才在黃昏時去外麵散步。

也是在那時,我的妻子懷孕了。今天再看,對我而言,這件事是一種雙重羞恥。其一,我當時還是學生,應當克製自己的,可是我並沒有做到。其二,這樣沉迷肉欲妨礙了全身心去孝順父母,而那才是我更大的天職。從小我就立誌要像斯羅梵納那樣侍奉雙親,然而每晚,雖然我忙著為父親按摩雙腿,我的心卻徘徊在臥室周圍,而且在那種情形下,無論是從宗教倫理、醫學還是從常識的角度出發,都是不應當與妻子有性行為的。但我卻在職責完成後,滿心歡喜地向父親道聲晚安,便直奔臥室了。

那段時間,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從阿育吠陀(Ayurveda)[印度最古老的醫學典籍。

]的大夫們,到赫金(Hakims)[伊斯蘭教施行優難尼(Yunani)醫術的術士。

]的術士們,還有地方上的庸醫們,我們用盡了所有的膏藥、秘方。還曾向一位英國外科醫生求診,他覺得動手術是最後唯一的辦法了。但是我們的家庭醫生不同意,他反對給父親這樣上了年紀的病人動手術。我們的家庭醫生醫術高明,很有名氣,最終我們采納了他的意見,決定不動手術了。因此為手術而購置的藥品也扔到一邊了。現在想來,如果家庭醫生同意動手術的話,手術會由當時孟買很優秀的一個外科醫生主刀,說不定父親的傷口很容易就長好了。這可能是神靈的旨意吧。死亡要來臨了,還有誰能想到良策?父親從孟買帶回來的所有手術器械,到後來也沒能派上用場。此後,他也放棄了活下去的希望,身體越來越衰弱,連床都下不了了。可是直到萬不得已時,他還堅持要下床便溺。在毗濕奴信徒的心中,保持外部潔淨是不可逾越的鐵律。

保持潔淨的確很重要,但我們也從西方醫學中學到,各種必要的生存活動,如大小便、洗澡等,在嚴格限製衛生的前提下,都可以在床上完成,病人不會感到麻煩,被褥也不會被弄髒。我覺得這與毗濕奴的教條並不衝突。然而父親堅持要下床便溺的舉動的確使我驚奇,也使我對他充滿敬意。

那個可怕的夜晚終於來了。我叔叔當時在拉奇科特,我依稀還記得他是在得到父親病重的消息後才趕回來的。他們兄弟感情很深。叔叔整日坐在父親的床邊,打發我們去休息以後,他自己執意要睡在父親身旁。盡管大家都知道危險隨時可能發生,但誰也不曾料到那是陰陽永隔的一夜。

大約是在那晚10點半或11點鍾,我正在給父親按摩,叔叔讓我回去休息,我很愉快地把這工作交給他,徑直回到我的臥室。我可憐的妻子已經睡熟了。我回房後,怎會讓她安心睡覺,我把她弄醒了。然而不過五六分鍾後,用人便來敲門,我驚慌地跳了起來。他說:“趕快起來吧,你父親不好了。”父親生命垂危,所以我馬上知道“不好”代表著什麽意思。我跳下床,趕忙問:“什麽事?趕快說!”“你父親去世了。”一切都完了!我隻有緊握雙手,愧痛交加,連忙跑到父親的房裏。我當時若不為肉欲所蒙蔽,本可以在他生命的最後一刻守在他身邊,分擔他的痛苦,本能夠為他按摩,讓他在我懷中離去。然而現在卻是我叔叔得到了這樣的榮幸。他是那麽深愛他的哥哥,所以才會得到在最後關頭服侍他的光榮!父親快不行時,他用手勢叫人拿來紙筆,寫了“準備後事”這幾個字,並把手臂上的符籙[印度教徒的手臂上都係著一條繩,繩子上麵纏著所謂符籙,以期驅邪去病。這種符籙受之於父母,所以臨終時都要取下。

]和羅勒珠(Tulsi)[羅勒係印度教的神樹。用羅勒木做成念珠戴在身上,可以驅邪去病。

]串成的金鏈都摘下來放在一邊,做完這些後他就辭世了。

我在前文中提到的羞恥,指的就是在父親臨終而需要我不眠不休去服侍他時,我還放縱。這是我跟隨我終生的汙點。我常想:盡管我認為自己對父親的孝心是全心全意的,不惜一切去孝順他,但是一到緊急關頭,我卻因身陷而做得那麽少,這是不可寬恕的。所以此後我知道自己雖忠實於妻子,但卻是一個放縱的丈夫。我經曆了多次痛苦的掙紮,花了很長時間,最後才徹底擺脫了的羈絆。

在我沒有結束關於這種雙重羞恥的講述前,再提一提我妻子生下來的那個可憐的孩子吧,這孩子不到三四天便夭折了。還有什麽好說的!讓那些已婚的人以我的教訓為戒吧,千萬警惕啊。

十認識宗教

六七歲到十六歲期間,我一直在學校裏念書,涉獵了很多知識,但不包括宗教。老師們輕鬆地傳授給我的東西,我沒有掌握很多,但卻隨時隨地從身邊的事物中學到了許多。這裏“宗教”一詞是一種最廣義的用法,意即“自我實現”或“自知之明”。

我生來就是毗濕奴信徒,常參拜哈維立神廟。可是這並沒有觸動我的心靈。

說實話,我不喜歡神廟裏的金碧輝煌,而且還聽說了神廟裏也有人幹著敗壞道德的勾當的傳言,於是更沒有興趣了。所以參拜哈維立神廟並沒有使我得到什麽宗教方麵的啟示。然而我倒從我們家的一個老用人——我的保姆蘭芭那裏得到了。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她對我的疼愛。前麵提到,小時候我很怕鬼怪。蘭芭教我反複誦念“羅摩那摩”(Ramanama)[反複誦念這個詞,是在表示對羅摩的崇拜之情。羅摩是傳說中古印度十車王(Dasaratha)之子,是毗濕奴神的化身,以孝悌忠信和救妻伏魔著稱。

]以消除我的恐懼。

雖然不大相信她這辦法,但我信任她本人,所以我幼時便開始反複誦念“羅摩那摩”以消除對鬼怪的恐懼。那些刹那間的事情,便是幼時所播下的良種,至今還是影響著我。正是因為善良的蘭芭撒下了這粒種子,至今對我而言,誦念“羅摩那摩”依然是一個行之有效的祛除心魔的辦法。

這時,有一位篤信《羅摩衍那》的堂哥要我和二哥學習《羅摩護》(RamRaksha)[從《羅摩衍那》中繁衍出來的經文,意為懇求羅摩的庇佑。

]。我們將它背熟了,還每日在早浴以後進行朗誦。在波爾班達居住期間,我從未間斷過這種做法,可一搬到拉奇科特,便忘了堅持。因為我並不怎麽相信它。之所以背誦它,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向人誇耀自己有正確的發音。

然而,有人為我父親誦念《羅摩衍那》的情形卻留給我深刻的印象。父親害病時,曾在波爾班達住過一段時間,在那裏時每晚都請人為他誦念《羅摩衍那》。朗誦者是比列斯瓦爾的羅塔·莫卡羅治先生,他十分崇奉羅摩。據說他治好了自己所患的麻風病,不是靠藥物,是將人們在比列斯瓦爾神廟裏供奉過大天帝以後棄用的比爾花葉(Bilva)[一種熱帶樹,印度人將其視為聖樹,用其樹葉供盛祭品。

]敷在患處,並反複誦念“羅摩那摩”,他痊愈是因為他的信仰。我們不知道這種傳言是否可靠。但無論怎樣,我們寧願相信這是真的。事實上,每當羅塔·莫卡羅治念起《羅摩衍那》,他仿佛完全擺脫了麻風病的折磨,歌聲悠揚動人。當他為我們唱起二行和四行韻詩,並解釋其中的深意時,固然他自己完全沉醉於詩文之中,而聽眾也被他帶入了聖境。大概隻有十三歲的我還記得,他的朗誦曾使我多麽的心悅神怡,使我深深愛上了《羅摩衍那》。至今,我仍然認為杜拉希達斯(Tulasidas)[16世紀末17世紀初印度最有名的詩人、精神導師。最著名的著作《羅摩生活之地》(RamcharitaAmanasa)是當時家喻戶曉的作品,頌揚了羅摩的品德。甘地在此所指的《羅摩衍那》就是這部著作。《羅摩衍那》原著是公元前口傳的史詩,傳說是蟻蛭(Valmiki)的作品。

]寫的《羅摩衍那》是所有神性文學中最偉大的一部作品。

幾個月以後,我們搬回拉奇科特,再沒有人朗誦《羅摩衍那》了。但是每逢“葉卡達希”日(Ekadashi)[一個月中的“第十一日”,為印度教徒的絕食日。據印度教神話:有一位極為儉樸的人請求濕婆賜予不死,濕婆應允,但條件是雖然他不死於凡人之手,但必死於一個無母之女之手。此人得此恩賜後,便膽大無邊大鬧天宮,梵天、毗濕奴和濕婆三神不得不攜眾逃避於一樹洞之內,因過於擁擠,於是他們的氣體凝成一女,即無母之女,後除此害。這個神女名為葉卡達希。後人每至一個月之第十一日即絕食以紀念其恩典。

],總是誦念《薄伽梵歌》。有時我也會去聽,但朗誦者讀得沒什麽意思。今天我認為《薄伽梵歌》也是一部很能激起宗教熱情的書,我曾懷著強烈的興趣讀過古遮拉特文的版本。後來,當我在二十一天的絕食期間[1924年12月,甘地為平息當時國內的教派衝突,改善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關係,進行了長達二十一天的絕食。

]聽到潘迪特·馬丹穆漢·馬拉維亞吉[“吉”是印度教徒對長者的尊稱,通常加於對方姓名的後麵,有“敬愛的”之意。

]朗誦《薄伽梵歌》的部分原文時,真恨不得年幼時便能聽到像他這樣虔誠的信徒來誦念這部詩,那樣的話我年輕時就會深深地喜愛它的。年幼時接觸事物的印象最深刻,那個時候沒有人多多給我念這種好書,是我終生的遺憾。在拉奇科特時,我養成了一種對印度教各教派及其他姐妹教派的寬忍之心。因為父母常去參拜哈維立神廟,有時也會去濕婆(Siva)神廟[濕婆是印度教中終結宇宙之主神,他既是保護神,使牲畜、人類免受禍難;又是破壞神,力大無邊,摧毀一切。

]和羅摩神廟。父母常常親自帶我們去神廟,不然就是派人送我們去。耆那教的僧侶們也常來拜訪父親,與他討論涉及宗教和世俗的問題。甚至還會破戒接受我們這些非耆那教徒的食物。

此外,父親還有伊斯蘭教的朋友和拜火教的朋友,他們常與父親談起他們自己的信仰,而父親總是尊敬地、饒有興趣地聆聽他們的言論。由於當時我在照顧父親,所以常常在場聽到他們的討論。這許多因素湊合起來,便使我形成了兼容一切宗教信仰的態度。

但當時隻有基督教是例外,我對其懷有某種反感之情。原因在於,不少基督教的傳教士總站在中學附近的角落裏傳教,同時還侮辱印度教徒和我們所崇奉的神靈,這是我不能忍受的事情。我隻聽過一次他們布道,但僅此一次就夠了,再不願多聽了。就是那時,我聽說一個聲望很高的印度教徒皈依了基督教。人們紛紛議論這件事,說他接受洗禮後,就必須得吃肉喝酒,還會改變服裝,從此以後要穿西服,戴禮帽出門,我也不能忍受這些事。如果一種宗教逼著人吃肉、喝酒、易服,那還配稱為宗教嗎?我後來還聽說這個人竟然詆毀祖先創立的宗教、貶低本民族的習俗、嫌棄自己的國家。所有這一切都激起我對基督教的強烈反感之情。

盡管我對其他宗教都能夠兼容並包,但對神靈並沒有信仰。那時我恰好偶爾看到父親的一部藏書《摩奴法典》(Manusmriti)[印度婆羅門教最古老的法典匯編。

],我對書中談到神靈創造萬物之類的說法的印象並不深,倒有點傾向於無神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