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歲月緒語 (14)

那夜在女校教職員宿舍院裏,大大熱鬧了一陣,又放鞭炮,又奏鼓樂。我們磕了不少的頭!演到坐床撒帳的時候,我和淑浩在帳子裏麵都忍不住笑了起來,急得克俊和蘭蕙直捂著我們的嘴!

我演的這些戲中,我最喜歡的還是《青鳥》,劇本是我從英文譯的,演員也是我挑的,還到培元女子小學,請了幾個小學生,都是我在西山夏令會裏認識的小朋友。我在《關於女人》那本書內寫的“我的同學”裏,就寫了和陳克俊在“光明宮”對話的那一段。這出劇裏還有一隻小狗,我就把我家養的北京長毛狗“獅子”也帶上台了。我的小弟弟冰季,還怕我們會把“獅子”用繩子拴起,他就親自跟來,抱著它悄悄地在後台坐著,等到它被放到台上,看見了我,它就高興得圍著我又蹦又跳,引得台下一片笑聲。

總之,我的大學生涯是夠忙碌熱鬧的,但我卻沒有因此而耽誤了學習和寫作。我的老師們對我都很好,尤其是我的英文老師鮑貴思(GraceBognton)在我畢業的那一年春季,她就對我說:“威爾斯利女大已決定給我兩年的獎學金——就是每年八百美金的學、宿、膳費,讓我讀碩士學位。”她自己就是威爾斯利的畢業生,她的母親和她的幾個妹妹也都是畢業於威校,可算是威校世家了——她對於母校感情很深,盛讚校園之美、校風之好,問我想不想去,我當然願意。

但我想一去兩年,不知這兩年之中,我的體弱多病的母親,會不會出什麽意外?我對家裏什麽人都沒有講過我的憂慮,隻悄悄地問過我們最熟悉的醫生孫彥科大夫,他是我小舅舅楊子玉先生的摯友,小舅舅介紹他來給母親看過病。後來因為孫大夫每次到別處出診路過我家,也必進來探望,我們熟極了。他稱我父親為“三哥”,母親為“三嫂”,有時隻有我們孩子們在家,他也坐下和我們說笑。我問他我母親身體不好,我能否離家兩年之久?他笑了說:“當然可以,你母親的身體不算太壞,凡事有我負責。”同時鮑女士還給我父親寫了信,問他讓不讓我去?父親很客氣地回了她一封信,說隻要她認為我不會辜負她母校的栽培,他是同意我去美國的。這一切當時我還不好意思向同學們公開,依舊忙我的課外社會福利工作。

那幾年也是家庭中多事之秋,記得就是在我上中學的末一年,我的舅舅楊子敬先生逝世了。他是我母親唯一的親哥哥。兄妹二人感情極好。我父親被召到北京來時,母親也請舅舅來京教我的三個弟弟,作為家庭教師。不過舅舅沒有和我們住在一起,他們住在離中剪子巷不遠的鐵獅子胡同。忽然有一天早晨,舅家的白媽,氣急敗壞地來對我母親說,從昨天下午起舅舅肚子痛得厲害,嘔吐了一夜,現在已經不能說話了。我想這病可能是急性盲腸炎。——那時父親正不在家,他回到福州,去慶祝祖父的八十大壽了。——等母親和我們趕到時,舅舅已經斷氣了。這事故真像晴天霹靂一般,我們都哭得淚幹聲咽!母親還能勉強鎮定地辦著後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見死人入殮!我的大弟弟為涵,還悄悄地對我說:“裝舅舅的那個大匣子,靠頭那一邊,最好開一個窟窿,省得他在那裏頭出不了氣。”我哭得更傷心了,我說:“他要是還能喘氣,就不用裝進棺材裏去了!”

記得父親回福州的時候,我還寫了幾首祝賀祖父大壽的詩,請他帶回去,現在隻記得一首:

浮蹤萬裏客幽燕

恰值太公八秩年

自笑菲才慚詠絮

也裁詩句譜新篇

反正都是歪詩,寫出來以助一笑。

等到父親從福州回來,舅母和表弟妹們已搬進我家的三間西廂房,從前舅舅教弟弟們讀書的屋子裏。從此弟弟也都進入了小學校。

此後,大約是我在大學的時期,福州家裏忽然來了一封電報說是祖父逝世了,這對我們又是一個極大的打擊!我父親星夜奔喪,我忽然記起在一九一二年我離開故鄉的時候,祖父曾悄悄地將他寫的幾副自挽聯句,交給我收著,說“誰也不讓看,將來有用時,再拿出來”。我真的就嚴密地收起,連父母親都不知道。這時我才拿出來交給父親帶回,這挽聯有好幾對。有一聯大意是說他死後不要僧道唪經,因為他不信神道,而且相信自己生平也沒有造過什麽冤孽,怎麽寫的我不記得了。有一聯我卻記得很清楚,是:

有子萬事足,有子有孫又有曾孫,足,足,足。

無官一身輕,無官無累更無債累,輕,輕,輕。

父親辦完喪事,回來和我們說:祖父真可算是“無疾而終”。那一天是清明,他還帶著伯叔父和堂兄們步行到城外去掃墓,但當他向墳台上捧獻祭品時,雙手忽然顫抖起來,二伯父趕緊上前接過去。跪拜行禮時也還鎮定自如,回來也堅持不坐轎子,說是走動著好。回到家後,他說似乎覺得累了一點,要安靜躺一會子,他自己上了床,臉向裏躺下,叫大家都出去。過不了一會兒,伯父們悄悄進去看時祖父已經沒有呼吸了,臉上還帶著安靜的微笑!我記得他的終年是八十六歲。

這時已是一九二三年的春季,我該忙我的畢業論文了。文科裏的中國文學老師是周作人先生。他給我們講現代文學,有時還講到我的小詩和散文,我也隻低頭聽著,課外他也從來沒有同我談過話。這時因為必需寫畢業論文,我想自己對元代戲曲很不熟悉,正好趁著寫論文的機會,讀些戲曲和參考書。我把論文題目《元代的戲曲》和文章大綱,拿去給周先生審閱。他一字沒改就退回給我,說:“你就寫吧。”於是在同班們幾乎都已交出論文之後,我才匆匆忙忙地把畢業論文交了上去。

就在這時我的吐血的病又發作了。我母親也有這個病,每當身體累了或是心緒不好,她就會吐血。我這次的病不消說,是我即將離家的留戀之情的表現。老師們和父母都十分著急,帶我到協和醫院去檢查。結果從透視和其他方麵,都找不出有肺病的症狀。醫生斷定是肺氣支漲大,不算什麽大病症。那時我的考上協和醫學院的同學們和林巧稚大夫——她也還是學生,都半開玩笑地和我說:“這是天才病!不要胡思亂想,心緒穩定下來就好。”

於是我一麵預備行裝,一麵結束學業。在畢業典禮台上,我除了得到一張學士文憑之外,還意外地得到了一把榮譽獎的金鑰匙。這一年的八月三日,我離開北京到上海準備去美。臨行以前,我的弟弟們和他們的小朋友們,再三要求我常給他們寫信,我答應了。這就是我寫那本《寄小讀者》的“靈感”!

八月十七日,美國郵船傑克遜總統號就把帶著滿腔離愁的我,從“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載走了!我寫過一首詩:

她是翩翩的乳燕,

橫海飄遊,

月明風緊,

不敢停留——

在她頻頻回顧的

飛翔裏

總帶著鄉愁!

我在國內的大學生涯,從此結束。在我的短文裏,寫得最少的,就是這一段,而在我的回憶中,最愜意的也就是這一段,提起筆來,就說個沒完了!

一九八五年三月十八日

(原載《收獲》1985年第4期)