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凝思靜品 (3)
淡金色的夕陽,像這條輪船一樣,懶洋洋地停在這一塊長方形的海水上。兩邊碼頭上倉庫的灰色大門,已經緊緊地關起了。一下午的嘈雜的人聲,已經寂靜了下來。隻有乍起的晚風,在吹卷著碼頭上零亂的草繩和塵土。
這段裏寫的“夕陽”是事實,因為時間確是傍晚。這個時候周圍的氣氛,也確是像我底下所寫的“空虛”和“沉重”。在這個時候,就不能有什麽“朝陽”或“東風”。我隻寫了“碼頭上零亂的草繩和塵土”,這一切都是非常暗淡的。
我默默地倚伏在船欄上,周圍是一片的空虛——沉重,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蒼茫的夜色,籠蓋了下來。
因為“沉重”,所以夜色也就一定要“籠蓋”下來,就像扣在我的身上一樣。
猛抬頭,我看見在離船不遠的水麵上,漂著一隻木屐,它已被海水泡成黑褐色的了。它在搖動的波浪上,搖著、搖著,慢慢地往外移,仿佛要努力地搖到外麵大海上去似的!
啊!我苦難中的朋友!你怎麽知道我要悄悄地離開!你又怎麽知道我心裏丟不下那些把你穿在腳下的朋友!你從岸上跳進海中,萬裏迢迢地在船邊護送著我!
上麵這一段,是我那天看見這隻木屐時沒有想出來的,等到我把中心思想定住之後,才把我的感情定住在這隻木屐上,把這隻木屐當做有感情的東西。的確,我離開東京時沒有告訴我的朋友,說我是要回國,所以我說“你怎麽知道我要悄悄地離開”“你從岸上跳進海裏,萬裏迢迢地在船邊護送著我”這是我假定它(我的朋友)在船邊護送著我回中國來。然後在倒數第二段,就談到這木屐的聲音怎樣從我窗前過去。
就這樣,這清空而又堅實的木屐聲音,一夜又一夜地、從我的亂石嶙峋的思路上踏過;一聲一聲,一步一步地替我踏出了一條堅實平坦的大道,把我從黑夜送到黎明!
這段裏的“從黑夜送到黎明”是個比喻,就是說把我的漆黑一團的思想,送到光明。這就是這隻木屐在我思路上起的作用。在末一段寫我們每次去日本開會,有好多同去的朋友回來時總是帶些日本的富士山的櫻花紀念品。我在日本住過好多年,富士山和櫻花我已不知看過多少遍了,日本朋友送我這種紀念品,我總是又轉送給別人,我還是買那些小玩具木屐回來,原因一半是我女兒喜歡它,一半是這個東西跟我有了感情。這篇文章寫好時有二千多字,後來刪掉一千五百字,最後隻剩下現在的八百字,不能再短了!我竭力把思想集中在一點上,竭力把文章寫簡練一些,不過最大的原因,還是我這人不會寫長文章。
第三個問題:我們都感到寫篇文章開頭結尾很重要,但是也很不容易,請您談一談這方麵的體驗,最好請您舉例說明您的某一篇文章,原來是怎樣開頭結尾,後來是怎樣修改的,為什嗎?
這個問題,其實在引用上兩篇文章時都講過了,但是最好的例子還是我寫的《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這篇文章寫成這樣子我是沒想到的。下麵是它的開頭:
這是一個寧靜柔和的夜晚。我們在西郊動物園出租汽車站棚下的一條長凳上,坐著等車。
這篇跟前麵寫的兩篇背景都不一樣,不是“朝陽”也不是“夕陽”,而是“一個寧靜柔和的夜晚”。“我們”是誰呢?就是和我好幾年沒有見麵細談的一個小朋友,這個孩子從小在我家裏,後來她到解放區去了。多年不見,我們有好多話要講。那天是她休假的頭一天,正巧是我的生日,她到我家裏來,我們又進城去吃了飯又喝了酒。到了分手的時候,我說你回去吧!她說不,我送你到動物園,到了動物園,我們還舍不得走,於是就坐在出租汽車站窗外的長凳上說話。這篇文章本來可以寫到這個孩子身上去,可以寫到抗戰時期那一段生活中的許多許多事情……但是我沒有那樣寫,因為焰火放起來了,放焰火的時候,正巧有幾個坐在那裏的外國學生,引起了我的注意。這也是跟我參加國際活動有關的。
西郊有個外國語學院,裏麵有好多非洲學生,我聽他們講話好像是喀麥隆和阿爾及利亞的學生,因為非洲有三個白種人的國家,就是阿爾及利亞、突尼斯和摩洛哥。而喀麥隆人的皮膚是黑色的。在這裏發生的事情,使我感到亞、非、拉等國家的人民,在我國首都北京,就會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連這位汽車站的調度員也對他們特別關懷。記得有一次,我在廣東深圳送一位亞洲國家的朋友出境,離別時她哭了,她說:一離開這個車站,人們就不會把我們當人看待。我就想,我國對外政策是多麽正確,我們認為國家不論大小,都是平等的。而且我們還特別同情他們、關懷他們、支持他們。因此,文章就從這裏寫起,把前麵所想說的話都砍掉了。寫這樣的故事的時候,你要給放花預備一個適宜的襯托,焰火是非常光明燦爛的,它需要一個非常寧靜的背景,因此我就著力描寫周圍的那些景物。
這夜是這樣的寧靜、這樣的柔和。右邊,動物園牆外的一行蔥鬱的柳樹,籠罩在夜色之中,顯得一片墨綠。隱約的燈光裏,站著一長排的人,在等公共汽車,他們顯然是遊過園的,或是看過電影,微風送過他們零星的笑語……
“墨綠”是說天色還不那麽漆黑,綠色還看得出來。“站著一長排人,在等公共汽車”,說明我們為什麽坐在長凳上等小汽車,是因為等公共汽車的人很多,我們擠不上了。“微風送過他們零星的笑語”,這是襯托,寫北京人民快樂的文娛生活,這天有點微風,他們說話都能聽到。這些人或許去過動物園,在那裏欣賞什麽鳥獸,或許看過電影,在那裏說笑。這是我們的右邊。去過動物園的都曉得,汽車站長凳上坐著等車的人,臉是朝西的。
左邊,高大的天文館,也籠罩在夜色裏,那乳白色的門牆倒更加鮮明了。從那幽靜的小徑上,我們聽到清脆的唧唧的蟲聲。
“蟲聲”在熱鬧的時候是聽不見的,隻有在安靜的時候才能聽見。這裏蟲聲是襯托安靜的。
月亮從我們背後上來了。前麵的廣場上,登時灑上層光影。天末的一線的西山,又從深灰色慢慢地轉成淡紫……
“月亮從我們背後上來了。”因為我們麵朝西,所以月亮是從背後上來。
這時出租汽車站的窗外,又來了幾個人。聽到他們說話的口音,我們回頭一看,原來是三個外國學生。兩個女的,皮膚白些,那一個男的,皮膚是黑的。他們沒有坐下,隻倚在窗外,用法語交談,我猜想他們是喀麥隆和阿爾及利亞的青年。
喀麥隆和阿爾及利亞從前都是法國的殖民地,所以他們交談時隻能用法語。
忽然遠處西邊的樹梢上,嘩嘩地噴出一陣華光,一朵朵紅的、綠的,中間還不斷爆發著燦白的火星。“放花了!”我們高興地叫了起來。接著是一陣又一陣,映得天際通明……
試放焰火多半是在石景山那邊,我們在西郊看得很清楚。
那一個包著花頭巾的女學生走了過來,用很熟練的中國話問:“今天是一個節日嗎?”我說:“今天不是節日,我想他們是在試放國慶日晚上的焰火。”她點了點頭笑著就走回他們群裏去。
我看見那一個穿深色衣裳的女學生,獨自走到月光中,抬頭看著焰火,又低下頭,凝立在那裏,半天不動。月影裏看到她獨立的身形,我自己年輕時候在異國寄居的許多往事,忽然湧上心頭。“她在想什嗎?在想她的受著帝國主義者踐踏的國土?在想她的正在為自己的自由幸福而奮鬥著的親人?她看到我們這一陣陣歡樂的火花,她心裏是什麽滋味?”我的同情和激感,像一股奔湧的泉水,一直流向這幾個在我們“家”裏作客的青年……
兩道很亮的車燈,從西邊大道上向我們直駛而來,在廣場上停住了。調度員從屋裏出來,走到車邊,向著我們微微地笑了一笑,卻招呼那三個外國青年說:“車來了,你們走吧。”他們連忙指著我們說:“他們是先來的。”我們連忙說:“我們不忙,你們先請吧!”他們笑著道了謝,上了車,我們目送著這輛飛馳的小車,把他們載到天際發光的方向。
“兩道很亮的車燈……把他們載到天際發光的方向”這一段我又把方向改了一點。石景山是在車站的西南方,外國語學院應該是在車站的西北方,但是無論如何這輛車是往西走的,我這樣寫,是因為我要把他們送到“天際發光”的方向。反正往西走,雖然他們沒有上石景山去。下麵是這篇文章的結尾:
火花仍在一陣一陣地升起,調度員和我們都站著凝望,大家都沒有說一句話。漸漸地焰火下去了,月亮已經升得很高,廣場周圍,深草裏,又聽到唧唧的蟲聲。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就是這樣的柔和、這樣的寧靜,而我的心中,卻有著起伏的波濤一般的感動……
根據以上所說,可以了解文章應該如何開頭結尾,也可以了解我之所謂剪裁。總之,文章的開頭結尾,一定要有關聯,過去老師教給我的“起承轉合”,我想這種結構方法還是對的。起的時候,如果跑野馬似的拉不回來,那就真正成了散文了。你說了半天的話,最後還得把這話頭拉到正題上來,還得找一句比較有力的句子把它收煞住。開頭和結尾怎樣才能扣題?據我的經驗,構思的時候要圍繞著題目去想,不要跳著想,要是發現思路離開了題目,那就趕緊收回來,我覺得就隻有這個辦法。
比方《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這篇文章,我注重的是寫亞非國家的青年學生,在我國怎樣受到無微不至的關懷,因此與此無關的事情我全去掉,隻抱定這個題目不放。至於剪裁,最要緊的一點是去掉與文章的中心思想無關的東西。例如在這篇文章裏我前麵所說的那一大段我都不要了。至於那幾個非洲留學生走了以後,我們是什麽時候走的,我們還談了些什麽,我跟我那位小朋友談到我當時的感想沒有,這些也都沒有寫進去。這篇文章寫完了以後還沒有題目,後來才從文中找出一句話:“國慶節前北京郊外之夜”作為題目。我是不大喜歡用長題目的,我覺得長題目太囉唆,文章那麽短,題目這麽長,不大相稱,但是也沒有別的適宜的短題目,就這樣用了。
第四個問題:請您談一談運用語言(包括選擇恰當詞匯和句式等等)的經驗。
這個問題提得非常好,但是我所能回答的,我願意回答的,也跟古往今來有寫作經驗的人差不多,就是“勤學苦練”四個字!至於怎樣運用詞匯和句式,我感到也沒有別的路子,不但是寫作,就是繪畫、雕塑、表演……一切一切屬於文藝的行業,也都隻有靠“勤學苦練”。這是各行各業的前輩都講過的話,我雖然不大願意重複,但也不能不重複,因為它實在是經驗之談。從我自己的寫作經驗來說,再也沒有什麽捷徑可找了。我們“作協”的一些同誌,常常收到一些年輕人和中學生,或者大學生的來信,說我們願意做一個作家,請您介紹有什麽速成的辦法,可以使我們很快地掌握寫作的技巧。關於這個問題,趙樹理同誌曾寫過好幾次的公開信。我看了他寫的,也跟我要寫的差不多,也就是說關於寫作技巧除了勤學苦練以外沒有別的辦法。你能不能成為一個作家,先立下一個雄心大誌吧!這也是對的,但是不是說你立了雄心大誌再想法找個捷徑,就能夠成為一個作家,我覺得這還有待考慮。古今中外的作家,有好多開始並沒有想當一個作家的。
拿我自己來說吧,我當初就沒有想當一個作家,我那時不認為寫寫文章有什麽了不起的,我願意學理科,並且已在開始學了。在中學的時候,我的功課理科比文科好,因為我不喜歡作文,這也跟我的老師有關係,他不能引起我作文的興趣,我的作文老師是前清的秀才,出的題目都是四書五經上的,非常的抽象,叫人不知從何說起。我從小沒進過小學,一到北京就考中學(就是現在的女十二中)。考的時候別的科目都沒有,隻作一篇作文,題目是《學然後知不足論》,那時我才十二三歲,怎麽懂得“學然後知不足論”的道理呢?但是我也會勉強作,因為我在家塾裏學的就是那一套。我家裏請了一位私塾先生,不是為我請的,而是為我的堂哥哥們請的,我沒有姊妹,因此從小就跟男孩子們一塊兒學習,由於我小時愛看書,據老師說我的文章比堂哥哥們都寫得好。像什麽“學然後知不足論”“富國強兵論”等等文章我都作過,所以一考就考上了。考進以後,文科都沒問題,但是數學什麽的就把我難住了。當時我隻會二位數的加減乘除,因此就很感苦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