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凝思靜品 (1)

憶讀書

一談到讀書,我的話就多了!

我自從會認字後不到幾年,就開始讀書。倒不是四歲時讀母親教給我的商務印書館出版的國文教科書第一冊的“天、地、日、月、山、水、土、木”以後的那幾冊,而是七歲時開始自己讀的“話說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三國演義》。

那時我的舅父楊子敬先生每天晚飯後必給我們幾個表兄妹講一段《三國演義》,我聽得津津有味,什麽“宴桃園豪傑三結義,斬黃巾英雄首立功”,真是好聽極了。但是他講了半個鍾頭,就停下去幹他的公事了。我隻好帶著對於故事下文的無限懸念,在母親的催促下,含淚上床。

此後,我決定咬了牙,拿起一本《三國演義》來,自己一知半解地讀了下去,居然越看越懂,雖然字音都讀得不對,比如把“凱”念作“豈”,把“諸”念作“者”之類,因為我隻學過那個字一半部分。

談到《三國演義》,我第一次讀到關羽死了,哭一了場,把書丟下了。

第二次再讀時,到諸葛亮死了,又哭了一場,又把書丟下了。最後忘了是什麽時候才把全書讀到“分久必合”的結局。

這時我同時還看了母親針線笸籮裏常放著的那幾本《聊齋誌異》,聊齋故事是短篇的,可以隨時拿起放下,又是文言的,這對於我的作文課很有幫助,因為我的作文老師曾在我的作文本上批著“柳州風骨,長吉清才”的句子,其實我那時還沒有讀過柳宗元和李賀的文章,隻因那時的作文,都是用文言寫的。

因為看《三國演義》引起了我對章回小說的興趣,對於那部述說“官迫民反”的《水滸傳》尤其欣賞。那部書裏著力描寫的人物,如林衝——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一回,看了使我氣憤填胸!——武鬆、魯智深等人,都有其自己極其生動的風格,雖然因為作者要湊成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勉勉強強地寫滿了一百零八人的數目,我覺得也比沒有人物個性的《蕩寇誌》強多了。

《精忠說嶽》並沒有給我留下太大的印象,雖然嶽飛是我從小就崇拜的最偉大的愛國英雄。在此順便說一句,我酷愛古典詩詞,但能夠從頭背到底的,隻有嶽武穆的《滿江紅》“怒發衝冠”那一首,還有就是李易安的《聲聲慢》,她那幾個疊字:“尋尋,覓覓……,淒淒慘慘戚戚……”寫得十分動人,尤是以“尋尋覓覓”起頭,描寫盡了“如有所失”的無聊情緒。

到我十一歲時,回到故鄉的福州,在我祖父的書桌上看到了林琴南老先生送給他的《茶花女遺事》,使我對於林譯外國小說引起了廣泛的興趣,那時隻要我手裏有幾角錢,就請人去買林譯小說來看,這又使我知道了許多外國的人情世故。

《紅樓夢》是在我十二三歲時候看的,起初我對它的興趣並不大,賈寶玉的女聲女氣,林黛玉的哭哭啼啼,都使我厭煩,還是到了中年以後再拿起這部書看時,才嚐到“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一個朝代和家庭的興亡盛衰的滋味。

總而言之,統而言之,我這一輩子讀到的中外的文藝作品,不能算太少。我永遠感到讀書是我生命中最大的快樂!從讀書中我還得到了做人處世的“獨立思考”的大道理,這都是從《修身》課本中所得不到的。

我自一九八六年到日本訪問回來後即因傷腿閉門不出,“行萬裏路”做不到了,“讀萬卷書”更是我唯一的消遣。我每天都會得到許多書刊,知道了許多事情,也認識了許多人物。同時,書看多了,我也會挑選、比較。比如說看了精彩的《西遊記》就會丟下煩瑣的《封神榜》,看人物如生的《水滸傳》就不會看索然無味的《蕩寇誌》等等。對於現代的文藝作品,那些寫得朦朦朧朧的、堆砌了許多華麗的詞句的、無病而呻、自作多情的風花雪月的文字,我一看就從腦中抹去;但是那些滿帶著真情實感、十分質樸淺顯的篇章,哪怕隻有幾百幾千字,也往往使我心動神移,不能自已!

書看多了,從中也得到一個體會:物怕比,人怕比,書也怕比,“不比不知道,一比嚇一跳”。

因此,某年的六一國際兒童節,有個兒童刊物要我給兒童寫幾句指導讀書的話,我隻寫了九個字,就是:

讀書好,多讀書,讀好書。

一九年九月八日清晨,國際掃盲日、中國教師節前夕

(原載《散文世界》1989年第11期)

談點讀書與寫作的甘苦

今天,校長同誌要我來跟大家講幾句話,我真是誠惶誠恐,因為同誌們是在職幹部,水平高,生活經驗豐富,我感到我是沒有資格到這裏來講話的。但是我又想,這不過是這一學期的第一講,有如戲的開場,好戲還在後頭。記得我小時候看戲,頭一出戲總是跳加官,唱戲的人穿著紅袍子戴著麵具出來,一句話也不說,隻是手裏拿著一塊紅緞子,或者是一張紙,上麵寫著“指日高升”四個大字,亮給大家看。我今天也隻是來祝賀大家精神愉快,學業進步,指日高升。我能起的作用也就在此。

我曾經對校長同誌訴過苦,說我這個人是個不學無術的人,沒有什麽“學”可“講”。“不學”,就是沒有學問,如果大家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那是得不到的;“無術”,就是沒有什麽技術,如果大家希望聽我講完以後,就能知道怎樣寫作,而且寫得很好,那也是會失望的。那麽,我憑什麽來的呢?就是憑我有差不多四十多年的寫作經驗,寫得是好、是不好,讀者的眼睛是雪亮的,既不容許你過分謙虛,也不容許你誇大。今天,我隻能把我寫作時的甘苦,以及失敗的地方告訴大家,希望大家不要照我那樣失敗下去。假如我還有點成就的話,我也要告訴大家,這成就是怎樣得來的。但是就是這樣地講,我也不知道從哪裏講起,所以我請校長同誌搜集了一些同學們提出的問題,現在我就照著這些問題來回答,這就好像一個畢業生的答辯似的,答辯得不好,就請大家批評。

第一個問題:幾年來,您參加過一些國際活動,在同國際友人接觸中,你感受最深的、最突出的事例有哪一些,您怎樣寫下那些感受?

關於這個問題可講的話,是幾天也講不完的,現在我隻能挑選我最受感動的來講了。至於問我是怎樣把它寫成文章的,這就很難說,因為有的東西不能寫,也沒法子寫,原因是或者太感動了,找不出適當的詞句來表達;或者是在目前的情況下還不能寫;有的甚至於是長時期都不能寫。這不是我回避,的確是有這種情形。

我所參加的國際活動,都是人民外交活動。人民外交是服從於我國對外政策總路線的。這個政策,使我們能夠緊緊地和各國人民、各國代表們團結在一起。我們感到中國代表們到處都能夠得到各國人民的歡迎。中國代表的發言,總是能夠得到各國人民的支持。我們在和各國人民、各國代表的接觸中,有好多事例可以談,但是有的真不容易談。現在我隻能舉幾個我最受感動的事例來談一下。

一九五三年,我參加中印友協的代表團,到印度去訪問。我們所接觸的多半是上層人士,和人民隻是在群眾大會上見麵,沒有多談話,但是即使是短短的接觸也使我們很受感動。有一次,印度主人請我們到一個集會上聽音樂。印度的音樂和我們的不一樣,分時令和時間,有些樂章是應該在早晨聽的;有些是中午聽的;有些是黃昏聽的;有些是夜半聽的。這一天,我們已經開過大小七次會了,當他們請聽夜半音樂的時候,我們本想婉言辭謝,但是,他們說音樂會的演奏很好,一定要聽,所以我們就去了。我們都不懂印度音樂。唯恐因太困而睡著了,結果因為音樂很好聽,我們沒有睡。

但是聽完以後,已經是大半夜了,我們在回來的車上就睡著了,睡夢中忽然感到汽車停了,睜眼一看,司機也不在了,深夜荒郊,我們覺得很害怕,但也隻好等著。過了一會兒,看見司機從老遠老遠的地方,慢慢地走來,而且還扶著兩個人,一個老頭,一個老太太,都穿的白衣服,老頭腋下還架著一根拐,司機就通過翻譯跟我們講:這兩位是我的父母,我的父親是個殘廢人,不能去參加群眾大會,因此想在你們從這裏經過的時候,跟你們見見麵,我的父母和我約定,老早就從村子裏出來,在這樹林裏等著你們。這時我們完全醒了,都下了車,老人們手裏拿著自己用野花編織的花環套在我們的脖子上。那位老太太走上來一把就把我抱住,抱得很緊,我感到她心裏頭有多少話想說而說不出啊!這時我心裏真是感動,為印度人民對我們的熱愛所感動。這一段我把它寫出來了,寫在《印度之行》裏頭。

還有一次,也是晚上,我們坐火車到一個城市去,沿途每到一站,都有人來歡迎,因此我們不敢都睡覺,隻能輪流地睡。這一段是該我睡的時候,過不一會兒,他們把我搖醒了,起來一看,車窗外真像擺著一幅壯麗的圖畫。這是一個鄉村小站,誰都沒想到會有人來歡迎,更沒想到群眾中還有婦女。

我看見十幾根火把高舉著,在火把光中有一麵大紅旗,拿著紅旗的是一位農村婦女——大家都曉得,熱帶的人喜歡穿深顏色的衣服,大紅大綠的——這位婦女身上披的就是一塊大紅的紗巾,她手裏又拿著一麵大紅旗,在十幾根火把的襯托下,真是奪目之極。這天晚上,當我們代表團裏其他的人看到這個動人的場麵的時候,就非把我搖醒不可,我一下車去,這位婦女也是走上前來把我一把抱住,從她的身上,我可以聞到一股“土氣息泥滋味”,我們還是沒有講出一句話。這個場麵是我永遠也忘不了的,我也把它寫出過,但是沒有寫好。

一九五五年我們去日本參加第一次禁止原子彈、氫彈大會,大會是在東京開的,會後去了長崎和廣島,廣島是第一顆原子彈投下的地方,美國在那裏投原子彈的原因是搶奪勝利的果實。一九四五年,日本侵略軍快要被中國人民的軍隊打垮了,蘇聯又出兵東北,擊敗了日本關東軍,眼看日本政府就要投降了。美國投了兩顆原子彈。第一顆投在廣島,第二顆投在長崎。廣島是日本陸軍的集中地,有八萬人。長崎是日本的海軍根據地。一九四五年的八月六日早晨八點十五分的時候,美國在廣島投下了第一顆原子彈。據說那天死了二十萬人,還有許多許多受害未死的人。美國人宣傳原子彈的威力非常大,說是原子彈投下的地方,七十年內不會生長草木。我是一九四六年冬天到的日本,一九四七年的春天,聽說這地方就長草了,而且長得很茂盛,足見美國的宣傳是嚇唬人的。我們到廣島的時候,曾去醫院慰問原子彈受害者。有一位婦女,在原子彈投下的那天早晨,她正背著孩子在做飯,當時她的孩子死了,她沒有死,因此在她身上,除了背上孩子遮蓋的地方以外,渾身都是傷疤。

她對我們說:我就是這樣一輩子把我孩子的陰影背在身上!我本來是可以自殺的,但是我除了這個最小的孩子以外,還有三個孩子,我必須為我的這幾個孩子活下去,現在我堅持不但為了我的孩子活下去,還要為著日本所有的孩子,將來能夠得到和平幸福的生活活下去!這件事也使我十分激動。那天下午,我們開了一個會,請一些原子彈受害者來談話,來的人中,有很多是年輕的姑娘,有的是走不動坐著推車來的,她們已經殘廢了。訴苦時講的話,都是我們在別的訴苦會上所聽不到的極其悲憤的話。散會的時候,有一個母親對我說:我這個女兒,原子彈投下的時候她才十歲,這孩子長得非常好看,愛清潔,喜歡收拾,她自受原子彈的傷害以後,就殘廢了,臉上和肩背上的肉都扭曲起來,手腳都不能動。十年以來,她不肯出屋子,連窗簾都不讓人拉開,她不願意讓人看見她的醜陋形象,她覺得自己沒有快樂,沒有希望了,她不願意活著。要不是為我的話,她早就自盡了。這次你們來,給她一個很大的希望和刺激,她說,她要把她的形象給大家看看,讓全世界的人民為之驚心,為之痛恨,堅決地一致起來反對帝國主義,防止核戰爭。這些故事都是使我們很受感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